第050章(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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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将至寅时, 郗明月走进外书房。
郗骁回来之后事情繁多,可她必须得见他,说说白日里一些事情, 便等到了这个时候。
室内落针可闻, 郗骁坐在桌前,放在案上的手握着酒杯, 对着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出神。郗明月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情形。哥哥心神恍惚的样子, 让她心生不安。
站立片刻, 郗骁也没察觉她的到来。
郗明月轻咳一声, 有意打趣道:“长本事了?看着就能吃饱喝足?”
“嗯?”郗骁眉梢微动,慢悠悠地转头望向她,“嗯。”
“嗯什么嗯, 乱搭腔。”郗明月笑起来,款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头,“怎么了?谁把你祸害成这样儿了?”
郗骁牵了牵唇, “少胡扯。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下午有几位夫人来找过我,让我跟你说一声, 你要是下狠手,她们自家老爷也不会客气,到时候贪赃受贿之类的罪名,都会不遗余力地拉你下水。”郗明月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 “瞧你这没了魂儿的样子,我说了你也记不住,给你写下来吧。你当个事儿,别忘了。”
“嗯。”郗骁端起酒杯,送到唇边才发现酒杯空了,拧了拧眉。
郗明月哭笑不得,帮他斟满一杯酒,“说你什么好?”
郗骁也笑了,“的确,说什么好?”
郗明月在他左手边落座,“瞧你这样子,这回是出了天大的事儿吧?”
“是。”郗骁抿了一口酒,“咱家祖坟冒黑烟了,得空你去一趟,看看是哪个要成精。”
“你就胡说吧。”郗明月绷不住,笑了,“换了别家,就这些话,足够你挨八十大板。”
“要不总说你有福呢。”郗骁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酒,好声好气地跟妹妹扯闲篇儿,“别说你只是淘气,就算是离经叛道,跟我一比,都不够瞧的。”
“对,我是傻人有傻福,你遇到多遭难的事儿都不让我知道。”郗明月关切地看着他,“这回呢?能不能破例?”
“这回怎么了?”郗骁对上她视线,眼神温和,神色坦荡,“我表妹、表妹夫犯了该砍头八百回的错,我难受一半日都不行?”
“骗谁呢?”郗明月挑眉,“这是把我当小孩儿还是当傻子了?你遇到什么事儿是什么样子,打量我看不出来?”
郗骁也挑眉,道:“那你就说说。”
“……”点破的话到了嘴边,郗明月忍了回去,“反正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行,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赶明儿你就去街头开卦摊儿,我不拦着。成了吧?”郗骁笑微微地摆一摆手,“这会儿,回房去。”
郗明月起身,“把来过的那些人给你写下来就走,好像我多乐意搭理你似的。”
郗骁轻笑出声,“我缺你搭理。”喝完了杯里的酒,拿起筷子用饭。
郗明月备好纸笔,磨墨的时候,望着哥哥透着寂寥、疲惫地侧影,终是忍不住轻声问他:“是不是与令言姐有关?”
郗骁吃完一筷子菜,语气平静:“没有的事儿。前两天是公务上让她帮把手,眼下事情已了。你们该来往还来往。”
“哦。”郗明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他,“说起来,你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嫂子回来啊?不是我说,跟你年纪相仿的几个熟人,孩子都六七岁了。”
筷子在半空略一停顿,再在几道菜之间打了个转儿,他收回去,轻轻放下,“大抵是不能够了。”语声透着不自知的无力感。
郗明月忽的心头一酸,“不会的。”
“怎么,怕郗家绝后?”郗骁有意岔开话题,转头看她时,十分自然地牵出一抹笑意,“没事儿。过几年从旁支过继个孩子就行,总会有人喊你姑姑。你要是觉着一个不够,我就多过继几个。到时候你说了算。”
“你少打岔。”郗明月为他心酸,为他难受,那份心酸难受顷刻间变成了无名火,不可控制地把他当成了宣泄口,“你跟令言姐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可我看得出来。想帮你们吧,你还总给我拆台,这不行那不行,这不准那不准。没有令言姐,你活出个人样儿来也成,可你不是办不到么?风一阵儿雨一阵儿,人一阵儿鬼一阵儿的。瞧你这一段儿你这个德行,看得我难受死了!”
郗骁讶然失笑,“好好儿的跟我河东狮吼,怪不得我觉着祖坟上冒黑烟了。别闹。这大半夜的,你要是气活几个,我可受不了。”
“又打岔、又打岔!”郗明月鼻子发酸,偏生还觉得好笑,一时间真是啼笑皆非,“你要是不跟我说,明儿我进宫的时候就去找令言姐,去问她。”
郗骁漫不经心地道:“她才没闲工夫儿搭理你。”她才不舍得让明月难过。
“郗骁!……”郗明月实在没辙了,瞪着他,“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又死不了,你到底怕什么?”
“好好儿说话。”郗骁好脾气地道,“你这小丫头怎么不分轻重呢?没看一堆人要拖我下水一起吃牢饭么?都快活不起了,哪儿来的时间给你娶什么嫂子。”
郗明月刚要说话,他已继续道:
“先把这一阵度过去再说,成吧?事儿了了之后,你给我选个女的,哪怕是断了气儿的我都给你娶回来。”
“……什么叫给我娶?”郗明月被气笑了,“我是催你成家的意思么?”
“不是最好。”郗骁凝了她一眼,“*着我跟你商量你的终身大事是吧?”
“……”郗明月彻底败下阵来,没好气地磨好墨,提笔列出一个名单,末了拿着走到他跟前,摔在他手边,“都是想要你命的货真价实的讨债鬼,你给我脑子清醒点儿——弄死他们。”
郗骁低低地笑起来,“得,遵命。”
郗明月转身之前,瞧着他憔悴的面容、眉眼间的沧桑,又是一阵鼻子泛酸,“哥……”
“姑**,饶了我成不成?”郗骁最怕见到她这个样子,直接笑着告饶,“但凡你正儿八经喊我声哥,我就想找个地儿面壁思过。”
郗明月再一次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末了红着眼眶推搡着他,“又拐着弯儿数落我。我知道,持盈更像是你的亲妹妹。”
这些年,平时她正经喊他哥哥的时候很少,双亲先后去世之后,她每日哭哭啼啼找哥哥、喊哥哥——该是把他折磨出心病了。
“什么叫像,本来就是。”他说。
“要真是多好。”郗明月又推搡他一下,“她一定有法子对付你。”
她说完这句,昔年回忆浮上兄妹二人心头:小小的明月、持盈追着他跑,前者“阿骁”、“郗骁”换着叫他,后者则只唤他“哥哥”,实在着急生气的时候也只是不满地喊“阿骁哥”。
他那时实在没个兄长的样子,明月除了怕他烦他,向来以惹他为乐。持盈倒是很能理解他的做派,该是打心底把他当成了同类人,一来二去的,真如亲兄妹一般。
“我就是——”郗明月指了指郗骁的面容,“看着你这样,心里真挺难受的。”
“这话说的。”郗骁虽然还是没正形,笑容却有着被关心的感动,“把心放下,过几日就缓过来了,你哥又不是纸糊的。”
郗明月稍稍心安。
郗骁站起来,语气柔和:“走,我溜达几步,送你到垂花门。真太晚了,回去赶紧睡,没事儿别来外院。这是我的地盘儿,咱不是早就说好了?”
郗明月笑着嗯了一声。
春日的深夜,风里有着花木的清香、怡人的清凉。
路上,郗骁温声道:“日后你要是不嫌烦,就看看有哪些人狗急跳墙,要是嫌烦,就闭门谢客。我得有一段日子不得安生,少不得有人诟病谩骂甚至指证触犯王法。什么话都是一样,说的人多了,连局中人都会怀疑自己到底做没做过。你仔细想想,受不住的话,我给你找个清静地方,去散散心。”
“不要,现在不是你帮我做主的年月了。”郗明月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持盈更知道,不然就不会在这当口召我进宫了。”
郗骁心头一暖,嘴里却道:“傻乎乎的。我就总说,最聪慧的是你们俩,最缺心眼儿的还是你们俩。”这两个妹妹要是男子,兴许比他还护短儿。在意的亲朋遇到是非,她们压根儿就不会想自己会受到的影响,所做一切都是竭力帮亲朋走出困境。
郗明月就笑,“那有什么法子,都是你看着长大的,早被你带歪了。”
郗骁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
翌日一大早,郗骁押着赵鹤、赵习凛进宫的路上,刚用完早膳的萧仲麟得到沈轻扬的通禀:慈宁宫里抓获的宫人共有六名,五个自尽,一个服毒,奄奄一息。
萧仲麟眉心一跳,心念一转,想通了原由,便温声说句“知道了”,轻一摆手,让沈轻扬退下。转头看向许持盈,见她神色平静,便知早已料到,多少有些沮丧,“没考虑周全。”
许持盈莞尔而笑,“情理之中。”
“怎么说?”他问,神色认真。
许持盈犹豫片刻,把对他处理后宫这种事的看法娓娓道来,末了则是检讨自己,“有时我也是这样,在当时能把人压得抬不起头,但若一直如此,不定哪日就会殃及自身。”
萧仲麟沉思片刻,“日后的确要引以为戒。最好的法子,是让谁都摸不清处事的门路。”
许持盈笑着颔首,“的确,比起心思缜密,让人无从揣测最有威慑力。”继而帮他整了整明黄龙袍,“处理完赵家的事再上早朝?”
萧仲麟颔首,“早朝推迟一个时辰。”
“那我知会奉茶的宫人,给你准备一盏参茶,可不准不用。”
“知道了。今日得抽出一两个时辰,与摄政王商议日后事宜。我尽量不拖到半夜三更再回来。”
“嗯。”许持盈颔首,“你别太劳累就好。”昨晚推心置腹地说了好久的话才相拥睡去,没睡多久,他虽然看起来神清气爽的,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疲惫。
“走了。”萧仲麟低头*了*她眉心,“有事就去御书房找我。”
许持盈点头说好,目送他阔步离开的时候,满眼柔和的笑意。
·
郗骁与赵鹤、赵习凛相继走进御书房。
父子二人换了常服,面容如常白净,但是惨白的面色、涣散的眼神、行走时的艰难,都不难让人看出,他们这两日被收拾得不轻。
郗骁面容有些苍白,近乎于宿醉或是长时间不得休息才有的那种苍白,但这让他的眸子显得更为漆黑、明亮。
萧仲麟把跪倒在地的父子两个放在一边,给郗骁赐座、命人上茶,道:“眼下的情形,说来听听。”
郗骁回道:“臣给他们看过嫌犯的画像,他们说的确是长公主身边的下人——长公主出嫁之后,一向只以赵家媳自居,由此承认嫌犯是赵家人。但是,拒不承认是他们吩咐嫌犯行凶刺杀,愿意到刑部大堂接受审讯。”停一停,补充道,“臣昨夜命人查了查嫌犯的底细,她自幼服侍长公主,不曾习武,随长公主到赵家之后,有几次三五个月不见人影。那支小巧精致的毒箭定是由暗器射出,但若没有反复习练,也是无法得手。”
这一番话只是说出实情,不偏不倚,赵家和萧宝明都有可能是幕后元凶。萧仲麟眼含赞许地颔首。
郗骁继续道:“嫌犯招供的是受赵习凛唆使。至于是否栽赃嫁祸,还需进一步盘问、查证。李二那边,臣建议皇上下旨,各地张贴公文,悬赏缉拿。再有,臣已请锦衣卫封锁赵府,为的是禁止任何下人出入——去找李二打造暗器的,很可能是赵家下人,找到李二之后,还需他指认。”
“悬赏缉拿一事准奏。”萧仲麟笑开来,“辛苦了。”心里想着,眼前这人简直是万金油,把他放哪儿都能有所作为。
“臣万不敢当。”郗骁起身拱手一礼。
萧仲麟示意他落座,随后命卓永传许之焕、高启、夏博洲、孙成义觐见。这一次,他没给几个人商量或是跟他絮叨大道理的机会,直接说了自己的安排:“朕去岁遇刺,一直秘而不宣,是为着方便暗卫查证,到如今已有眉目,稍后便会晓谕百官。
“此一案,着摄政王、丞相、刑部尚书、大理寺卿联手审理。相关寻找人证、证物枝节,以摄政王之见为佳。
“摄政王与丞相一心二用,公务上难免有力不从心之处,如此,近日吏部尚书要辛苦些,替朕与两位爱卿分担些朝政。”
高启先前满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落。关乎皇上遇刺,审案的人,不是皇上必须选的,就是打心底信任倚重的,听到自己不在其列,有点儿心酸。等听到末尾,便是心花怒放了,面上则如旁人一般,毕恭毕敬领旨,随即告退。
萧仲麟望着几个人相继退下的身影,深凝了高启一眼。六部哪一个部堂都是举足轻重,吏部则是重中之重。在宫里的淑妃是高启的孙女,平日行事还算稳妥,对太后、持盈两不得罪,但高启到底是什么立场,还需留心观望。
高启其人,与许之焕一向是有商有量,与郗骁则是忘年交——不管真假,都是这么说。
但愿,这老爷子如他所望,是保持中立的立场。
上早朝之前,萧仲麟抓紧时间处理了一些奏折。昨日被太后和几个大臣耽搁了不少时间,积压下的折子自然比前几日多了一些。
早朝之上,如萧仲麟在御书房所言,遇刺一事晓谕百官,引发了官员一阵子的义愤填膺或是窃窃私语。
此事揭过去之后,便有几名言官当堂弹劾郗骁,由头就不需说了,都是只要不是瞎子就猜得出料得到的那些霸道行径。
郗骁跟没事人一般。以前被言官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也有过几次,他习惯了。
让百官奇怪的是,皇帝也跟没事人似的,听着人数落斥责郗骁的时候,很耐心地听,从不打断,末了却是无一例外地回一句“朕知道了”,继而不准人再提。根本就是不当回事,搁置不论。
弹劾郗骁的言官很尴尬,这情形比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还糟糕百倍。
其余的官员有点儿懵,有的打心底怀疑郗骁对皇帝施了什么妖术,让皇帝全然忘了以前明里暗里的过节——好歹申斥郗骁两句才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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嫔妃循例给皇后请安、告退之后,淑妃落在最后,将要走出正殿的时候又折回。
正要起身回寝殿的许持盈一笑,和声问道:“有事?”
淑妃深施一礼,“禀皇后娘娘,是有一事,臣妾想请皇后娘娘隆恩。”
淑妃此时这直来直去的做派,许持盈还是比较欣赏的,由此语气更为温和:“说来听听。”
“昨日听闻吏部尚书进宫,夜间更是留宿宫中,因此,臣妾就不免有些……”淑妃想到自己已经须发花白的祖父、太久不见的双亲,不想失态,可语气还是哽咽起来,“有些挂念亲人。”
“想家了?”许持盈一度又何尝不是如此,自然很能理解淑妃的心情。
“……臣妾也知道,既然已经进宫,就不该……”
“本宫明白你的心思。”许持盈笑道,“只要皇上得空,本宫就会帮你跟皇上说一说,看能不能让你的亲人进宫来看看你。”
“……”淑妃全没料到事情会这样顺遂,望向许持盈的时候,满脸喜悦,眼中却已含了泪,“皇后娘娘这般大度……臣妾以往不曾尽心服侍,实在是罪……”
“罢了罢了。”许持盈连忙笑着摆手打断她的话,“这本是人之常情,倒是本宫以往有所疏忽,不曾顾及这些。况且,事情未有定论,全在于皇上。如愿以偿之后,再向皇上谢恩也不迟。”
这种事,她不会居功。萧仲麟那边,她亦不会杜绝哪个嫔妃见到他的机会。横竖都是取决于男子心意的事,他没那份心,任谁都不能入他的眼,他要是想宠幸谁,谁都拦不住。
一是一二是二地对待别人,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份宽容。
淑妃却与许持盈的心思不同,尤其此刻,满心都是要与亲人小聚的欣喜,并且笃定只要皇后开口,皇帝就会允准,由此,自然是满心感激,反复道谢之后方离去。
甘蓝服侍着许持盈更衣的时候,忍不住有些慨叹:“皇后娘娘,单说进宫这一点,还是有挺多不得已的。”
“那是自然。”许持盈由衷认同,“我们这些人不得已,你们又何尝不是。对了,往后我得给你和甘蓝安排一下,让你们每个月都能回家三两日。”
甘蓝闻言大喜,即刻行礼谢恩。
许持盈啼笑皆非,伸手去扶甘蓝,“今日这是什么日子?左一个右一个的道谢。再来这么几出,我就要疑心自己梦里被菩萨点拨过——竟似打心底要做个大善人。”
甘蓝忍俊不禁,顺势起身,“瞧这话说的,您本来就是对事不对人的性子,心地再好不过了。”
许持盈莞尔而笑。
随后,翟洪文来禀:“方才许府的人来请太医,说是许夫人身子不舒坦,贺太医去给许夫人诊脉了。”
许持盈道:“等贺太医回来的时候,去问问许夫人是怎么回事。”
翟洪文称是退下。
许持盈讽刺地笑了,“瞧瞧,昨日进宫,今日就不舒坦了。爹爹识得的大夫,哪一个的医术都不输于太医。”母亲这是跟她杠上了——你给我下不来台,我就给你没脸。
“……”甘蓝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的,皇后说的是实情,而且许府请名医一定比请太医需要的时间短,府里大爷大**都不会舍近求远,这样看来,便是许夫人坚持请太医了。
“上辈子我一定是作恶多端之辈。”许持盈对镜审视着自己,缓缓绽放出一抹含义复杂的笑,“这辈子,除了看重的人,我也不会行善积德。”
“……”甘蓝还是觉得保持沉默比较好。
许持盈理了理发髻,凝视自己片刻,忽而转头看住甘蓝,“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她怎么就看我那么不顺眼呢?多少年了,家里家外就最讨厌我。眼下这宫里宫外的,隔着好几里的脚程吧?还是跟我较劲。我是不是上辈子真是她的仇人?还是我根本就是像她说的那么不孝、那么不成器?”
“大小姐……”甘蓝看着此刻的皇后,心疼,也心酸,一声“大小姐”便不自觉地漫出了口,“您别这么想。这就是您说的没缘分。记得么?您自己说过的。”
“是啊……”许持盈的语气宛若叹息,“没缘分。可有时候,真是……”
迷惘的时候,从来不少。质疑自己的时候,更是不知已有多少回。
记事那年,她与明月在某个高门宴请宾客那日相识、结缘。也是奇了,一见就特别投缘,打那之后,只要有机会,两个小孩子就央着长辈去对方家里串门。
那时候的襄阳王妃性子爽朗,尤其宠爱一双儿女,对儿女是有求必应。
到了她这儿,不行的。
她央求着去郗王府做客时,母亲脸上初时的意外、之后的嘲讽,她到现在都记得。
母亲满带嘲讽地说:“瞧瞧,我们家的大小姐可真是有出息,这才多大啊,就知道攀附权贵了。”
那时候,许幼澄的生母还在世,如今还与母亲争宠的兰姨娘也在场。
她当时那么小,都感觉到了两位姨娘对自己同情、嘲笑的眼神带来的羞耻感。她生气,对母亲说您不同意的话,我就去找爹爹。
母亲就又嘲笑,“你去吧,横竖眼下这许府上下都惯着你,我算什么?只是,被人灰溜溜地打发回来的时候,可别偷着哭鼻子——那就太丢人现眼了。”
长大之后,反观母亲人前柔和温婉的言行,她总是心底发寒,不明白母亲那样浓烈的恶意从何处而来。因为她从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惹得母亲那样反感,甚至嫌弃。
幸好有父亲、哥哥,他们总会让她如愿,会提点她如何为人处世,更会面面俱到地护着她。
幸好有明月和阿骁哥哥,他们在家世显赫时视她如手足,风雨飘摇时接受她尽的绵薄之力。
幸好有襄阳王妃,她让她看到、懂得,做了母亲的人,是可以特别温柔和善可亲的——她那样的母亲就算有,也不可代表全部。
已经拥有很多,所以很多时候,她不会奢求再得到母亲由衷的疼爱和母女之间也该有的一点点尊重。
可是,母亲的疼爱,难道不该是所有儿女都应该得到的么?
兄长得到了,庶妹得到了,独独她没有。她不能不为此不甘。
而到如今,再不甘也没用了。已经是皇后,母亲才不会对她吐露心声,换得彼此的释然。
她心神恍惚间,小宫女来禀:“皇后娘娘,平阳郡主进宫,此刻就在宫门外等候召见。”
许持盈敛起心绪,“快请到书房。”她的烦恼,无关轻重,横竖是女子之间置气的小事,明月却是不同,她那个哥哥,实在是让谁都提心吊胆。
·
坤宁宫的书房,书香、墨香、茶香氤氲,加上本有的厚重感,氛围颇为怡人。
许持盈笑着携了郗明月的手,到里间单独说体己话,“这几日可还好?跟我可不准撒谎。”
郗明月也笑了,是苦笑,“这几日熬过来,在我真是挺不容易的。到现在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关乎郗骁、沈令言那些旧事,许持盈不需想都知道,那是两个人打死都不肯告诉明月的,在她这儿也一样,因此只是关切地道:“哥哥这次埋下的后患可不少,而且是早晚都要应对的,有没有人出于心虚去找过你?”
“当然有啊。”郗明月道,“昨日就好几个,但是你不用记挂,我告诉哥哥了。”
许持盈问道:“是哪些人?”
“……这就不用告诉你了吧?”郗明月笑起来,“你给我老老实实享福成不成?别的不要管了。哥哥还整治不了那些小卒子么?”
“就凭他现在那个三魂少了七魄的德行?”对着最亲近的姐妹,许持盈说话自然是无所顾忌,“嗳,郗明月,你敢拍着心口说,咱家摄政王应对这场风雨能不出纰漏?他要是万一出了纰漏陷入绝境,连皇上都保不了他,你是拉着我去给他挖个像样的坟,还是跟我一起要死要活地让他起死回生?”
“……”郗明月想到昨日哥哥神色恍惚的样子,不得不认同许持盈的担忧,她抬手戳了戳挚友的面颊,“你啊,就是这点儿讨人厌,什么事儿都是往最深处说,还一针见血。”
许持盈毫不手软地捏了捏明月白皙的面颊,“明知道我是这样,还不跟我说实话?”
“你进宫前,哥写信跟我说过,你在宫里的日子比谁都难,说我要是给你添乱,他就活活掐死我……我也知道啊,我比谁都知道。”郗明月说着,红了眼眶,“我就是不明白,打小最亲的哥哥、姐妹,怎么这日子过的一个比一个难呢?最难受的是,你们不论多难,我都帮不上忙。”
许持盈听着,鼻子酸酸的,可她不能哭,不能软弱,因而只是笑着搂了搂明月,“甭跟我来动之以情那一套,不管用。哥总说咱俩缺心眼儿,咱俩一直比的是谁更傻,现在算是有定论了。快说,都有哪些上赶着触霉头的人?”
郗明月因此想到了昨晚郗骁说过的话,愈发难过,手掌一下下重重地拍着挚友的肩头,“一个一个的,道行都跟千年的狐狸似的,嘴巴严的就是死鸭子的嘴似的。怎么就摊上你们这些人了?”
许持盈听了反而大乐,语气特别柔和:“嗳,郗明月,我跟你说,下回见着咱哥,我可是要照实告状的。快点儿快点儿,你再多骂他几句。”
郗明月想了想,笑了,真是没脾气了,“懒得理你。”
“懒得理我,就把昨日去找你的那几位夫人的身份告诉我。”许持盈用力握了握明月的手,“一般而言事发之际就跳出来的门第——还是夫人出面的那种门第,祸害别人的时候就算不是夫妻同心,夫人也是功不可没。要是有例外,当然会从宽处置。现在你跟我说说那些人是谁就行了,余下的事儿你不用管。”
“嗯,好。”郗明月将昨日去找过她的官员家眷逐一道来。
许持盈用心记下。
沉了片刻,郗明月钦佩又疑惑地看着持盈,“嗳,有个事儿,我一直想不通。”
“你说。”
郗明月托腮,大眼睛里满含探究,“好些事儿了,都是你不用许家的人脉暗中出手,还把人整治得不轻。我就奇怪,那些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就能对你尽心竭力呢?”
许持盈不由得笑了,“是许家大小姐的时候,我就不说了,那时候找到我的人是押宝。先帝指婚之后,主动找到我面前的人越来越多,出色的占半数。效忠日后的皇后,这本来就是一些赌徒的筹码,而我要做的,不过是让赌徒回本、得利。”
郗明月认同,“的确如此。”
“他们赌上的还有岁月,不知何时才能被用上。”许持盈如实道,“我尽量不让他们蚀本,前提是他们也得争气。”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郗明月点头,“官都当不好、家里不干净的人,再想别的就是痴人说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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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三刻,翟洪文来禀:“贺太医回来了。许夫人是几餐未进,气血不足,需得调理数日。”
许持盈听了,先是轻轻吁出一口气,继而微微蹙眉,末了道:“本宫不曾问及此事,记下了?”
翟洪文恭声道:“奴才谨记。”
待得翟洪文退下,郗明月握住许持盈的手,“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母女之间的事,最精明的人怕是都不敢掺和,何况她,“反正,往好处想吧。”
“嗯。”许持盈敛目思忖片刻,费解地问,“往好处想?好处在哪儿?”
“……”郗明月被问住了,险些为前一句的话呻|吟出声,“我就是随口一说啊,对不对的……你怎么好意思较真儿的?”后悔有之,委屈亦有之。
许持盈瞧着明月的样子,笑了揉了揉她的脸,畅快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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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沈轻扬和沈令言同一时间赶去通禀许持盈和萧仲麟:淑妃去坤宁宫花园赏花时忽发重病,面上奇痒难耐,呼吸困难。
花粉过敏性哮喘——萧仲麟听完沈令言的话之后,脑海便浮现出了这病症的全称。
沈令言没给他消化的时间,继续道:“据微臣所知,皇后娘娘幼年也患过与淑妃相同的病症。之前,皇后娘娘闻讯之后,便去往坤宁花园——据微臣所知,通禀此事的太监并未如实禀明。”
萧仲麟霍然起身,一面疾步往殿外走去,一面压不住火气责问道:“所以,你要告诉朕什么?是你明知皇后可能因此行发病却未阻止么?!”
他闭了闭眼,期望着听到的是完全相反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断更的原因挺奇葩的,大致说就是我家基友几年不遇的犯了回蠢,连累我这个几年生活弱智的人了。嗯,再详细的她不准我说,我要说了她就不做水煮鱼红烧肉剁椒鱼块给我吃了~o(╯□╰)o
然后今天虽然没早上更吧(早上我还在别家借宿呢,没想到的事儿)但是回家之后多写了点儿,昨天今天的算一起了哈,下章我尽量还是上午更、多更点儿。
么么扎,爱你们!(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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