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通路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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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船懒洋洋地驶入了架在单晶墙体上长达三百万公里的张量场的一端,朝着星陆越来越厚的大气层缓缓降落。从五百公里高的夜空中向下望去,海洋版块、陆地版块、悬浮在远处云层下未经加工的岩石和一块尚未完工的大陆全都历历在目。
在透明的墙体下,最远的星陆仍是块处女地。一片漆黑中,飞船仅仅能辨识出正在从太空往上面运送货物的机器发出的照明光。就在飞船眼前,它们引爆了一颗巨大的小行星,喷涌而出的亮红色岩浆顺着地表滚滚而下,有些地方的岩浆被真空模具拦截住,在凝固前被塑造成了不同的模样。
旁边的那块星陆也是一片漆黑,在它被划成方形的基底部分,一团浓云紧紧裹住了它,正在对它进行风化改造。
另外两个人类定居已久的星陆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奇亚克处在远日点,加文特和奥斯马隆是一片黑暗中的白斑,深沉的夜海上点缀着几个灯火璀璨的小岛。这艘老飞船慢慢地沉入大气层,顺着星陆墙体上平滑的斜坡朝下驶入了真正的“空气”中,再从海上朝大陆进发。
当“限制因素”号降落到离海面还有一公里的时候,海上一艘灯火通明的客轮吹响了号角,燃起了烟火。飞船也向它致敬,用自己的效应器在客轮上方澄净的夜空中制造出一片灿烂夺目的极光。接着两艘船分别驶入了茫茫夜海里。
一路无话。戈奇一回到飞船里就要求“储存”,说整段回程都不想醒过来,他要睡个好觉,休息一番,彻底忘掉这件事。尽管飞船搭载了可供“储存”的设施,它一开始还是劝他最好三思而行。但是十天之后,飞船不禁对这个越来越抑郁的男人动了恻隐之心,如他所愿地把他送入了一段漫长无梦、新陈代谢极其缓慢的睡眠。
在那十天里戈奇什么游戏也没碰,一言不发,甚至懒得穿戴梳洗,大多数时间里他都直勾勾地盯着墙壁。就连嗡嗡机也不得不承认,让他睡过去也许是最仁慈的选择。
飞船穿过小克劳德星系之后偶遇了正在驶往主银河系的通用系统飞船“暧昧不清”号。搭载通用系统飞船虽然不如自己飞回去快,不过戈奇一行人也并不急着赶路。飞船在驶过某条旋臂顶端的时候离开了通用系统飞船,抄近路穿过恒星,星际尘埃和星云——氧元素聚合之处,恒星的巢穴——而在飞船行驶的空间里,虫洞穿插交织成网。
在还有两天就要到家的时候,飞船把戈奇唤醒了。
他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盯着墙壁,不玩任何游戏,不看任何新闻,甚至也不收发信件。按照他的要求,飞船没有提前通知他的任何朋友,只是向奇亚克中心发出了一份“可接待来客”的通知。
飞船又降下了几百米,沿着峡湾的峭壁穿过两边积雪的山顶。飞过深不见底的大海时,它光滑的船身闪耀出蓝灰色的光芒。快艇上的游人和附近的居民都看到了这艘巨大的飞船,看着它庞大的身体轻巧地掠过海岸,掠过汪洋,掠过斑驳的云影。
伊克洛一片漆黑,头上笼罩着那艘长达三百五十米的飞船的阴影。
戈奇最后看了一眼他这几天断断续续睡了几晚的座舱,慢慢踏上了通往球形舱的过道。弗利尔–伊姆萨霍拎着一个小包跟在他身后,巴望着他能快点儿换下那身可怕的外衣。
它看着戈奇走进球形舱,也跟了上去。黑灯瞎火的房子前面的草坪一片雪白,没有丝毫受损。球形舱降到草坪上方一厘米处,打开了后门。
戈奇走了出去,空气芬芳而凛冽,好像带着一种可以触摸的实体感。他的脚踩在雪地上,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他回过身来,望向灯火通明的座舱。弗利尔–伊姆萨霍把包递给他,他看着它。
“再见。”他说。
“再见,杰诺·戈奇。不过我想我们是再也不会见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往后退了几步,座舱门开始关闭,飞船慢慢腾了起来。他又后退了几小步,正好能看到即将关闭的门缝里的嗡嗡机,他喊了起来:“还有一件事。尼古萨开枪的时候,他被反射力场反射回去的激光杀掉了,那是巧合,还是你故意的?”
他以为嗡嗡机不会回答他,但是当门最后闭合的那一刻,那一线光芒随着上升的座舱彻底消失的时候,他听到嗡嗡机说:
“我可不会告诉你。”
他站在那里,看着座舱向上驶回了飞船里。“限制因素”号把座舱收回,关闭了球形舱,它那乌黑外壳的轮廓比夜色更深。飞船长长的船身上亮起了一排灯,上面用玛瑞语写着“再会”。接着它动了起来,无声地升入了空中。
戈奇看着它,直到那些灯光变成了空中掠过的几点星光,疾速地消失在了朦胧的云层后面。他低下头,看了看脚底泛出的青灰色积雪。当他再度抬起头时,飞船已经消失了。
他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过身,大踏步地走过白茫茫的草坪,朝家里走去。他从窗户爬了进去。房子里很暖,他身上冰冷的衣服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房子里突然灯光大亮。
“哇!”耶雅·梅丽斯提诺克斯从火炉边的一张沙发上弹了起来。
察木力斯·阿马尔克–泥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里晃了出来。“喂,戈奇,希望你不介意……”
戈奇苍白紧绷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他放下了手里的包,看着面前的一人一机:耶雅气色不错,正笑着从沙发上跳过来,察木力斯带着橘红色的光晕,把托盘放在了炉火前的一张小桌子上。耶雅扑进他的怀里,双手抱着他大笑大叫。她把他扯到一边。
“戈奇!”
“耶雅,好久不见。”戈奇抱住了她。
“你过得怎么样?”她紧紧地抱着他,“一切顺利吗?我们纠缠了中心好久,才知道你确实要回来了,但是你一直在睡觉,对不对?你肯定连我的信都没读。”
戈奇挪开目光。“没有,我收到了,但是我……”他摇了摇头,垂下了目光,“对不起。”
“没关系。”耶雅拍了拍他的肩膀,挽着他回到了沙发上。戈奇坐了下来,看着他们。察木力斯敲碎了炉子上受了潮的柴火,火烧得更旺了。耶雅张开双臂,晃了晃穿着短裙和背心的身子。
“我变了吧?”
戈奇点点头。耶雅不仅和以前一样漂亮,还更加英气了,带着一种中性美。
“我刚变回来,”她说,“再过几个月就能和以前一样了。啊,戈奇,你真该看看我变成男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帅得不得了!”
“‘他’可真够人受的,”察木力斯一边说,一边从一个大肚酒瓶里给他们倒加了香料的葡萄酒。耶雅重重地躺在戈奇身边的沙发上,又起身抱住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察木力斯把两支还在冒着气的高脚杯递给他们。
戈奇感激地抿了一口。“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对耶雅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是走了,”耶雅点了点头,大口喝着酒,“然后又回来了。都是上个夏天的事啦。奇亚克要造另外一对星陆,我申请了几个项目……现在我是负责统筹那边的人啦。”
“恭喜恭喜。悬浮岛屿吗?”
耶雅愣了一会儿,接着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没有悬浮岛屿,戈奇。”
“也不过是一大堆火山罢了。”察木力斯带着鼻音说,它正从一个管状容器里吸吮葡萄酒。
“说不定会造一个小小的。”耶雅点点头。她的头发比他印象中的要长:蓝黑色的头发,还是卷的。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再见面真是太好了,戈奇。”
戈奇握住她的手,看着察木力斯。“我也很高兴能回来。”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炉火,不再出声。
“我们很高兴你回来了,戈奇。”过了一会儿,察木力斯说道,“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是说,你看上去状态不大好。我们听说在过去的两年里你一直处在‘储存’状态里,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听到了一堆五花八门的消息。你愿意谈谈吗?”
戈奇踌躇不语,盯着壁炉内跳动的火舌吞噬着七倒八歪的柴火。
他放下杯子,说了起来。
他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从最早登上“限制因素”号的那几天,到最后再次踏上飞船离开阿扎德帝国的日子。
察木力斯默不做声,慢慢轮转出各种颜色的光晕。耶雅的表情越来越关切,不停地摇头,时不时叹几口气,还有两次看上去很不舒服。其间她还不忘一直给壁炉添柴。
戈奇啜了一口温热的酒。“所以……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都在睡,直到两天前。现在这一切看起来……我不知道,已经深深被埋在冰下了。它不再鲜活,但……仍未退色。仍未消逝。”戈奇晃动着高脚杯里的酒。他的肩膀颤动着,发出了一声不咸不淡的笑声。“好吧。”说着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
察木力斯从壁炉的柴灰前拎起大肚酒瓶,帮他斟满了热腾腾的酒。“杰诺,这一切我真的非常抱歉,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
“不,”戈奇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要掺和进去的。你警告过我了。别说了,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没有责任。”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面对峡湾的那扇窗前,看着山坡上被白雪覆盖的草坪,树林,远处幽深的水域和更远的群山,还有岸边星星点点的灯火。
“你知道吗?”他像是对着窗户上的倒影说话,“我昨天问飞船,他们最后到底对帝国做了什么,他们要怎么收拾这个残局。它回答我说根本不必那么麻烦,帝国自己已经土崩瓦解了。”
他想到了哈敏、莫尼耐、茵克蕾特、艾–森、柏莫亚、扎、奥勒斯、克洛沃,还有他忘了名字的那个姑娘……他冲自己的镜像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都结束了。”他转过身,面对着温暖的房间,面对耶雅和察木力斯,“有什么新闻没有?”
于是他们俩便说了起来:哈弗利斯的双胞胎现在会说话了。波露拉尔接下来的几年要待在通用系统飞船上。奥兹·哈珀——不知伤了多少年的心——现在半推半就地被拱上了波露拉尔原先的位置。耶雅去年当了爸爸,“他”明年也许还要跟外出旅游归来的娘儿俩见个面。舒罗的一个好朋友两年前丧身于枪战游戏。莲·麦格兰转性成了男人。察木力斯还在为它心爱的行星编写参考手册。特朗茨的狂欢节前年出了事,烟花在湖底炸了开来,水浪冲垮了靠近山崖的一半平台,两个人肝脑涂地,几百人受了伤,去年气氛就没那么火热了……
戈奇一边在房间里踱着步一边静静地听着,好像要从这些事里重新找回自己。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
“我真是错过了不少”他刚开口,就看到了墙上一块小小的牌匾,上面还嵌着什么。他伸手把它从墙上取了下来。
“啊,”察木力斯发出了一声干咳似的声音,“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是说希望你不会觉得它太……过分,太没品。我就是想……”
戈奇露出了悲伤的笑意,抚摸着这具曾经叫做“毛鳞–丝壳”的外壳。他转过身,朝那台老旧的嗡嗡机走去。“没事,但我不想留着它。你要吗?”
“我要的,谢谢。”
戈奇把这枚小小的战利品递给察木力斯,察木力斯兴奋得光晕发红。
“你报复心也太重了,老家伙。”耶雅嗤之以鼻。
“这对我很重要。”察木力斯面无表情地把它往自己身上靠了靠。戈奇将玻璃杯搁在托盘上。
壁炉里的一根柴火倒了下来,溅起了点点火花。戈奇蹲下身,搅了搅剩下的木柴。他打了个哈欠。
耶雅和嗡嗡机对视一眼,耶雅伸了个懒腰,用脚尖踢了踢戈奇。“喂,杰诺,你很累了吧。察木力斯要回家看看它那些新买的鱼儿,免得它们互相残杀。我今晚可以留在这儿吗?”
戈奇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她微笑的脸,然后点了点头。
察木力斯走了,耶雅把头靠在戈奇的肩上,她说她实在很想他,五年可不短。他比之前走的时候看上去可亲多了,如果他想……如果他还不是很累的话……
耶雅的嘴唇贴了上来,戈奇轻轻抚过她还未完全转化成女性的身躯,找回了自己几乎已经忘却的激情。他的手顺着她暗金色的皮肤一路向下,拂到她还未完全缩进的性器上那古怪而近乎滑稽的突起,逗得她哈哈大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在高潮短暂而漫长的瞬间——她的也随后而至——他们的每一个细胞都同调着脉动,仿佛融为一体。
但他没有睡着,半夜里他爬下乱糟糟的床,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戈奇打了个哆嗦,套上了外衣和裤子,穿好了鞋。
耶雅动了动,发出了几声轻响。戈奇走回床边,在黑暗中蹲下来看着她。他把被子盖在她裸露的后背和肩膀上,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卷发。她打了一声呼噜,又动了动,接着沉沉睡去。
戈奇快速地从窗口爬了出去,又轻轻把窗子掩上。
他站在落满雪的阳台上,凝视着山坡上的树林向下蔓延到暗处水光闪烁的峡湾边。远处的山峦散发着微光,山顶干冷的夜空中,一片暗淡的光域在黑暗中缓缓移动,连接起夜空和远处的星陆。云彩在天空中缓缓浮动,伊克洛一丝风也没有。
戈奇抬起头,看到一片云中的“星云”,它们亘古的光辉在凛冽的夜空中岿然不动。他看到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气,那就像是他和遥远的群星间一股潮湿的迷雾。他把冻僵的双手胡乱塞进大衣里取暖,这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比雪还软。他掏出来一看,是一粒灰烬。
他把它举起来对着星空凝望,眼前的景象变形了,扭曲了。他的眼里落进了什么东西。是雨吧,他想。
……不,还没结束呢。
又是我。我知道我这样藏着掖着挺讨厌的,不过你可以猜一猜。
我怎么好剥夺你自己推断出我是谁的乐趣呢?我到底是谁?
没错,我在这里,一直都在。好吧,差不多是“一直”。我看,我听,我想,我感,我等,我不辱使命(或者说表现得体)。我一直都在,有时候是我自己,有时候是我的分身,藏在某个小小的伪装之下。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希不希望我们的老伙计戈奇发现真相。在这件事儿上,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没决定呢。我——我们——就把它交给命运吧。
譬如说,假设奇亚克中心有一天跟我们的主角提起来,毛鳞–丝壳藏在外壳里的本体是什么样子?或者有一天,戈奇打开了那个空壳,自己看到了?他会认为壳里那个可以嵌一个小圆盘的构造只是巧合?还是会开始怀疑这一切呢?
我们永远不知道了。当你读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早就死了,他和那只被放逐的嗡嗡机之间的约定灰飞烟灭,铅灰色的心脏被轰成碎片,尸体的血浆飞溅到整个奇亚克恒星几欲喷发的内核上,各种粒子随着行星的热循环升降飘浮,每一粒都飞过几千光年回到那个有着燎原烈焰的星球上,升腾为那些粉尘中的一员,为它无尽的夜幕加上一点微薄无用的点缀……
啊对不起,话有点儿多。
不管怎么说,人们总是会原谅一只老迈的嗡嗡机沉迷往事的,对不对?
让我简单扼要地说一说。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全程参与。当我不在的时候,或者当我真的不知道——比如说,戈奇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的时候,我承认,我不得不自己补了点东西进去。
但这仍然是个真实的故事。
我怎么会骗你呢?
像往常一样签上大名吧:
斯普兰特·弗利尔–伊姆萨霍·乌–汉德拉·扎托·特拉比提(“毛鳞–丝壳”)
在国际象棋中,其所在直线和相邻直线无对方兵的兵称为“通路兵”;这个兵可以在己方棋子的保护下推进到底线上进行升变(一般变为最强棋子后),因此在残局中这一最弱小的兵种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巨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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