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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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犯错了。
青年明确地知道这一点。
他是谢溯的情.人,是不应该和其他人发生关系的,他是某种私人用品,是不可以被别人触碰哪怕一下的独有物。
可是他却被其他人触碰了。
他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青年并不知道自己是受害者,他的脑子里,甚至没有受害者这个概念。
他只知道自己犯了错,就有可能被丢掉,他在恐惧和焦虑中反复煎熬,最后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谢溯把他送给了严昶景。
就像是丢掉了一团垃圾。
他还记得谢溯曾经和他说过的话,但谢溯却好像已经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许诺,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严昶景好吗?
他是很好的。
在意识到了严家对于青年的亏欠之后,他便开始用尽所能地弥补,他把青年带回家,耐心地教会了他许多事情,他教他表达自己的想法,帮助青年建立自我认知。
让他学会说:“不。”
和:“要。”
就像是在教导一个孩子。
严昶景是很好的。
严昶凌也是很好的。
黎温朝自然也很好,青年对他的记忆,已经被他温柔宽和的模样占满了,他永远显得耐心且无所不能,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难住他,他教会青年如何面对镜头,如何加深演技,教他吊威亚,还会偶尔带着他喝一杯奶茶。
在这段时间里,他学会了很多以前不会的东西,也明白了以前并不理解的事。
不能说他过得不好,虽然青年的生活节奏很忙碌,但却是充实的,他以前严重缺失的东西在被缓慢弥补,甚至让他变回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模样。
他的眼里不再是黑沉且空荡的了。
像是落满星光,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眼底的波光流转便让人沉醉,甚至叫人不知道为什么,禁不住地落泪。
他过的比以前好多了,甚至比在谢溯那儿的时候还要好。除了严格要求他的生活作息之外,严昶景他们对他的任何诉求都很尊重且包容,就比如这一次接的戏。
青年已经走到了演员的顶端位置,他拿过许多奖项,也拥有巨大的号召力和粉丝,他背后有资本的支撑,本身也有旁人只能仰望的条件和成绩。如果是别人走到了这个地位,是绝不会去接三流狗血导演的本子的。
但青年想,他们也就没有阻拦,甚至于黎温朝亲自登门,拜访了好几位知名大佬,让他们过来帮着教导教导。
导演之前拍摄的东西,会成为他在这些大佬面前要被检查的作业,有的可能会用上,但绝大部分,应该都会作废。
他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有人在默默为他付出。
他本已经生活的很好。
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依旧在不受控制地不断回想。
回想有关于谢溯的事情,回想他曾经说过的话,回想他最后显得无比冷漠的脸,偶尔会梦到两人坐在摩天轮上,英俊的男人对他微笑,嘴唇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下一个瞬间又满眼冰凉,平静地说:“我不要你了。”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想到谢溯,胸口便会隐隐作痛。
痛楚从开始的剧烈,慢慢地平缓下来,直到它像是一条涓涓流水,从心脏处流淌而出,带着某种让人茫然的不知所措。
他不在发疼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喘不过气来,觉得很难受。
对方的脸庞和声音都在他脑海中缓缓淡化,但却总有一个点,不管时间怎么冲刷,都淡不掉。
这是心结。
你不是说………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为什么………把我丢掉了呢?
青年想不通这一点。
他想,总有一天,他得知道吧。
他得知道,谢溯到底是为什么不要他了。
是因为他脏掉了吗?
是因为他做了他的情人,却被其他人拥抱了。
所以男人变得冷漠。
碰他一下,都被恶心得不断干呕。
青年的记忆是模糊的,他记不清楚那一晚曾经发生的事情,但却记得当初苏醒之后,海浪似的,把他淹没了的强烈的痛苦和恐惧。
或者说,不是因为他变脏了。
谢溯在那一段时间里,态度是曾经回暖过的。
只是温柔得太过,便虚幻的像是一团雾。
是因为他看了那个U盘吗?
青年想。
因为他不乖,看了那个U盘,知道了真相,他犯了错………犯了两次错。
他变脏了,还不乖巧,这才让谢溯彻底厌恶了他。
把他丢掉了。
他缓缓地回想着,心脏却出乎意料地不痛了,简直像是他在看剧本的时候一样,仿佛只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他说:“是因为那天晚上吗?”
他一开口,谢溯就明白他想问什么了。
他环抱着青年的手臂在这一瞬间收紧了。
谢溯听不出青年声音里的情绪,他只是感到了懊悔和惶恐,这样的情绪深而重,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哽咽得无法出声。只能竭力道:“不是………不是的。”
谢溯甚至可以说是慌张失措的,他说:“………我,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他想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于是在这会儿,却不知道应该先说些什么。
谢溯第一次发现言语的力量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他脑海里乱哄哄的,甚至不知道应该先从哪里说起。
于是他只能不断地去吻他。
从额头,到嘴唇。
他的吻实在显得太轻柔,却湿漉漉的,带着苦涩的,一直在流淌的泪水。
“我爱你………”
谢溯喃喃地说:“我………爱你。”
他的爱意是如此热烈,热烈得几乎可以将人灼伤,青年微微怔住了。
他缓缓地说:“………爱我?”
“对。”
谢溯说:“………我爱你。”
他又说:“………对不起。”
青年怔怔地看着眼前模糊的黑暗,他本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心里只觉得一片空茫。
他说:“先生。”
他久违地叫了这两个字,谢溯一听到,便忍耐不住,哽咽演变成了痛哭。
无声无息,狼狈不已。
只是简单的一句称呼,却叫谢溯的情绪完全失控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能听,只说:“阿钰………对不起。”
“对不起——我爱你。”
他的情绪激烈极了,虽然极力压抑着,却更显得沉重,像是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波澜丛生的深海。
青年却莫名地显得很空淡。
他似乎被人用玻璃隔开了,谢溯的情绪对他而言,都被停留在了几年以前,那时候,他的语气冷淡而又平缓。
“你也该走了。”
他这么说。
再看不见任何一点曾经的温柔和热烈。
青年有点儿茫然地发问。
代替那一天,永久地停留在了那一个下午的少年。
他说:“你不讨厌我吗?先生。”
他说:“我以为,您讨厌我。”
他说:“您碰到我,就一直想吐。”
他说:“我被人弄脏了,您不是,不喜欢我了吗?”
他说:“我变脏了,也不乖,偷偷看了那个U盘。”
他说:“你不是厌恶我的吗?”
他的声音是很平缓的。
只有干净的茫然和疑惑。
却像是一支锋利的箭矢一样,穿透了谢溯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在疼,这种剧烈的疼痛混杂着浓烈的悲哀和悔恨,几乎让人绝望。
他说:“………不。”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烈的鼻音,谢溯说:“是我的原因,我一直都没有………厌恶过你。”
他想要松开青年,看着他的眼睛,把这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却总也不敢放开他,他怕把青年松开了,他就会像是一片雾气一样的消散开来。
再不给他一丝挽回的机会。
谢溯努力地去梳理他想要诉说的东西,他在下属,在合作对象,在竞争对手面前,都是很能言善辩的模样,或许会显得冷漠,却绝不可能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说:“………我,看到了………那个U盘。”
“我以为………你恨我。”
因为恨他,所以开始伤害自己,生机不断地从他身上流逝,就像是一支正在枯萎当中的玫瑰。
他说到这里,便哽咽着开始道歉,说:“………对不起,阿钰。我本来,的确是不爱你的,我只想——占据你………我错了。”
“我错了。”
男人的声音在发抖,他不断的道歉,说着对不起,他说:“我………我爱上你了。”
他说:“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你了。”
谢溯战栗着,像是个外科医生一样,把自己血淋淋地剖开,露出所有的内里和不堪。
将他的卑劣完完全全地展示出来。
他悲痛而小心翼翼地哀求着,诉说着自己的爱意,他手足无措,慌乱得像是个孩子。
“我,我是真的爱你。”
他这么说,他说:“那天之后………我没有讨厌你,我只是想,为什么我——没有保护好你?”是的。
谢溯那时候在想。
为什么他,保护不好少年呢?
每一个人都可能存在着某种心结。
某种阴影。
谢溯的阴影,就是谢先生。
他是如此深刻地怨恨着他,怨恨他对家庭的冷漠,怨恨他对杀人凶手的放纵。
谢先生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很懦弱的男人。
懦弱且无能。
他缺席了谢溯整个童年,对谢夫人有着诸多亏欠,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他不知道,也不明白要如何与自己的孩子相处,在谢溯受伤的时候,也没有去关心他哪怕一句。
他深爱着谢夫人。却因为自身的无能,让其他人胆敢生出了觊觎之心,他明明查出了妻子死亡背后的真凶,却因为可笑的“亲情”而迟迟下不去手。
他看似很成功。
是谢氏的掌舵人。
但在谢溯看来,他却是这世界上最无能,最懦弱的男人。
他保护不好自己的妻子。
保护不好自己的孩子。
甚至不能为自己被人害死的妻子复仇。
这样的懦弱。
无能。
让人厌恶。
谢溯的心结,就是谢先生。
他是如此地厌恶他,一想到他,便觉得嫌恶至极。他将自己懦弱无能的父亲埋在记忆最深处,让他的存在淡薄得像是一缕烟雾,直到那一晚——
直到那一晚。
有人对他说:“我已经把他送回你那儿了。”
他解开了少年的衣扣。
看着他洁白的,玉一样的身体上,绽开了一点一点艳红的花。
在那一瞬间………
在那一瞬间。
所有被他深埋的,遗忘的记忆。
便像是海啸一样席卷而来,那个他厌恶至极,仇恨至极的男人,缓缓地与他融为一体。
他………没有保护好他。
他让他受伤了。
强烈的厌恶感从心脏最深处滋生,让谢溯忍不住弯下腰来,干呕出声。
他从来没有厌恶过他的少年。
那是他的珍宝,他的玫瑰,他的少年,他深爱的恋人,他独一无二的缪斯。
他从未厌恶过少年。
只是在厌恶自己。
他像是仇恨谢先生那样仇恨自己,仇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恋人,少年的身影在他心中与温柔的金发女人重合了,他无比悲哀地发现,他如此厌憎、仇恨着那个男人,但到了最后,他………
他还是变成了他的样子。
无能,懦弱。
连自己都爱人都保护不住。
谢溯为自己找来了心理医生,想要解开这个心结,度过这个坎儿。他因为少年的不断消沉焦急不已,最后在发现那个U盘的时候………
他便像是被判了死刑。
谢溯是知道U盘的主人到底是谁的。
他对严昶景的厌恶感从没有那么深过,少年的情况愈来愈恶劣,他在深夜里注视着他的面容,恐惧得浑身颤抖。
他想,就算他离开自己身边也没关系。
就算少年………再不属于他自己,也没关系。
强烈的恐惧和悲哀让他失去了理智,让他没有想到,如果严家——如果严昶景,真的把少年视作亲人。
又怎么会让他的心理出现如此严重的问题,又怎么会让他的身体孱弱到这种地步?
他或许意识到了。
或许没有。
谢溯对严昶景厌恶至极,但却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
他想,少年应该是厌恶他了。
他应该是恨他的。
恨他的谎言,恨他的欺骗。
如果他再把少年留在身边………他会不会真的死去?
就像是一朵玫瑰一样枯萎。
谢溯把少年交给了严昶景。
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不带感情地对他说:“………你哥过来,带你回去。”
他说:“你也该走了。”
他说:“………他会好好对你的,也不会把你带回严家,乖一点,不要怕。”
谢溯泣不成声。
他感到了最深刻的悔恨,尤其是在发现了少年在严家的经历之后,他更哽咽着说着对不起,说:“阿钰,阿钰………”
“你恨不恨我?”
他说:“………你,恨我吗?”
他甚至是带着一点期翼的。
他迫切地想知道青年的态度,不管是还留恋他也好,还是仇恨他也罢,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还有很长的往后,可以弥补自己的错误。
可以把青年拉回来,让他重新投入怀中。
他的情绪展露无遗,这是青年以前从未看见过的新的一面,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似乎在否定什么,又不知道是在否定什么,青年听着背后小心的,克制的呼吸声,心里却像是放下了某种东西。
他说:“我也爱你,先生。”
他直到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才知道,自己曾经对谢溯产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那不是单纯的依赖,也不是菟丝花的缠绕与攀附。
那是………爱情。
他有点儿怔忪地看着眼前虚无的黑暗,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要流泪。
他说话的语速是很慢的。
慢得让谢溯产生了某种眩晕感,几乎像是在瞬间坠入了迷蒙的梦境里,恍惚而尽显光怪陆离。
他整个人都傻掉了,只知道下意识地追问:“什么……?”
他的声音慢慢提高了一些,带着几欲疯狂的喜悦,却又小心极了,似乎是怕自己的声音大一点,这场幻梦就会猛然清醒。
他说:“阿钰——阿钰,你说………什么么?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他小心翼翼地恳求,青年也并不拒绝,他平缓地把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也爱你,先生。”青年感觉自己身上似乎是有什么枷锁斩断了。
他似乎和那段昏黄的过去,有了一段道别,青年想了想,只是说:“我在很久之前………就看到那只U盘了。”
他说:“先生,很多人都欺骗过我。”
他说的是那段黑暗的,阴郁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
那时候,少年每天来往的地方只有两处,就是严家,和学校。
身体内部的机制是机械且毫无人类情感与思维的,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那些人从不知道这到底有多珍贵,他们只是把身体当成某种蠢钝却难道的玩具,对他说过许多恶劣的谎言。
这是身体真实的经历,谢溯只是听着,便明白他在说哪些事。
青年说话的语气缓和极了,缓和得甚至叫人觉得平淡。但这种平淡却只叫人觉得痛惜且悔恨,这样的负面情绪多到谢溯几乎觉得麻木,但这种程度的分离,对比那些几欲让人疯狂的巨大喜悦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这样的喜悦实在太让人快乐且着迷,于是对心底传来的痛感,也就可以忽视了。
谢溯只诚挚地道歉,一边想着弥补青年的办法,他说:“对不起——是我的错,以后………”
以后,我不会再骗你了。
哪怕一个字。
这世上没有比两情相悦更美好的事情,谢溯几乎觉得今天的事情美妙得像是某种幻觉,他既喜悦,又惶恐,只能紧紧地把青年抱在怀里,几乎想把他揣到口袋里。
谢溯晕晕乎乎地听着青年说话,他从未感到过这样浓郁的幸福感,这位近年来愈发显得狠辣苛刻的商场枭雄头一次露出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傻乎乎的表情,他几乎像是一只大狗,满脑子泡泡地想着以后的事情。
但他的欣喜若狂与恍惚全都被藏在黑暗里,青年被他紧紧抱着,他听不到他心里的想法,也看不见男人脸上称得上憨傻的表情。
他只是说:“那么多人都骗过我。再多一个,也没有关系,在以前,从来没有人像是先生那样,对我那么好。”
他慢慢地回想着那时候的念头。
在那会儿,他是真的觉得没什么的。
骗过他的人那么多。
可是像是先生一样,对他这么好的人,就只有一个。
只要他假装不知道,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但是事情总比人们设想的要更糟糕。
就像是谢溯没有想过少年会发现他的所作所为一样,少年也没有想过谢溯会发现他知道了这件事情。
他们彼此对视,却缓缓地远离了彼此。谢溯总觉得自己还有弥补的机会,他总觉得时间还很长,但青年却并不这样想。
他只是觉得:过去了。
他像是个旁观者,看着曾经的少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看着他往房间外走去,男人在花丛边,手里夹着一支烟。
谢溯说:“我爱你。”
少年于是回应他:“我也爱你。”
——便仅此而已。
就像是在看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总有一些叫人执着的缺憾,但是现在。
那一点缺憾被补上了。
也就到此为止。
青年任由男人抱着自己,他缓缓开口,说:“先生,我曾经………很爱您。”
“曾经”两个字刚刚落下,男人便觉得身体一僵,某种不详的征兆像是藤蔓似的攀附上来,从骨头缠绕住内腑,紧紧地把锋利的尖刺戳入心脏。
这让他下意识地想去阻止,但是青年的速度却比他更快一步,他半点儿都没有再停顿,只是道:“但是现在,我不爱你了,先生。”
“………我不爱你了,先生。”
这句话从青年口中缓缓地流淌出来,他的声音实在是好听极了,但这会儿,谢溯却没有半点去欣赏的想法。
他只像是被一只沉重的锤子对着后脑来了狠狠一击,天堂地狱的差距也不过如此,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不。”
他颤抖着,去亲吻青年的嘴唇,他似乎在否定着什么,只是带着哭腔,说:“………不行。”
他简直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殷染钰被他压制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却始终显得很沉稳,他甚至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情绪,只是挣扎无果之后,就放弃了反抗的想法。
他沉默地忍耐着,分明他才是这场暴行的受害者,谢溯却显得比他崩溃得多。
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就像是在沙漠里的旅人发现自己追寻的水源只是一场海市蜃楼。他分明在曾经拥有过,但是却因为自己的错误,亲手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摔碎了。
疼痛。
陌生。殷染钰甚至品尝到了一些血腥味,是他的嘴唇被咬破了。
这一场混乱持久地进行着,直到电影到了尾声,青年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
男人才略微清醒了一分。
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像是隔着雾,他浑浑噩噩,恍恍惚惚。谢溯甚至不知道青年是怎么离开的,他只记得自己抓住了他的手腕,像是在追寻最后一丝微末的光。
他把那个文件夹交给了他。
之后便呆愣着,坐在这里,看着电影屏幕上的画面不断转变,他所听,所见,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机械信息。
直到殷染钰看完了那层厚实的文件时,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那会儿已经是晚上八点半,殷染钰早就洗过了澡,助理在他刚刚出来的时候便红着眼睛想闯进去看到底是谁,却被他拦住了。
这件事被助理用最快的消息传递给了黎温朝和严昶景,几乎是在瞬间,他们便猜到了那个人的身份。
除了谢溯………还会有谁?
黎温朝几乎瞬间失控了。
他意识到了青年的位置已经暴露了,于是不管不顾,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剧组,他想不到那本文件夹上到底是什么东西,却隐约有着不详的预感。
黎温朝本想让助理把文件夹扣下来,但青年的表现实在太执拗,助理没有办法,便只能由着他去。
几位攻略目标同时动作起来,严昶景在排查身边是不是潜进了谢溯的人手,黎温朝则马不停蹄地朝这边赶来,严昶凌则被隐瞒了真相,他比严昶景和黎温朝小了好几岁,便被他们当成了孩子来对待。
这是某种悲哀。
在黎温朝风尘仆仆,狼狈不已地推开房门的时候,刚刚好是八点三十九分。
殷染钰的手里,还拿着谢溯给他的文件夹,那里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阐述了有关于身体的所有事情。
不论是那位母亲怀上他的缘故,还是那场名为“收养”的交易,亦或者是他在这段时间里的所有作用,以及严昶凌久居国外的真相。
甚至还有当初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那天晚上,送他回来的人的身份。
黎温朝是跑着过来了的,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半点都不敢耽搁,只是拿过了青年手上的文件夹。
殷染钰也没有阻止。
他的头发早已经干了,只是没有梳理,显得乱糟糟的,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睡衣,本该显得轻松惬意,但这会儿,却只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黎温朝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尽量冷静地看了文件夹里的第一页。
他只是看了一眼,喉咙便像是被人扼住了。
随后,他便抖着手去翻第二页,但他越着急,就越翻不过去。一直到他把纸捏皱了,才翻了过去。
紧接着,他用最快的速度翻开了第三页、第四页………一直看到最后一页。
………完了。
黎温朝懵懵地想。
他想,完了。
他………知道了。
青年——知道了。
黎温朝在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想着文件夹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尽量侥幸地想着一些其他的方面,比如那上面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谢溯在玩空城计,想要诈一诈他们。比如里面可能是他们的什么把柄,可能是他们以前动过的手脚,也可能是什么警.告,亦或者什么挑.衅.威.胁。
他知道这些猜想的可能性是很低的,但是却总也不敢往有可能的方向去想。
但是现在,他的猜想印证了。
青年沉默地抬起脸来,看着他。
黎温朝只紧紧地捏着文件夹,他在脑海里飞快地想着各种方法,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这个局面,但不管他怎么想,都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青年的目光很平静。
他显得过分的安静,只看得黎温朝心里发慌。平常人如果遇到这种事情,再怎么样,也不该是他这样的反应。
黎温朝只觉得很无力。
却又十分惶恐。
他张了张嘴唇,却怎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一些什么。
于是便只能道。
“………是他?”
他甚至没有说出谢溯的名字,但是青年却已经明白了。
他说:“是他。”
青年已经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他实在变了许多,身形抽长了,皮肤是极健康的,透着玉质一样的剔透的白。
那双眉目彻底拉开,变得更多了一分锋利的攻击性,便像是玫瑰盛开开来,定格在最盛,却又没有半点枯萎的那一个瞬间。
他已经是青年了。
实在是很惑人。
他身上带着某种特殊的,与世界隔离开来的迷茫与天真,像是被人保护得很好的,沉默内向,略带着些忧郁气质的小王子。
他本已经与过去截然不同。
但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黎温朝却觉得,自己看到了曾经的少年。
他仰着脸庞,眼里黑沉得没有一丝光亮,那双好看的嘴唇微微抿着,似乎是见他再没有说话的意思,青年便先开了口。他说:“是真的吗?”
他说话的时候,是没有半分情绪的。似乎只是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但黎温朝却知只觉得心头一紧。
他从没有这样紧张过。
便好像他是一个囚.犯,而他面前的人,则是要定他罪名的审讯官。
黎温朝张了张嘴唇,他想要说些什么,或许是否定,或许是肯定。他很想要编出一些借口,过了这个坎儿,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脑海里只是乱哄哄的一片,到最后,便变成了一片茫然。
青年便像是得到了结果。
他慢慢地说:“………是真的啊。”
原来——是真的啊。
他眼里露出了一些茫然,甚至在看着黎温朝的时候,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说:“那一天,是你吗?”
那一天——他犯了错的那一天,他被人下了药,失去了记忆的那一天,把他送回了谢溯那里的人。
是你吗?
黎温朝干涩地动了动喉结。
他张开嘴唇,有心想要说一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自己应该什么,能够说什么。
于是最后便只能沉默下来。
这就是默认了。
青年便垂下了眼睛。
他说:“为什么?”
他似乎在质问着什么。
又好像只是随口问一问。
黎温朝却像是被寒冷的冰雪冻住了似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无法回答。
最后只能说:“………对不起。”
他在这个时候,和谢溯惊人的相似。在同一种情绪浓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会让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做出类似的举动。
严昶景和黎温朝曾经给谢溯下过绊子,他们玩过脏的,把谢溯的所作所为告知了少年。
等到他们把他夺回来的时候,谢溯便效仿了他们,把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告诉了青年。
这其中的一部分真相,其实并不能说是黎温朝与严昶景的过错,但是做,是真真正正的做了。
错,也是真真正正的错了。
错的不是严昶景,只是严先生。
但严先生做出这样的举动,本质上是为了严昶凌,也是为了………严家。
严家的崛起,有很大一部分的助力——是因为身体的付出。
这是实实在在的付出,是真真切切的贡献。
他被严先生推出来当了靶子,于是便受到许多人的恶意觊觎,在与严氏争斗的许多企业都曾对他打过不好的心思,严先生因为这些心思获利不少,他把身体退出去,换来许多可握的把柄,便可以抓着这些把柄,用更温和的,不必两败俱伤的方法,把这一家家的企业吞下去。
最后一路顺风顺水,建立了庞大的严氏集团。
严家也至此彻底转白,走上了最高的那一层阶级。
谁能有严先生狠心呢?
在别人眼里,身体可是真真切切的是他自己的儿子,这又不是以前,谁敢拿自己儿子的命来换发展壮大的机会?
严先生却可以。
身体本便不是他的孩子,于是他利用起来也能毫无心理负担,他把身体当成了某种工具,某种用品,甚至在身体最后一次被绑架的时候。
他都没有生出把他救下来的想法。
——甚至可以说,如果身体那时候死在了那儿,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利益的最大化,以此来推动手下产业的发展壮大。而这些发展壮大的庞大了利益,最后都要被交到严昶景,和严昶凌的手上。
这些企业里头,是真实地,有身体被压榨出来的血肉的。
“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青年动了动嘴唇,缓慢地询问出声。
他说:“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都知道,当初那场所谓的“医院失误”,本就是一场交易。
都知道,他根本不是被严家当成严家小少爷来养的,只是一个好用的,毫无破绽的,被推出去的靶子而已。
青年垂着眼睛,似乎是在等一个答案。
但直到他的手机响起提醒睡觉的闹铃,也还是没有等到。
青年便慢慢地缩下去,把被子拉过来,盖住头顶。
他闷在被子里,慢慢地说。
“我累了。”
黎温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
殷染钰等待这个局面,已经等待得太久了。他终于算是松了口气,让系统监控了攻略目标的动向,便合上眼睛,安安生生地睡着了。
在第二天,他照常起了床,带着欲言又止,明显有许多话想说的剧组去了助理。
殷染钰表现得与往常一般无二。
却又好像又许多地方不一样了。
他沉默地翻看着剧本,研究着角色,在演员方面,堪称做得无可挑剔。
黎温朝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不管他说什么,却都显得不太对。于是只能留在青年可以看见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们之间的异样气氛很快就被人发现了端倪。这几年里,殷染钰和黎温朝几乎没有分开过。在大众视线里,他们似乎随时随地都是在一起的,包括殷染钰的奖项,也都是请黎温朝去帮忙代领。
从没有人看过他们不合的模样。
但是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像是明显出现了问题。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生出担忧,也有人自以为有了“机会”,开始明里暗里地往青年面前凑,但是不过两天,这部分人就被黎温朝清理走了。
指导导演的大佬们也都过来了,他们中有好几个,都是曾经和黎温朝与殷染钰合作过的,看见他们现在的相处模式,便有人担忧的皱起眉头,拉着黎温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温朝只能摇头,他的神色很沉郁,甚至在手里夹着烟,慢慢地吸着,那位找他的大佬本身身体不好,看见他吸烟,便皱起眉头,说:“给我灭了,我呛得很。”
他是老前辈了,也曾经给黎温朝给过很多指点,男人反应过来,这才有点儿失魂落魄地灭了烟,苦涩地道歉:“抱歉,忘了您有哮喘………不抽了。”
他只在很久之前抽过几次烟,但在这几天却忽然捡起了这个“爱好”,烟草的烟雾在缓缓渡入肺腑的时候,能稍微让他心里的沉郁消解两分。
老先生打量着他的神色,皱着眉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我年纪比你大多了,什么事没见过?你说一说,我也能帮你想想办法。”
“………谢谢。”
黎温朝勉强笑了笑,说:“没办法的。”
他想,的确是没办法了。
他甚至在某一个瞬间,懊悔他们教会了青年许多东西,他曾经给青年说过一些圈子里的事情,让他可以看到一些事情表面之下的含义。
青年在以前曾经被人下过套。
如果他没有碰到严昶凌,那位新贵大概就会真的成功。青年实在是过分诱人,他像是某种散发着甜蜜香气的果实,让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就很想要把他采摘下来,藏起来。
有些人的脑子还算清明。
知道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知道这样的甜蜜果实是不可以染指的,也知道如果自己碰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的脑子不会那么好用。他们总觉得自己可以铤而走险,总觉得自己有着某种实力,总觉得自己会有某种运气,总觉得——自己可以把这一颗诱人的果实采摘下来。
黎温朝可以防着,严昶景也可以防着,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待在青年身边,但万一呢?
万一有一天,有人找到了机会,找到了空子,青年总需要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们担忧于这一点,于是也对一些干嘛方面的事情不多掩饰,青年虽然依旧不明白许多事情,但是在很多时候………他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他完全可以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给谢溯送去那两份礼物。
也明白,当初………黎温朝,为什么要送他回去。
他们本是可以在那一天,就把他带回去的。
但是他们没有。
那个晚上,黎温朝把沉睡的少年送回了谢溯身边,想要让谢溯与他生出裂痕,他们推波助澜,并不是没有想到这可能会对少年造成的伤害。
但他们还是做了。
在某些时候,严昶景的冷漠显得与严先生异常相似。
他们毕竟是父子。
在那个时候,黎温朝完全是可以阻止的。
阻止严昶景的想法。
但他没有,只是………成为了从犯。
他真的是为了少年好吗?
黎温朝这么想。
他垂着眼睛,慢慢地想着。
那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呢?
少年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更好的东西。他是那样的依赖着谢溯,就好像是鱼依赖水。
他们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少年应该受到弥补。
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有更好的爱人,他本就值得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东西。
但谢溯难道便很差吗?
其实并不是。
他和严昶景同属一类人,他们都是商业领域之中的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掌控了庞大的产业,享用着恐怖的,让人无法想象的巨大资源。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在他们这个年纪,做到这样的成就?
或许会有人觉得,他们是有家族的助力。
但有些人,天生便是不一样的。
他们有着让人咂舌的眼光和能力,世界上一直就是有着这样的,让人妒忌的人存在的。
谢溯在以前是显得很滥.情.花.心的,但他本身的条件摆在那里,他们完全可以做些动作,给他压力,让他从一个花.心.滥.情的大.萝.卜变成温柔专情的好恋人。
少年会被他们好好的保护起来,永远不知道某些肮脏的真相,他可以接受治疗,慢慢地好起来,然后肆意的享受人生。他们当初的想法,也只是某种借口。
某种隐藏自己私心的借口。
他们当初想着,谢溯配不上他,想要给他更好的恋人。
但是实际上呢?
在他们把少年从谢溯那里抢回来之后,他们便把他好好地保护,隔离开来。
不给他接触不相干人的机会。
青年这几年认识了多少人呢?
他真正熟悉起来的,可能还没有十个。
许多人在接触青年之前,便被黎温朝,亦或者严昶景先隔开了。
能时时刻刻地接触到他的,除了他们自己,就是他们给青年安排的,不可能也不敢对他产生一丝想法的整个团队。
化妆师已经有了丈夫,甚至之前连孩子都生了,保镖也都是是职业素养过硬的,胡子拉碴的朴素的老糙爷们。
甚至连助理都颜值平平,和青年接触时间最长的助理,还是个肉乎乎的小胖胖。
是就算减了肥,也只能达到路人标准的那种。
在这种情况下,青年哪里有机会,碰到什么“更好的爱人”?
他们说是爱他,但实际上的所作所为,不都还是为了自己吗?
黎温朝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就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没办法了。”
他说。
他是和青年的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也就更加清楚青年的某些想法。
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
老先生皱着眉头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到底对一切事情都并不清楚,于是也就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开口,黎温朝已经很明白地表现出了不想开口的意思,他也只能看着对方叹了口气。
《他的日记》就在这样的古怪氛围里进行着拍摄。
黎温朝本来是饰演着一个配角,那个配角是一位年轻的教授,他对南双很是欣赏,甚至找了自己在心理方面的朋友,帮他解开了某个心结。
他们亦师亦友,甚至偶尔会显露出一些超出界限的微妙情感。
孔南本是想要弥补对南双的亏欠的,但他年轻又莽撞,只给南双带来了新的痛苦和烦恼。
南双因为孔南的追求者,双性身体的秘密又被传扬开来,舍友对待他的目光免不了地带上异样的情绪,他狼狈不堪,简直像是一只惊弓之鸟,整夜整夜的在噩梦中惊醒。
他就是在这样的恶劣情况下,碰到了教授的。
教授的性格是极温和的。
他偶尔发现了学生对南双若有若无的排挤,与校外混混对南双的欺凌之后,便上了心,几次帮了南双的忙,甚至帮南双找了租房的地方。
学校是禁止学生在外租房的,但是南双的情况实在特殊,加上有教授帮忙,也就有了批准。他的情况在离开孔南之后终于好了一些,教授有心关注他的情况,之后又数次帮忙,两人的关系便也越走越近。
他可以说是南双最亲密、最信赖,也最依赖的人。
剧里剧外的差距实在是大的过分,黎温朝在看剧本的时候,喉咙里甚至是腥甜的,从业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入不了戏。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南双”,青年的演技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他眼里是很澄澈的,带着空茫和恐惧,还有不可置信的羞.耻。
但黎温朝却好像能透过这双眼睛,撇到青年真实的情绪,他是疲倦且黯淡的。
似乎在问。
“为什么?”
黎温朝说不出话,他的喉咙被哽住,满脸恍惚的神情,导演小心地咳嗽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应,又看了看身边现场指导的大佬,在老前辈瞪了他一眼之后,才一个激灵,喊道:“卡!”
他畏畏缩缩的,各种欲言又止,实在是和黎温朝的地位差距太大,不敢骂他,老前辈看他扶不上墙,气得脑瓜子发疼,“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厉声道:“黎温朝!!!”
这一下简直像是晴天霹雳,可算是把黎温朝从那种混沌的状态里拉了出来,他茫然地往镜头看去,便见老前辈气得脸色铁青,他在原地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忍住没有当场口吐芬芳,给黎温朝留了点脸面。
接着,他尽量和蔼,却还是显得杀气腾腾地开口:“你过来,我给你讲讲戏。”
周围的工作人员和其他的演员背后都忍不住冒出冷汗,这位老先生是出了名的暴脾气,还特别能口绽莲花,曾经把现场的几个演员一起骂哭了,哭的嗷嗷的那种,他们看见他就心里发怵,更别说现在看见老先生可能要施展功力。
中老年把黎温朝慈祥地拉进房间,和他熟悉一些的另一位大佬咳嗽了几声,让人离得远一点,没几秒,他们便听到房间里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吼声。
“黎温朝,我【哗——】,【哗————】,【哗哗哗哗哗————】,你【哗——!】……………”听得见的人头上冒着汗又避开了一点儿,怕自己被影帝记成黑历史的见证者之后有麻烦上门。另一位大佬见他们这么自觉,于是便过去拉了殷染钰——没错,这位也是熟人,也是和殷染钰合作过的——把他拉到一边,皱着眉头,满脸担忧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呀?”
青年便只是垂着眼睛,摇了摇头,他沉默着不说话,让中老年人员心里急得吼吼的:“小余啊,你要是有事儿得说啊,是不是黎小子干什么事了?你们是吵架了,还是别的事情,这有事情不解决,以后就没机会解决了,你叔我也算有经验,朋友之间有什么事情,最好直接说开了嘛,不然这么个心结一直留着,以后关系就不好处了。”
他是把青年当亲生子侄辈看的,还老给他寄点土特产什么的,这份来自长辈的慈祥关切是真真切切的,于是青年只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
他停顿了一下,说:“谢谢您。”
他实在是过分乖巧听话,很难让中老年人不把他当孩子来看,对方听他这么说,也就稍微松了口气,说:“那好,今天先拍别的戏份,我做主,给你们两天时间,调整好了再回来,好不好?”
几位指导人员都是和黎温朝熟悉的大佬——换句话说,也就是导演顶层,以及和顶层差一部分,但也不是太多的佬中佬。
“嗯。”
青年答应下来,他垂着眼睛,说:“好。”
于是慈祥的叔叔——甚至可以说是爷爷辈便放开了他,直接去和其他人商量戏份安排了。黎温朝的状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于是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下来,黎温朝刚刚承受了一顿疯狂输出,转头便被告知剧组给匀出了额外的两天假期,于是便沉默着和青年坐上了车。
车厢里除了他们,就是还在开车的小胖胖,可怜的助理大气都不敢喘,跟个仓鼠似的,小心翼翼地把车开了回去。
黎温朝坐在前排,殷染钰自己一个人坐在后座,他合着眼睛,似乎是在闭目养神,黎温朝则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的面容,氛围压抑得吓人。
助理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地方,也哆哆嗦嗦地不敢说,就一直把车子停在路边,有位交.警来回巡逻好几次,都没见车子挪走,以为没人,过来“啪”一下在车窗上贴了张罚单。
助理:“………………”
助理看着车上的罚单欲哭无泪,但又实在不敢出声,还是殷染钰被系统叫醒,才出声询问。
“到了吗?”
助理顿时如蒙大赦:“………到,到了。”
青年便微微颔首,他说:“麻烦你了。”
便打开了车门,有点儿晕乎地想往下走。
“………等等。”
黎温朝停顿了一下,见他似乎没反应过来,便把帽子和口罩递了过去:“………做点伪装。”
别让人认出来。
青年这才反应过来,他动作一滞,停顿了好几秒,才接过了男人递过来的东西,把口罩和帽子都戴好了。
说:“………谢谢。”
气氛,似乎破冰了。
助理什么事都不知道,只是被两人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他见到这幅情景,顿时微微松了口气,等到两位先生都下了车,才赶紧开着车去找停车位,顺便把罚单清了。
没了第三个人,殷染钰便只是沉默地走在前面,黎温朝也不叫他,自己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暂住的酒店,随后在殷染钰打开房间的时候,黎温朝也便跟了进去。
殷染钰也没有阻止。
他在这个时候,反而显得比黎温朝还要更成熟,也更冷静。青年关上门,便主动开口,说:“高叔跟我说了。”
黎温朝抬起眼,看向他,他张了张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几次犹豫之后,还是没有开口。
青年便抿了抿嘴唇。
他去取了两只茶包,用热得快烧了开水,随后把茶包丢进被子泡好,然后把两杯速冲茶饮端了过来,放在了桌子上。
“高叔说,有问题就要解决。”
青年的语气平缓而冷静,他实在是显得冷静过头,便不由让人缓缓地生出担忧的情绪。
一个人碰到了一件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最怕的,就是他会表现得过分冷静且理智。
而被亲生母亲交易给了别人、自己又被视为工具,冷暴力了十几年,不管是对谁而言,这都不是一个可以轻松过去的坎儿。
甚至可能会就此崩溃,因此自.杀。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在知道的一瞬间,便可能会崩溃大哭,亦或者生出强烈的仇恨情绪,恨得看到一眼相关人士都会止不住的情绪崩溃,甚至产生躯体反应,发抖、呕吐,甚至会第一时间冲上去,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
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不管有什么强烈反应都不会显得过分,这是该有的情绪宣泄,黎温朝宁可青年红着眼睛让他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过来,也不想看见他如今平静的模样。但他又明确的知道,那根本不会是青年会有的反应,于是便只能感到深刻的无力。
在这段时间里,黎温朝一直在惶恐、迷茫,恐惧的情绪在心头不断滋生,让他不断构想无数让人无比绝望的未来,他很想要想到什么办法挽回,但却怎么都想不到办法。
这种绝望的情绪在他心脏里不断膨胀,他本在一开始,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严昶景,奢想着对方也许可能想到办法,却没想到,严昶景对此也只能沉默。
他只能问:“………他还愿意见我吗?”
黎温朝说:“我不知道。”
于是两个人便一起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里。
严昶景其实早已经过来了这里,在发现谢溯已经找到了青年的所在地之后,他们便也不再掩饰,只是他虽然已经过来了,却也不敢来见青年。
只怕让他想起曾经噩梦一般的过去。
谢溯实在是一刀斩断了他们的命脉。
严家曾经对青年的所作所为,是严昶景与严昶凌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也是一直一个隐藏的巨大忧患,严昶景本来已经全力去隐藏了这件事情的相关情况,但是………
但是事情只要发生过,便不可能毫无痕迹。
谁也没想到,谢溯会这么能挖,他投入了巨大的资金量,像是做一个项目似的,去深挖青年身上的所有情况。
终于在几年之后,捅了严昶景致命一刀。
而黎温朝本就和他们关系亲密,甚至可以说是严昶凌的另一位兄长,他和严昶景是挚交,虽然在严家的事情并没有——也没办法去掺和,但是在严昶景之后的动作里,他也没有少做什么。
更何况,他和严家兄弟几乎是从一开始就是绑定的,青年一看到他,便自然而然地会想到严昶景,严昶凌,以及………严家。
谢溯彻底捏死了他们和青年的任何可能。
堪称一击必杀。
黎温朝的思绪恍惚而无序,但等到他捧住了青年放到面前的茶杯,被滚烫的玻璃烫得手心烧疼之后,他却奇迹般的冷静了下来。
他有点儿恍惚地说:“………对。”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还有一些发虚。
但是很快,便沉了下来,缓缓地变得冷静。
他说:“高叔说的对………有问题,就要解决。”
总不可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他想。
于是他攥紧了杯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里面说的………都是真的。”
这句话一出口,他便像是放下了某个巨大的负担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了一些。
青年却只是垂着眼睛,看着杯子里摇摇晃晃的茶包,似乎完全没有半点儿情绪上的波动。
黎温朝便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当初………送你回去的人,也的确是我。”
青年便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说:“那天晚上,到底是谁?”
如果真的是那个高管,黎温朝真的可以冷静地把他放在一边,然后送他回去吗?
他想到了这个问题,于是便只感到疑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青年都以为当初带回了他的人就是谢溯,他从未想过有另外一种可能。
“………………”
黎温朝便沉默了下来。
青年等着他回答,但等了好一会儿,等不到。
于是便问他:“是你吗?”
“………不是。”
黎温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了答案,他在想,想着要不要告诉青年真相。青年已经知道了许多事情,对于这件事情也产生了某种疑问,就算他想到了某个说法,把这件事情隐瞒过去——可是青年………真的会信他吗?
青年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他想。
连严家曾经的动作,都被谢溯挖了出来,那天晚上的事情,虽然知情人只有少数几个………但是,谢溯真的会查不出来吗?
黎温朝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面临着两难的选择,如果他说了,而谢溯与青年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便是把本来还算无辜的严昶凌一起在青年面前钉了死刑,但如果他不说………
但如果他不说,如果有那个万一呢?
万一谢溯在之后查到了这件事情,告诉了青年,如果今青年现在对那一天晚上的记忆,记起了模糊的印象。
他就会知道,自己又骗了他。
到那个时候,他还会再相信他们吗?
就算他说了,可是他之前沉默了这么长时间………本身也算是一种态度的表明了。
黎温朝只想苦笑。
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唯一一次机会,于是只能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已经变得温热的茶水,稳了稳情绪。
“那天………是阿凌。”他慢慢地开口,把前因后果毫不保留地说了出来,黎温朝还是抱着一些想法,他说:“那时候,阿凌不知道你的身份,他想和你在一起,想把你………带回去。”
那个时候,严昶凌只以为少年是谢溯包.养的小.情.人之一,他满心觉得,只要这个小.情.人被别人碰过了,谢溯大抵便不在愿意去要,青少年的想法还是显得过分青涩且鲁莽,总觉得只要自己想要,便可以得到。
但是他当初的想法是真的,感情也是真的。
黎温朝只想让青年对他们的芥蒂少一点儿——哪怕只有一点也可以。
青年却仿佛是没有意识到他的补救,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说:“原来………是他。”
他怔忪了几秒,便又回过神来,平静地问:“他为什么没有带我回去?”
这句话是在问严昶凌,也是在问黎温朝。
问黎温朝:既然严昶凌当初想要带他回去,为什么又没有这么做?
问黎温朝:严昶凌没有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的阻拦吗?
毕竟当初把他送回了谢溯身边的人,是黎温朝自己,他应该就是对这件事情知道的最清楚的人。
他问的实在很直白。
于是黎温朝便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他说:“你那时候,很依赖他。”
男人的声音有点儿朦胧的虚无感。
他说:“我………”
黎温朝只说了一个字,便有些说不下去。
他没有那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劣,悔恨与痛苦几乎把他淹没了,他似乎被一根长钉洞穿了心脏,把他钉在了深海之中,喘不过气,也无力挣扎,痛苦到了一定程度便会让人觉得麻木。
于是他只是停顿了一下,便略有些呆滞地开口:“你………不该和他在一起的。”
情况不可能再比这更糟糕了。
他已经没有可以畏惧的东西了。
黎温朝想。
于是他便僵硬地坐在青年对面,缓慢地,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机械的。
慢慢地对着青年讲述着他曾经的想法。
也是——严昶景曾经的想法。
谢溯并不像是一个好的爱人。
他的事迹在圈子里泛滥开来,他花.心,还滥.情,甚至对少年有着某种虐.待倾向,在一开始对少年出手的时候,他和严昶景还算是朋友。
他给严昶景打了电话,语气是很漫不经心的,显得玩.味且轻.佻。
他在感情方面的态度,无疑是很恶劣的。
少年怎么能和他在一起呢?
这是严昶景的想法。
也是黎温朝的想法。
这是错误的。
他们想。
他们本便想要斩断少年与谢溯之间的联系,而在当时,又正好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接下来的举动,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相对而言,少年对谢溯的依赖性,似乎比谢溯对他的重视要显得沉重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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