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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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众人离开郡城赶回圣天门。

晌午过后,一直半遮半掩的太阳整个被裹入了云层,云越积越厚,仿佛屏障隔开了天地。空气冰凉,没有一丝风。一群黑色的鸟儿正低空盘旋,它们有最敏锐的警惕性,为了不在南徙的路途丢掉性命。

突然,远处传来滚滚雷声,犹如重锤一下一下砸着屏障,坚实的云层裂了开来,乍现细亮白光。

仰头一望,余燕至蹙了蹙眉,这样的天气预示着一场暴雨将临,随雨同落的,还有记忆深处的血腥……无形的压迫令他弯下颈子,视线缩小在了脚前方寸之地。

天色愈发阴沉,忽来的一股风刮起了土的腥味……

不……

不对!

土腥中还夹杂着淡淡苦涩!

余燕至倏地抬头,视线前方的鸟儿越飞越低,有几只竟瘫倒在了路边。

“屏住气息!”苏无蔚沉喝一声,率先跃往了背风的山坡。

众人屏气凝神,紧随而至,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

暗暗运功,余燕至心下大惊,他仅是吸入一口就已被散去三分内力——好厉害的毒!

众人前脚刚踏上山坡,因担忧掌门安危,赵靖急急奔向苏无蔚。

目光扫视四周,苏无蔚神情骤变,朝赵靖大喊道:“不可!”

赵靖一愣,抬起的脚便踏实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平地炸雷,石屑土沫飞崩开来,赵靖被震出丈远,接着软趴趴倒在了地上。

“师兄!”郑沅、郑渝同时高呼,郑沅抬步便要冲上前去。

郑渝脸色煞白,一把搂住郑沅的腰,道:“冷静!”

尘埃落定后,废墟上留着条微微抽搐的腿,红白的肉花点点开在周围,一直蔓延向了不远处血泊中的人。

“谨慎脚下!”大声提醒,苏无蔚施展轻功直奔赵靖,抱起他便飞身一侧树林。

其余人也有惊无险离开山坡躲入了林间。

余燕至丝毫不敢放松戒备。显而易见,来人早有准备,先以毒将他们*上山坡,又在山坡埋下炸、药,他们既不能后退亦不能停留原地,而前方等待他们的还会有什么?

“师父……”口鼻涌出血水,赵靖无力地眨了眨眼皮。

苏无蔚眉头紧皱,一面奔跑一面全副心神注意着周遭动静:“莫说话,保存体力。”

赵靖点了点头,又轻声道:“是弟子……卤莽……连累了——”

话音未落,“呼呼”风声骤响四面八方,只见箭雨穿过树隙,密如网织,扑面而来!

其余人纷纷举剑抵挡。

苏无蔚因怀抱赵靖,双手受困,不得不将力量灌注腿脚,踢开射来的长箭。箭势持续片刻后终于停歇,他垂首一看,经历方才激战,赵靖断掉的右腿,伤口再度迸流大量鲜血。

此地绝非驻足之地,可若不处理,赵靖恐怕支撑不住了。将他平放地面,疾点他几处穴道,苏无蔚扯下一缕衣摆,紧挨他大腿根部捆扎了两圈。

“嗖——嗖——”

两道破空之音倏忽自后方传来!

裴幼屏与余燕至立刻守住了掌门背部,一人剑起,一人剑落,挡下了两枚暗器。然而真正的危险却已无声无息接近……一颗弹丸以肉眼不及的速度迎面射来,因前两道声音的混淆,竟无人发现这隐藏起的第三枚暗器。

赵靖本已陷入恍惚,此刻突然清醒过来扑向了苏无蔚。苏无蔚只觉怀中躯体瞬间变得僵硬如石。

“小心!”一声过后,赵靖又自他胸膛缓缓滑下。

弹丸在赵靖背心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洞。

苏无蔚双眼大睁,不敢置信。

赵靖满身满口都是血,眼珠灰蒙蒙一片,已不能转动:“弟子……无能……”

“胡说!”苏无蔚一把扶起他搂入怀中,“你是为师得意弟子!”

“师……父……”盯着对方往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髯沾上的血渍,赵靖一点点阖了眼,“师父……”

泛红的眼中似隐忍无限悲凉,苏无蔚双唇颤抖道:“赵靖啊……”

狠狠将剑*地面,郑沅双目赤红望向重重树影:“藏头缩尾的小人听好了!我是圣天门六十六代弟子郑沅!尔等鼠辈还有何招数尽管使来!郑沅领教!”

“嘻嘻嘻——”

“呵呵呵——”

非男非女的童稚笑声回荡在了幽森林间,远若天边、近在咫尺。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落。梅花落,数梅花,梅花落处凝残雪。凝残血,共黄泉,幽幽魂儿随我赴。”

接着,笑声逐渐远去,消散在了纵横交错的木林深处。

郑沅一怔,寒意顿生,握紧剑柄竟不由后退了半步:“这、这是什么把戏!”

在场众人皆白了面色,他们摸不清来者底细,无头无绪要如何应对?

看了看怀中一点点僵冷的弟子,苏无蔚无声一叹,扶他躺下后,道:“好徒弟,你先歇一歇,等为师来接你。”

郑沅双目喷火,死死盯住了手中长剑。郑渝扭过头,不忍再看。程松四下张望,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裴幼屏与余燕至则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一幕。

“轰隆隆——”

天空劈下无情雷鸣,震耳欲聋,雷声仿佛战鼓敲响在了每一个人心中。

苏无蔚缓缓站起身,像一座拔地倚天的大山,他抽出佩剑,视线一一扫过面前弟子,道:“为师不想再看你们中任何一人牺牲。”

“圣天门弟子绝不畏邪魔!”郑沅神情坚定道。

“是,”苏无蔚颔首道,“但不意味白白牺牲。”

“师父?”郑沅疑惑道。

“此地距圣天门百里路程,若以轻功全力奔走,两个时辰便能抵达,”顿了顿,苏无蔚续道,“最近的一条路直向西北,敌人定然不会放弃在此路设下埋伏。第二条路则需渡河,自西南方向绕回。最远的一条是东侧峡谷。”

“一旦走出这里,我们就会如先前般被*入新的陷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若遇危险,为师将竭力为你们护航。”

听到这儿,众人都明白了掌门之意。

“郑沅、郑渝,”视线锁住双生兄弟,苏无蔚道,“你二人惯熟水性,西南那条越泽河可挡得住你们?”

郑沅急切道:“弟子绝不能让您涉险!”

“师父放心。”郑渝抱拳。

“兄长——”

郑渝拧眉看了他一眼。郑沅欲言又止,终是将话吞回了肚中。

“程松、余易,”苏无蔚转向他们,道:“你二人轻功不俗,东北丹霞峡谷地势险峻,但也是三条路线中最隐秘的一条,你二人可能胜任?”

“是!师父!”程松与余燕至齐声道。

苏无蔚轻轻点头,目光最后落向了裴幼屏。

裴幼屏深深一礼,轻声道:“弟子愿为师弟们护航,请师父应允。”

苏无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便有了笑意,掌心拍上他肩头,道:“好!”

一刻钟后,众人穿越树林,林外空天旷地,只有低矮的枯草随风摆荡。

“嘻嘻嘻——”

“呵呵呵——”

阴气森森的笑声从远处、从天、从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苏无蔚持剑立在最前方,其余人则半弧型环绕周围。

“奈何桥,徒奈何,奈何桥下忘川河。”

随诡谲的语调响起,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穿黑衫,撑黑伞,戴着黑色的面具,面具上,位于眼角的部位还描画着一朵惨白梅花。

“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落。”

属于第二个人的声音随即加入,眼前又瞬息多出道身影,仿佛是先前那人的影子,同样的黑色,同样的惨白。

“梅花落,数梅花,梅花落处凝残雪。凝残血,共黄泉,幽幽魂儿随我赴。”

伴着嘻嘻笑声,第三、第四个黑衣人相继出现。

他们现身得那样唐突,凭空而来,像自地底钻出的鬼魂。

“这……这是傀儡术!”

裴幼屏话音一落,余燕至只见所有人都将剑收入了剑鞘。

“傀儡杀不死,通常内藏玄机,稳妥起见,千万莫沾染他们的血,”裴幼屏补充道,“*纵傀儡的人必定藏身附近。”

“幼屏,这里交予为师。其余人按计划行事。”言罢,苏无蔚只身冲了上前。

同一时间,郑沅、郑渝双双朝西南奔行。程松、余燕至则反向往东北而去。裴幼屏施展轻功跃过四具傀儡,飞身直入后方!

眼瞧两具傀儡挡住了程余二人去路,苏无蔚广袖一振,挥出强大气劲,傀儡犹如扯线风筝摇摇欲坠,然而又以极快速度稳住身形,再次攻去。可眨眼功夫,余燕至与程松已消失踪迹。

傀儡受制距离,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了苏无蔚。

化剑劲为掌力,苏无蔚周旋其中,掌势虽猛却成效甚微。傀儡不死之身,纠缠不休,行走阴阳之间宛若含冤带屈的游魂。

要克制他们唯有杀死*控者。

三里外一个背风处,裴幼屏停下了脚步。

巴掌大的紫砂鼎飘出袅袅黑烟,鼎后盘坐一人,笑微微扬起了头:“苏无蔚很快会后悔给予你的信任。”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裴幼屏轻声道:“是你*我的。”

“何必将自己说得这般无奈,”梅清眼底泛寒,笑道,“你给苏无蔚下醉伶蓟时,不也没念过师徒之情。”

“可我并未想杀他。”

“你只想取而代之,对吗?”

“我——”

“当初你离开忘川说要报仇,借我之手陷害余景遥,可在余景遥死后又要我去寻余燕至。我动用罗刹教势力,花八年找到落伽山这条线索,结果……”冷冷一笑,梅清打断他,道,“该杀的人你不杀,却费尽心机给苏无蔚下药,让他身体日益虚弱。”

双唇一张一合,裴幼屏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定定看他片刻,视线转回紫砂鼎,梅清支起掌心缓缓推送向前,黑烟便缕缕缩回了鼎中。

站起身,梅清走到裴幼屏面前,指尖轻轻点上他胸膛,道:“你已忘记初衷,忘记你原本是谁。你以为在圣天门十三年,自己便当真是正道大侠了吗?”

脸色变得煞白,裴幼屏不由倒退了半步。

“你若遗忘了,便叫我来提醒你,”梅清上前半步,紧盯他双眼,道,“你不过是梅寒湘留给我的一件玩物。”

“正道大侠?”唇角微弯,秀美的面庞重新扬起笑容,轻轻捏住裴幼屏下巴,梅清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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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无蔚内伤未愈,又被克制住三分内力,与傀儡缠半天已渐感力不从心,上一刻,眼前还是孤零零一道身影,下一刻余光中便又多出两抹。黑色的伞像黑色羽翼,带着傀儡飞天遁地,无声无息;他们不需要制敌绝招,因为本身就是沾满毒液的武器,见血封喉。

苏无蔚一次次将他们震退,一次次被再度缠身,汗水沿花白的鬓角淌下,颤巍巍挂在了腮边。

终于寻得近身之机,苏无蔚掌心凝气,割裂了一人腰带。那人伞面立时直劈而下,只见伞骨尾端突生二十四根尖刺,伞面飞旋,闪烁青白寒光。

苏无蔚迅速抽身,被他纳入掌中的腰带变成了伸缩自如、刚柔并济的一把棍器!

抵御其余三方同时,苏无蔚以腰带缠绕上了眼前人双足,此人旋转伞面便要斩断束缚。忽地,苏无蔚一个灌力,使布条刚硬如铁抵御住了攻击,随后收回内力,一鼓作气将对方拖拽地面。

余下的三人立刻自左、右、后方齐齐攻来,电光火石间,但闻“嘭”的闷响,三人直撅撅仰面倒下,仿佛猝死了过去。

扔掉腰带,苏无蔚拔剑而立,屏气凝神。

风渐疾,草影摇曳。

“啪——啪——啪——啪——”

接连四声,黑衣人脸上面具随之脱落,面具下的脸孔无眉、无目、无鼻,只有咧开的黑色嘴巴。嘴巴一张一合,蓦然钻出四条影子,悉悉索索爬进草丛。

苏无蔚剑光一闪,那不及逃命的毒物顷刻身首异处。

大口喘息,悬起的心渐渐落下……果真不该轻信那两封寄来的匿名信,余景遥一事相关者众多,而自己内伤难愈尚无确切证据证实与醉伶蓟有关,然此刻倒地的傀儡却足以说明,*纵者已经身亡。裴幼屏并未辜负他的信任!

转念担忧再生,苏无蔚一跃而起,心急如焚奔往前方。

风骤疾,稀稀拉拉的草叶贴倒地面,草木掩映间,被砍得只剩残躯的毒虫突然动了动,划开两排密密麻麻梳子似的脚游入了草底。

天空飘落雨丝,雨丝又被风塑成千万根细细凉凉的针劈头撒了下来。

苏无蔚奔走片刻,随刀剑相击之音灌入耳中,远处景象已一览无遗。

加快脚步,逐渐缩短的距离令他看得越发清楚。裴幼屏正被数十黑衣人团团围住,左臂染血,右臂奋力挥舞长剑,一侧还躺着几具尸体。

苏无蔚毫无犹豫冲入战围,拳头猛击一者胸口,暂解了袭向裴幼屏背部的危机。

“保护自己!”他大喝道。

剑气如虹,势不可挡,九霄剑法被苏无蔚使得出神入化,他以一敌十,尽显一代高人风采!

黑衣人逐渐落了下风。

此时,一人悄悄移至苏无蔚身后,趁其不备一剑斜刺过来,苏无蔚闪身躲避,右手一挽,剑刃便抹上他颈子。

那边厢,因受创在先,裴幼屏不多时又添几道新伤。

“幼屏!”剑势更狂,架开身前攻击,苏无蔚直奔向他。

千钧一发之际,忽闻“嗖”的一声,背心一痛,苏无蔚陡然顿下了脚步。

“轰隆隆,轰隆隆——”

雷光乍现,照得天地惨白。

西南越泽河,河水湍急。眼瞧雨越下越大,郑家兄弟卯足了劲朝对岸游去,游至河中央时水流更急,郑沅几次险险被卷进漩涡。

“小心!”郑渝话音刚落,便见自上流冲下无以计数的竹竿,竹竿两端被削得又尖又细,乘风破浪,快得犹如鱼儿,带着穿透一切的威力奔流而来。

郑渝大吃一惊,吼道:“郑沅,快游!”

“哗啦啦,哗啦啦——”

大雨倾盆。

东侧丹霞峡谷,悬崖峭壁的半腰间,两条身影摇摇欲坠。

程松仰面望向余燕至,大喊道:“我求你了吗?!”

余燕至一手抓着他腕子,另一只手,五指指尖抠入了石壁缝隙。他一语不发,眨了眨眼,挤落了眼睫周围的雨水。

一刻钟前,二人抵达峡谷,自崖顶垂落的铁链不知被何人斩断;倘若绕路,莫说两个时辰,整整一日也未必回得了圣天门。别无选择,他们只好徒手攀岩。

绝壁霉苔处处,大雨凄迷……

程松一个不慎竟失足滑落!

料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有“同生共死”的一日。

程松外表淡泊,实际自尊心极高。因某些他不愿承认的情愫,他曾不止一次希望余燕至消失,然而生死关头,对方却选择救他,这深深激怒了程松!他宁肯死也不想欠余燕至的情!

“再不松手你我都将葬身此地!”四周石壁光滑,无可附着,偏偏自己的剑亦于方才掉落悬崖,程松不是君子,可也非贪生怕死的鼠辈,他故意挑衅道,“你忘记我是如何对待何英?你不早就想杀了我吗?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闭嘴,”垂首看向程松,余燕至轻声道,“对我而言你早已是个死人,你既不能伤害他,也不能伤害我。”

愣了愣,程松咬牙道:“那还不快松手!”

“万不得已时我会这么做,”目光转望腰间长剑,余燕至续道,“现在就放弃只能证明你是个懦夫,不配叫他多看一眼。”

大雨如注,将深埋的恩、怨、情、仇昭昭然洗刷而出。

甫一上岸,郑沅便急忙回头拉起了郑渝:“兄长,你可有受伤?”

“无碍,快走。”摇了摇头,郑渝长出一口气,先前惊险万分,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才得以逃脱。

马不停蹄继续赶路,片刻后,郑渝听见弟弟的脚步声渐渐变远,不禁疑惑地回过了头。视线里,郑沅脸色苍白,唇角微微一弯,朝他笑了笑:“兄长,你先行一步吧。”

双眼蓦地大睁,走回郑沅身前,视线越过他肩头,郑渝望向了来路,路面还有未被冲淡的血水。他往他腰侧一摸,发现像少了什么似的凹陷了进去。

天地空无一物,只余无穷无尽的冷雨。

苏无蔚怔然地看着眼前,裴幼屏一动未动站在那里,雨水模糊了他温柔的面庞。

所有黑衣人都停下了攻击,安静得犹如死物。

没有责备,苏无蔚此刻惟有深深自责;没有责问,裴幼屏的沉默就是给予他的答案。

十三年朝夕相处,师徒情深,仿佛是一场梦。

“挽棠年纪小,可你该比她懂事,不要让老人家替你们*心啊。”

“师父老当益壮,风采胜过当年。”

…… ……

“还叫我师父?”

“爹。”

…… ……

苏挽棠、圣天门、一颗严师慈父之心,苏无蔚将所拥有的都给了裴幼屏。

最可信任的徒弟,理想中的爱婿……

“哈!”沉笑一声,苏无蔚垂下了眼。

不久前,他还在懊悔对裴幼屏的怀疑,懊悔这段时间的冷漠,仍在憧憬着将来裴幼屏与苏挽棠缔结鸳盟时,自己亦可渐渐放手,将派中事务托付对方。

而此刻,他想他终于不必懊悔,也不必再有憧憬了。

躺倒地面的尸体中,一具“尸体”突然动了动站立起来,扯落黑巾露出秀美面庞,步伐缓慢地走向裴幼屏,停驻在了他身边。

“还等什么?”视线一扫四周,梅清淡淡一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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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松指尖凝气划向余燕至腰带,随腰带断裂,腰间长剑直坠而下,经过程松手边时被他捞进了掌心。握紧剑柄,甩脱剑鞘,剑尖直入崖壁三寸,程松借力一蹿,在余燕至松手同时攀住了上方一块凸起的岩石。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继续向上攀爬,一刻钟后,双脚终于稳当当踩在了地面。

程松脸色发白捏紧了打颤的手,试想若无余燕至坚持,此刻躺在崖底的也不知是个囫囵**或一滩血泥?明明先前还视死若生,此刻却不禁有些后怕。

其实,他很想问一问余燕至救自己的理由,却又直觉得不到真心的答案。

余燕至看似无害,但程松不会忘记擂台上被他划破胸膛的瞬间,就像一头被关笼中的沉默的兽,不将笼子打开,便永远无法得知它有多凶暴。

程松一面思索,一面跟随余燕至疾奔向前。

又行盏茶功夫,眼前突然剑影纵横,出现了一群黑衣人!

大雨滂沱,雨声扰得人不得安宁。

此刻,丹霞峡谷西侧的越泽河畔,正上演着另一场围捕。

面对十数黑衣人,郑渝殊死搏斗,雨水冲刷伤口,在他脚下汇聚成蜿蜒溪流,流向了身躺不远处的郑沅。

一把把剑刃吞噬咀嚼着他的血肉,可郑渝不觉疼痛,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活着亦或死了,只不停举剑,挥下,举剑,挥下。当他一剑送出要刺向对面敌人时,动作突然顿了顿,剑自掌心滑落,“咚”的一声激起连串水花。

郑渝低头看了看,一把剑穿过了他的胸膛。

眨了眨眼,他扑通栽倒在地,一侧脸颊满是污泥,他茫然地望着前方,郑沅那样安静,在这样冰冷的雨中。视线渐渐模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与他从未分离,自呱呱坠地的一刻就从未分离。

咬紧牙关,他奋力朝前挪动,最后,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他苍白的脸,他轻声道:“弟弟……别怕,有兄长陪着你……”

不舍、悲伤、无奈。

黑衣人伫立雨下,漠然地看着眼前一切。

一切即将落幕。

苏无蔚持剑直袭裴幼屏,裴幼屏站立原地不躲不闪。

眉峰一蹙,梅清一掌击出,将苏无蔚再度送回战圈,紧接便一耳光掴上了裴幼屏面颊:“为何不躲!”

嘴角溢出血丝,裴幼屏依旧一动未动。

对与错、是与非、爱与恨……在幕天席地的雨中都变得模糊起来。

苏无蔚想杀的只有一个人,与私心无关,裴幼屏留不得!留下便是无穷祸患!然而他力已竭,双手双脚都渐感麻痹,被暗器射入的背部流淌出了黑色血水……随后,黑衣人一把剑没入了他的心口,抽走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他连退数步才艰难地稳住身形。

轻咳一声,呕出口鲜血,苏无蔚又不由倒退半步,缓缓抬起眼帘,平静地望向了裴幼屏的方向:“我此生最大憾事便是不能亲手了结你。”

裴幼屏忽而双膝跪地:“师父。”

“你不配叫我师父。”苏无蔚立掌制止。

膝盖贴着地面挪上前,裴幼屏仰头望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您认不认弟子,您永远是我的师父。”

苏无蔚轻轻摇了摇头,血自嘴角滴滴淌下:“你若存这份心,便解答为师三个疑问,可好?”

“弟子知无不言。”

苏无蔚缓缓开口:“十年前,余景遥一事是否有冤情?”

“是。”

“你是否参与其中?”

“是。”

长髯微颤,苏无蔚闭了闭目,轻声道:“为师死后,你会放过余易吗?”

梅清斜睨黑衣人一眼,黑衣人接到命令,一拳毫不留情击向了苏无蔚!

剑自手而脱,苏无蔚直直飞了出去。

裴幼屏立刻冲上前,半空中接住了对方。

站定后,苏无蔚推开他,踉跄着倒退数步,望入了他眼底:“回答为师最后一个问题。”

“为何不问醉伶蓟……”裴幼屏眼角泛红,“为何要问余燕至!”

“此乃你心结所在。”

言罢,苏无蔚身体猛然一晃,裴幼屏急忙上前拥住他,却又被推了开来。

“师父!”

“回答我。”

手握成拳,裴幼屏一字一句道:“我必须杀他。”

抬头望向天空,愁云无尽,苦雨无穷,苏无蔚半眯了眼,片刻后缓缓垂首,吐出胸臆间最后一口淤血,仰倒下去。

“师父!”裴幼屏将他接入了怀中。

终于卸下所有防备,虚弱地望着眼前人,他苦笑道:“幼屏……我……不配……做你的师父。”

眼瞳在眼眶中动了动,裴幼屏轻眨眼睫,雨水便自眼角滑落,落上了苏无蔚的脸:“师父,您恨我吗?”

“傻孩子……回头吧……”苏无蔚轻叹一声,缓缓闭了目。

为圣天门*劳半生,他无怨无悔;为裴幼屏倾尽心血,他亦无怨无悔。最大遗憾并非收裴幼屏为徒,而是十几年也未能令他放下执念。留在苏无蔚心底的,依旧是当年那青涩的少年,是少年第一次唤自己师父时的情形,是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而对圣天门未来的担忧、对女儿的牵挂、对余景遥父子的愧疚,他已无心无力参与。

梅清一摆手,余下的黑衣人便分东西两路迅速离去。

走到裴幼屏身侧,梅清拍了拍他肩膀,弯腰凑近他耳畔,道:“现在就惺惺作态会不会太早?”

盯着怀中冰冷的人,裴幼屏一语未发。

“如今除去苏无蔚这个隐患,无人会再怀疑你,你很快就能大展拳脚,实现一直想要实现的最彻底的复仇,”重新挺直腰,双手背于身后,梅清垂下的视线落在了裴幼屏发顶,微笑道,“幼屏,你开心吗?”

小心翼翼将苏无蔚轻放地面,站起身,裴幼屏转望他道:“你呢?你开心吗?”

“当然。”

“可你为何不笑?”

梅清好笑道:“此话从何说起?”

“我从未见过你真心的笑,也从未见过你哭,”裴幼屏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眼角,“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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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燕至满身污泥,狼狈不堪,他左腿被剑刺伤,血流如注,衣摆已瞧不清原本颜色,可他不管不顾拼命奔跑,脑海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绝不能死!

一刻钟前,攀上悬崖后不久,他与程松便遭遇了黑衣人的围杀。

危机时刻,程松以一己之力拖住那些人,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余燕至根本无暇思考对方为何这样做,况且,他不可能为程松、为圣天门送命!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追逐的脚步声又响起耳边,转瞬,闪着寒光的剑便自后袭来。

连忙扭身躲避,一扫眼前几名黑衣人,余燕至心知程松已十死无生,急促的呼吸反而平稳下来,目光变得又冷又沉。

他的剑遗留在了崖壁,此刻他赤手空拳。

可他毫无畏惧,他绝不能死,他必须活着回去!

…… ……

不知过了多久,余燕至自昏迷中清醒,立感头痛欲裂,他半坐起身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失去意识那一刻还在距圣天门百里之遥的地方,可此时放眼望去,竟已能瞧见那巍峨建筑。

强忍遍布全身的痛楚,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刚迈出一步便踢到一样事物,垂首一瞧,是先前被程松*崖壁的自己的剑!

为何这把剑又回到了手中?为何不杀了他只将他打晕?

为何……

为何……

这情形熟悉得可怕!

大雨、突袭、黑衣人、幸运的“死里逃生”,恍如落伽山的重演。那一日,当他睁开双眼时,他几乎失去了一切。

余燕至没有精力思考这群人与落伽山的关系,他活了下来却无丝毫庆幸之感,他简直心惊胆战!

无惧伤痛,他一口气冲回了圣天门。

看守门外的两名弟子面露震惊,双双迎上前,道:“师弟?!”

拒绝了对方的搀扶,余燕至急切道:“师父与其他几位师兄回来了吗?”

两名弟子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转身就朝内奔去。

“到底发生何事?”另一人问道。

“我们自郡城返回途中遭遇了埋伏,来者身份不明,为能尽早回门下求援,师父命我们兵分三路突围。他与裴师兄走西北方向最近的一条,郑沅、郑渝两位师兄绕西南渡越泽河,我与程师兄则走东北丹霞峡谷,”喘了一口气,余燕至续道,“可攀上悬崖后我们再次遇袭,是程师兄护我离开的!”

那弟子面色凝重地打量了他一番,道:“你的伤——”

“无妨。”

言罢,余燕至匆匆离去,一路上屡屡与整装待发,准备前往救援的弟子擦肩而过,严丰亦身在其中,望见他后便大喊道:“余易!”

余燕至充耳未闻径直返回院居,一脚踢开了屋门。

光线暗淡的屋中空无一人。

屋外雨声哗哗,这么大的雨……何英会去哪儿?

眼底一阵发黑,余燕至呆了呆,扭头冲入雨下,正巧与严丰迎面相撞。

严丰因担忧他才追了过来,此时不禁皱眉道:“霍师兄召集所有弟子集合,却未讲发生了何事,你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师父与其他师兄呢?”

余燕至抬起眼帘,眼角布满血丝,仿佛与面前的人有着深仇大恨,他一开口,声音嘶哑难闻:“何英在哪?”

“他不在屋里吗?”

绕开一脸纳罕的严丰,余燕至走出院子,接着蓦然停步,一瞬不瞬望向了前方。

何英左手撑伞,伞下是仰面看他的童佳,两个人似乎正说着什么。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童佳扭头望来,惊喜道:“哥哥!”

可刚刚浮现的笑容却在看清对方形容后僵在了脸上。

余燕至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干净、一处完好。短短时间,他的足下便聚出了一洼血水。

耳闻童佳的叫嚷声,何英也望了过去,他纤尘不染,迷雾般的目光隐含着淡淡喜悦。

余燕至缓缓走上前,心跳一下慢过一下,重过一下。

还在……

还在……

竖起食指,像离开前的那日清晨,余燕至对童佳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接过何英的伞,牵他走回了屋中。他的手第一次比何英的手还要冷。

“外面下雨,别出门了,当心染上风寒。”余燕至扶何英坐在桌前,半跪在了他脚边。

何英点了点头,想要伸手摸一摸他却被他躲了开来。

目送余燕至与严丰一同离去,童佳一步三回首走进房间。

何英仍坐在原位,却不知何时手中多了把剑。

“你从哪儿找的剑啊?”童佳连忙去夺,“你怎么能拿这样危险的东西?”

何英左腕一翻,剑风直扫童佳,快如闪电,距他颈侧一寸后才堪堪停住。

倒吸一口凉气,童佳仿佛被吓傻了,双眼直愣愣盯着对方。

何英从面无表情到扬起微笑,接着大笑不止,无声地耸动肩头,似觉有趣极了。

撤离剑锋,何英将剑放去了桌面。

壮着胆子走上前,童佳又将剑归入剑鞘,搁在了他腿上:“你在担心哥哥吗?”

何英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一下下轻轻地*剑身。

夜幕降临,雨水无休无止,油灯忽明忽暗。

透过温暖的橙光,童佳看向何英,搜肠刮肚地想了些趣事讲给他听。

隔在两人间的桌上摆着竹笼,蜷缩其中的小兔一身肉呼之欲出,那竹笼已有些盛不下它了。

“等我像师兄们一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时,爹娘会以我为傲!”童佳将余燕至安慰他的话转述何英,权当自己的志气。

他自顾自说个不停,也不管对方愿不愿听、有没有在听。

“别担心,哥哥很厉害的。”童佳伸长胳膊握住了何英搭着桌沿的手。

何英反手便包裹住了少年薄薄的手掌,接着无声地动了动唇。

紧盯他张阖的嘴唇,童佳先是疑惑,而后茫然道:“保重?为什么讲这句话?你要去哪里吗?”

忽然,房门被由外推开,童佳吓了一跳,扭头一望却又转惊为喜。

“咦?霍师兄、冯师兄,你们回来啦!”

步入屋中的两人皆一身雨水,他们径直走向余燕至床铺,自床底寻出行囊,打开一阵翻找,找出某样事物后又回转何英面前,一左一右架起他就走。何英重重握了握童佳的手,他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童佳呆呆站了会儿,片刻后猛然清醒过来,冲出房间冲入雨下,追赶上了前方三人,拉住一位师兄的衣袖,急道:“你们做什么?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师父死了,”那人看也未看少年,边走边道,“赵师兄、郑师兄、程师兄都死了。”

童佳有听没有懂,眼瞧何英跟不上对方步伐,双腿被拖在了地上,就急得要掉眼泪:“师兄,你们带他去哪儿啊?他眼睛看不见,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夜雨凄凄,小跑着跟了许远,童佳终于在前方看见希望。

“严师兄!”

话音刚落就见严丰大步走来,一掌挥出打在了何英胸口。

“严丰!”两人中的一人急忙将他拉开,“你想干什么!”

严丰双目赤红锁在何英面上,高大沉默的身躯像蓄势待发的强弩,仿佛下一刻便要贯穿对方。

愣怔当场,童佳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幕!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哽咽,他扑向严丰,拳头捶打上了对方坚硬的身躯。

严丰轻而易举制服了他,拎小鸡似的拎着他离去。

“放开我!放开!”童佳扯着嗓子大叫,眼望那些人押着何英越行越远,泪水夺眶而出,“何英你回来!你回来!”

雨水模糊了泪水,雨声淹没了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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