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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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幼屏一脚跨入厅堂,苏无蔚正背对自己仰望前方高悬的牌匾,牌匾上四个金色大字——尊道贵德。
圣天门能够发扬光大,屹立江湖百年,依靠的不仅是高深莫测的剑法,还有公正无私、德行高尚的立派宗旨。苏无蔚以此为诫,一生自律,他不能容忍圣天门的荣耀沾染污点,更不允许自己的人生踏错一步!
当初继承掌门之位,说好听是他不懈努力终于获得认可,不好听是季辛让给他的。他与季辛同年拜入师门,可师父偏偏青睐季辛,认为其心无杂念、本质纯然,于剑术上会有更高造诣。苏无蔚心知季辛的天分自己无可匹及,但长久以来,季辛任性肆意,对师父的期待更是置若罔闻,这样的人如何能够执掌圣天门?!师父抱憾辞世,他几十年也无一日不在遗憾,遗憾没能令先师目睹他今日辉煌,再观季辛,岂非与他云泥之别!
“师父。”裴幼屏适时出声,拉回了苏无蔚思绪。
转过身,看向面前风华正茂的弟子,苏无蔚不禁感慨:与季辛的“恩恩怨怨”似就在昨日,可眨眼岁月如梭,他已须发花白。
“那件事调查得如何?”苏无蔚负手而立,气度威严。
“一切如您猜测,”裴幼屏抱拳道,“余易的父亲正是余景遥。”
沉默过后,苏无蔚一声长叹:“当年之事果真有蹊跷……”
“青天白日,恶行昭彰,余景遥罪孽深重,人证具在!师父何来此疑虑?”
“看看这封信吧。“苏无蔚自袖中取出信笺递给他道。
裴幼屏双手接下展开细读,末了将信折好,交还对方,道:“无稽之谈,师父切莫放在心上。”
苏无蔚摇了摇头:“无风不起浪,写这封信的人目的为何?掌握了多少事实?又与余景遥有何关系?若真如信中所述,我圣天门难脱干系啊。”
“此案时隔十年,信中又语焉不详,难逃捕风捉影故弄玄虚之嫌,”裴幼屏面色平淡,语调温和道,“余景遥起初也曾为自己辩驳,最终不仍是畏罪自杀?即便事出有因,又岂能肯定他全无过错?何石逸夫妇毕竟命丧他手,师父为无辜死者申冤血恨乃仁义之举,匡扶我正道之名。”
又是一声叹息,苏无蔚回忆起了当年点滴。
余景遥,叱咤北武林的豪侠,掌功无双。
十年前,他应圣天门之邀协助缉拿一伙盗贼,南下之际,与何石逸夫妇偶然入住了同一间客栈。那时,谁也料不到这一面之缘竟成死局。
翌日,余景遥于半途拦下了何石逸夫妇的马车,在杀害何石逸与随行仆役后,更是对何夫人意欲奸、淫!这一幕,恰巧被赶来与他汇合的三名圣天门弟子撞破。
那三人无力与之抗衡,两死一伤。重伤弟子侥幸逃脱,待寻到救援赶回事发之地时,尸体早已被烧得残缺不全。不出一日,余景遥堂而皇之现身云颂镇,然却对所犯暴行拒不承认,被圣天门一路追回了北方。
以余景遥的身份地位,难以想象他会做出如此恶行,可圣天门弟子所受掌伤正乃其独步江湖的绝技,摧心掌!
余景遥不承认杀了人,但询问他当日行踪,他又无言以对。
此事原本不清不楚,苏无蔚出面主持公道,便是要将余景遥押回圣天门仔细盘问,可余景遥突然自杀同样出乎众人意料。怪事一件接一件,余景遥之子竟也在那之后不久被人掳走……如今那消失多年的稚儿再次出现……时机如何巧妙,一封匿名信也试图揭示当年秘密……
若果真有隐情,武林中人会如何看待余景遥自杀之举?树欲静而风不止,圣天门恐怕难逃非议。
呼吸一窒,苏无蔚抬手轻按胸膛,随年事渐高,他已愈感力不从心。
“师父!”裴幼屏急忙抚他胸口。
“十年了……”苏无蔚笑得和蔼而疲惫,“幼屏,我真的老了。”
裴幼屏搀他坐下,转身端起茶杯,指尖在杯口轻轻一拭,奉上前道:“师父,喝茶。”
微笑点头,苏无蔚接过喝了一口,突然低咳起来。
“师父?”裴幼屏忙拿过杯子放回桌面。
摸出脸帕捂在唇边,苏无蔚断断续续咳着,半晌后移开帕子,便见其上洇出了点点血渍。
裴幼屏半跪在地,握紧苏无蔚捏着脸帕的手,扬起面庞,眼中是隐忍的悲伤:“师父,为何不将您受了内伤,至今伤情未愈的事告诉众人?邵秋湖医术了得,若有他为您诊治——”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莫要为我*心了。”
“师父……”
五年前,与魔教教主一战中,苏无蔚受了对方一掌,调养多年未见好转,他不曾输给季辛,输给重重考验,却终是难敌岁月……抬手抚上裴幼屏年轻的脸庞,苏无蔚道:“还叫我师父?”
裴幼屏垂下眼帘,声音里一丝拘谨:“爹。”
“好孩子,”苏无蔚轻抚他发顶,往日威严都化为了慈爱,“你不会让为父失望吧。”
裴幼屏颔首道:“弟子猜测余易是有疑当年真相所以才潜入调查,但凭他一己之力掀不起风浪,何况身在圣天门,他仍是我派中弟子。至于那封信,送信之人若有图谋必然不会就此罢休,不妨静观其变……”
“嗯……”苏无蔚靠向椅背,阖目点了点头。
“静观其变”不过是讲给师父的话,裴幼屏心知那送信之人已经失去耐性,而他又何尝不是!他必须加紧步伐早日与苏挽棠完婚。
姹紫嫣红中,黄衫少女神情郁郁,她心情矛盾,左摇右摆,一时伤感一时悸动。
忽而,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她连忙收起思绪,望向了徐徐而来的男子,仿佛第一次见着对方,竟紧张得不知所措。
裴幼屏驻足她身侧,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了娇艳的花朵。
苏挽棠低下头,心怦怦直跳,斜睨那白皙的手指,视线一点点朝上移去,接着便对上了裴幼屏双眼。一瞬间,她错觉几乎要溺毙在这似水温柔中。
“记得你小时候最喜爱吃桑果,可又怕染红口舌,便只能眼馋其他师兄,”裴幼屏自袖中取出个小布袋,打开在了少女面前,“不知你如今是否还喜欢。”
苏挽棠怔了怔,回忆一股脑涌入心间……
看着局促不安的少女,裴幼屏柔声道:“能娶师妹为妻的人,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苏挽棠脸颊生痛,耳根通红,不觉朝后退去:“我……我没有你说得那样好……”
裴幼屏缓缓靠近:“是我配不上师妹。”
“不……不……”苏挽棠一边后退一边摇头,“我只将你看作兄长,你不要……不要对我……”
无奈一笑,裴幼屏停下了脚步:“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我对你……挽棠,你的要求实在太为难我了。”
苏挽棠倏然抬头,望见他苦涩神情,心中顿感愧疚:“抱歉,师兄……”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年长于你,理当懂得成全,”视线留恋少女面容,裴幼屏举起手臂,然举至半空又落了回来,苦笑道,“我已向师父说明,请求他解除婚约。”
心猛地刺痛,苏挽棠颤声道:“爹答应了吗?”
裴幼屏笑得温温柔柔:“别担心,一切有师兄在,我会令师父点头的。”
苏挽棠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她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何这般疼痛?
将桑果重新递上前,裴幼屏轻声道:“师妹,你以后何时想吃,师兄一样会为你去摘。”
眼眶一热,苏挽棠垂下了头,匆匆自男子身边逃离而去。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伤心欲绝,竟是比得知余易的情意后更加失落……
待少女走远,裴幼屏将桑果尽数倒入了花圃中,他眼底波澜不兴,折下一枝淡黄花朵紧紧攥入掌心,而后松开,看花瓣一片片自指缝凋落。
不出所料,三日后,裴幼屏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寥寥数语,约他在三里外的波风岗会面。
裴幼屏随即将信烧毁,落座桌前,端起了茶杯,入口时才发觉茶水早已冰冷。放下杯子,手指摁着额角,他缓缓闭了眼:“疯子……”呓语自唇间泄露,待再睁开眼时,那黑白分明的眼瞳便覆了层薄冰。
站起身,裴幼屏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踱回桌旁,视线落在长剑之上,稍许犹豫后提入了掌心。
日落时分,裴幼屏赶到了相约之地,穿过密林,眼前是一处陡峭山坡,他一步步登了上去。
黑色长衫、黑纱斗笠,那人正于山坡悠闲踱步,察觉他后便一语不发迎了上前。
裴幼屏却在对方靠近时擦肩而过。
“两个月未见,你就与我生疏了。”暗哑的嗓音像老旧的桌椅发出的吱哑声,令人倍感压抑。
“此地只有你我,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呵,”轻快而愉悦的笑声透着几分天真,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了犹如少年般秀美的面庞,再次开口,声音已与先前判若两人,“我很高兴你能来。”
夕阳西沉,四周景色被笼罩在了一片金红之中。
裴幼屏转身面向那人,道:“梅清,你清楚我不得不来的理由。”
“你在生气吗?”
“你认为我不该生气吗?”唇角一抿,裴幼屏目光犀利,道,“为何寄信给苏无蔚,透露余燕至是余景遥的儿子?说余景遥当年是冤枉的?你究竟想干什么!”
梅清笑容惫懒:“多少年了,还未尽兴?”
“我是为了实现姑姑所言最彻底的复仇。”
“复仇?”仿佛听闻了什么趣事,梅清低笑起来,笑声回荡荒凉的山坡甚是渗人。
半晌后,他止住笑意,摇了摇头:“仇恨已填不满你的**。幼屏,你可曾回想起当初?”
“我所做一切不离初衷,你如今从中阻挠,对你又有何益处?”裴幼屏漠然地看着他,“余景遥一事虽已过十年,但若叫苏无蔚发现内藏隐情,你以为他会放任不管吗?”
梅清语调自若道:“想报仇的人是你,我不过你手底一颗棋子,即便圣天门追究起来,又与我何干呢?”
“你!”裴幼屏气恼道,“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你以为你逃得过?”
“大不了陪你一起淌水。”梅清微笑道。
裴幼屏转身沉声道:“你在威胁我?”
静静望那背影片刻,梅清自后拥住了他,柔声道:“若你我果真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又岂会认为我在威胁你?”
对如此亲密的行为,裴幼屏却毫无抵触:“梅清,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
唇似有若无地碰触他后颈肌肤,凉滑的触感令梅清眯起了眼:“你答应我的又几时兑现?”
沉默良久,裴幼屏淡淡道:“如今余燕至身在圣天门,贸然行事必会遭人疑窦。”
“让我替你杀了他,好吗?”
“若只要他死,当年落伽山我便不会叫你留他性命。”
梅清抬起眼帘:“定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此乃姑姑遗愿。”
轻笑一声,梅清松开了双臂:“是你的乐趣吧。”
目光幽幽暗暗,裴幼屏转身,掌心轻轻按住梅清肩头,道:“尘埃落定前希望你多些耐心,相信我,等待一切结束我们就回忘川。”
晚风习习,吹起一丝凉意。
天边明月高挂,洒落如水清晖。裴幼屏半炷香前已离开了波风岗,此刻,梅清独立山头,任微风吹乱发丝。
数十道黑影在夜幕下恍如鬼魅飞速接近,眨眼功夫出现在他身后,紧接单膝跪地,沉默地等待指示。
梅清缓缓转身,垂挂腰间的荷包散发着一种“独特”气味,他双唇轻启,吐露了一句苗语。
这句话像*纵傀儡的丝线,使得黑衣人纷纷磕下头颅,随后如来时一般,迅速隐入了夜色。
席地而坐,梅清垂下眼帘,自言自语笑道:“离开十三年,幼屏,你还能找到回去的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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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疾行,踏入圣天门后,裴幼屏放缓了脚步。
握剑的掌心尽是汗水,这把剑无功而返,没能替主人除去心头大患。
密林中有梅清安排的人手,虽然隐藏了行踪,但并未隐匿气息。裴幼屏能清楚感觉到四周的杀气——这是梅清对自己的提醒、警告、亦或威胁?
爹娘死了、余景遥死了、姑姑死了,如今知晓他底细的只剩梅清。梅清是个大、麻烦,令裴幼屏疲于面对。
忘川……在他的记忆里只有这世上最怨毒的女人和最残忍的小孩,可那时,他们也是他唯一“依靠”。
如果能够选择……
念头刚一升起,裴幼屏立刻在心中否决,他别无选择!
眼看大功告成,所有都如预期一般顺利,他不再是当年弱小的孩童,如今他受人尊重、风光无限,不久后又将迎娶娇妻——圣天门掌门的女婿,众望所归的下任继承者,武林人人仰视!
十三年,任谁都会改变,只有梅清似乎还是忘川里那个疯子!裴幼屏与他纠缠至今已十分厌倦,他想从梅清身边逃开,他不能叫这疯子毁了他得来不易的一切。
转过处拐角,前方隐约传来了人声,裴幼屏轻下脚步,借月色看到了并肩而行的两人。其中一人发落霜华,正扭头望向另一人。
原来是余燕至与何英……
何英左手攥着把苜蓿草,扫上余燕至脸庞,余燕至不躲不闪,只轻轻握住了他手腕,笑道:“别闹,还不困吗?”
何英点了点头。
他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以前在落伽山时他每日习武,如今无所事事便显得精力旺盛。余燕至一有空就带他四处闲逛,何英虽目不能视但已习惯黑暗,所以仍旧玩得乐不思蜀。
走出几步,何英忽然磨磨蹭蹭朝余燕至背上贴去。余燕至单臂揽住他,道:“不是不困吗?”
何英摇头,拼命往他身上靠。余燕至不得不先制住他,而后将他背了起来。
沉甸甸的分量令人不觉安心,几个月前,何英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
又娇气又任性,曾经熟悉的性情正一点点回归。余燕至心说邵秋湖没有骗自己,何英需要时间,或许一日、或许两三个月,他迟早会恢复记忆。
而令余燕至哭笑不得的是,何英最明显的“进步”竟表现在了情、事上……
因为同屋还住着严丰与童佳,余燕至夜里并不会碰何英,岂料某日半夜,何英忽然就翻身压住了他。余燕至被弄醒过来,原本想安抚对方,结果却变成火上浇油,最终连自己也未能幸免。一边担心惊动了旁人,一边防备着何英动作太大,余燕至紧紧箍住他腰身,将两人相贴的**握在了手心。泄出时,何英摸索着亲*他嘴唇,一面亲一面意犹未尽地顶弄,将余燕至光洁的腹部染得*迹斑斑。
何英举止日益亲密,余燕至却偶感苦恼,因为何英不懂克制与适可而止。
又一日,何英洗过脚,余燕至便坐在床前为他擦拭,擦好一只后搁在了腿上,谁知何英竟拿脚丫磨蹭起他大腿,蹭了几下滑入胯间,不轻不重一阵踩揉。何英的世界一片黑暗,不晓得烛火通明的屋里三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余燕至羞得耳根通红,童佳既懵懂又好奇,严丰怔然过后一张黑脸难得有了点别的颜色。
余燕至认为自己难辞其咎,开始重新“教育”何英,何英起初总要忘记,他习惯以身体的接触与余燕至交流,被余燕至拒绝过几次后竟然闹了脾气,以至余燕至反倒要亲他,他才肯吃饭。比先前似乎没有改变,好在余燕至耳聪目明,懂得看场合。
白亮亮的月光照在庭园小路上,两人脚下是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余燕至断断续续说着什么,仿佛在自言自语,然而那声音情意脉脉,有令人心醉的温柔。
目送二人离去,裴幼屏想起了两年前梅清曾说过的一句话。
——余燕至对何英并非愧疚之情。毁了何英就能毁了他,兴许送还给他一个废人,他还会感激涕零。
那时他半信半疑,直到在南诏亲眼所见,他终于确信了这份隐秘的感情……希望可以用来摧毁,感情可以用来伤害,得到越多,失去时才会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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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紧闭双眼,直挺挺地挨在余燕至身侧,深夜的屋中,只听得见严丰的呼噜声。他辗转难寐,脑海反反复复闪现着一个画面——清晨的山间小路,屠夫被行走前方的女子的背影吸引,幻想女子拥有如何娇媚的容貌,便于是绕过她回头一望……何英打了个激灵,哪怕捂出了一身汗,仍是不停往被窝缩去。隔壁床,童佳睡得昏天黑地,不晓得睡前讲的故事成了他人梦魇。
何英自己吓自己,战战兢兢挤进了余燕至怀中。
余燕至半梦半醒,感觉有些闷热,便将薄被掀至两人腰间,干燥的掌心滑入何英衣下,抚慰般在凉滑的肌肤游走片刻,又渐渐沉入梦乡。
何英埋首他胸前,轻轻嗅着他的气息,似乎安心了些,半晌后终于有了睡意。
不知不觉潮热被阴冷替代,“哗啦啦”的噪音惊醒了何英,他睁开双目,暗淡的光线一点点射进眼底……灰色的天、灰色的地,天地间悬挂一帘雨幕,四周树海一望无际,在绵绵细雨下模糊成了青黑色的背景。何英举目望去,脚下一条蜿蜒小路不知通往何处。
这是哪里?
为何心中会充满怀念……
踩着泥泞,何英沿小路一步步行走,他贪婪地看着身边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任雨水打*头发,浸染了衣衫。
盏茶功夫后,笔直的山路出现了一条向西的岔道,仿佛被什么所牵引,何英毫不犹豫拐了进去。一间木屋映入眼帘,屋外一个大水缸,缸中浮着只葫芦瓢正悠悠打着转儿。突然,屋内传来响动,何英立刻上前推开门,却未见人影……只有落满灰尘的宽大的木板床与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响声又起,是一种闷响,仿佛拳头捶打着**。
“余景遥是混蛋,你也不是好东西!”
“不许你说我爹!”
“小混蛋,你还敢还手?!”
孩童的争吵像针一样刺进何英耳中,他呼吸急促,心跳渐渐加快,一下一下强烈地撞击着胸口。有什么迫不及待,呼之欲出!何英分辨不清,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挣扎,像头被关进笼子的野兽,拼命地撞向铁栏,在痛苦中头破血流,不知该抗争到底或安静地接受命运。
恨、不恨,一念之间……一念之间的选择让他无法获得自由,那明明是自己的心,却心不由己!
何英冲入雨下,狼狈逃窜。
他茫无目的地奔跑,在滂沱大雨中似乎听见了小女孩的哭声。
猛然抬头,不远处,一个小小身影跌坐在泥坑中……何英愣了愣,上前将那肉球似的小姑娘抱了起来。
小姑娘满身泥污,正嚎啕不止。何英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哄她。就在这时,一名妇人冒雨匆匆赶来,直到近在眼前,何英才瞧清她面上纵横交错的刀疤……
很可怖,但何英却不觉得害怕。
“啊,呜啊啊。”妇人似在向他道谢,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了含混的声音。
接过小姑娘,妇人一下下轻拍她后背,她渐渐停止了哭泣,粗短的小胳膊搂住妇人,喃喃道:“娘,我疼……”
“啊啊……”妇人抬手抹净了她脸蛋的泥渍,抱着她朝回走去。
何英跟在她们身后,一路行至了另一处岔道。妇人转过身,和怀里的小姑娘一齐朝他笑了笑。
“英哥哥,我们走啦。”小姑娘挥了挥手,笑得甜极了。
何英静静地望着她们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再也看不见。眼睫落满细密的水珠,最终不堪重负,随轻眨的动作滚了下来。那么冰凉,那么滚烫。
继续行走,脚底带起了更多泥泞,半晌后,他眼前出现了第三个岔道,他莫名有些紧张,犹豫瞬间,一把剑穿过层层雨幕朝他飞来。
闪躲同时,何英出手握住剑柄,纵身跃入了前方。
雨中,一人正在舞剑,何英立即迎上去与他过起招来。数百招后,却见两道身影忽而双剑并行,起跃翻飞,腾挪移转,配合得天、衣无缝!
走完整套剑招,何英*难掩,喘息着望向那人。
“英儿。”男子嗓音温柔无比。
可何英刚要靠近,男子却转身背对了他。
“为师最大期望便是看你长大成人,可惜为师已无法陪伴你的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轻叹一声,男子续道,“你时常任性倔强,行事不计后果,叫为师如何放心得下?唉……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语毕,男子身影竟恍如青烟般淡去。
雨越下越大。
何英呆立原地,凝望着对方消失的地方,胸口开出了一个洞,灌进凄风苦雨……所有想挽留的都留不住,悲凉似潮水袭来几乎将他灭顶!
如此痛苦,为何还要走下去?
何英不确定,但心里有个声音对他说,继续前行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踏进废庙的瞬间,他的心忽而平静了下来。
盘坐冰凉的地面,何英仰望那尊佛像,泥塑的药师佛,发十二大愿救治众生一切病苦。
无病无苦,无怖无忧。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很轻,接着,干燥的掌心便温柔地覆在了他双眼上:“何英,你愿意跟我走吗?”
“愿意。”
“离开这里,你会更痛苦。”
“我不怕。”
柔软的唇落向了他后颈:“我带你回去。”
惊雷携着闪电,将身后之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了眼前——那人站得笔直,一把斧头高举头顶。
斧头挥下的刹那,何英扬起了脸。
闪电的光芒比最锋利的剑还要锋利,轻易划开了阴沉的天色,照亮了佛像。慈悲的眼瞳流出汩汩血泪,泥塑的面庞开始龟裂瓦解,血和着泥,直如血肉一般。
雨声、雷声、泥土碎裂声、骨肉分离声……一瞬间的剧痛后,何英陷入了无底黑暗。
余燕至离开时,何英尚未睡醒,此刻端着饭菜回屋,却见他已穿戴整齐坐在了床边。
往日,何英总要等着自己照顾,穿衣、洗漱,甚至吃饭也得一勺勺喂到嘴边。何英一日日好转,这让余燕至感觉既开心又新奇。
搁下碗筷,余燕至摆了帕子走到他身前,一面擦拭他脸颊一面笑道:“学会穿衣裳了?”
何英微微垂着眼睫,脸色苍白,双唇紧抿,仿佛憋着股劲。
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余燕至担忧道:“你怎么了?”
话音方落,何英唇角忽而溢出一丝红线。余燕至盯着缕血红愣在了当场。
血越涌越多聚集下颔,一颗颗犹如红玛瑙滚落下来,可他仿佛没有知觉,连眉头也不见皱一皱。
余燕至终于自震惊中回神,他捏住何英下颚,另一只手就要撬开唇齿——这血太过鲜艳,全不似内伤或中毒会呕出的颜色,更者无缘无故,何英怎么会突然受伤!
何英握住了对方腕子,一边拉扯,一边扭头闪躲。
“你想做什么!”余燕至又急又怒,不禁加重了力量。
何英轻咳一声,一口血水喷上了他手背。
缓缓松开双手,余燕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没有听错……
抬手抹过嘴角,何英将目光转向了余燕至,他虽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对方的位置。
“……燕……”嘶哑难辨,是扯裂了喉咙发出的声音,一个字已经让何英额汗淋漓,他重新抿起双唇,咬紧了舌头。
垂在身侧的双手开始颤抖,余燕至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紧紧盯着他。
吞下血水,何英再次开口:“……燕……至……”
余燕至瞧见了他张开的嘴巴,里面血肉模糊。
“何英……”声音变了调,像从鼻腔发出,一瞬间,眼前豁然明亮,仿佛之前他也瞎了、哑了,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又觉得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你记得我了?”
何英艰难地出声道:“记……得……”
支撑了太久,狂喜与疲惫一齐将他击垮,余燕至跪了下来,跪在了何英面前,他仿佛连动一根手指的力量也丧失了,颓然地垂着脑袋……该笑还是该哭?他脑海一片混沌,理不清情绪……
冰凉的手指*上他的脸,从额头到眉眼,从鼻到唇……
“燕……记……得……”
眼睛一眨,泪水流了下来。余燕至握住何英的手,将他掌心整个贴在了面庞:“不疼么?你不疼么……求你别说了……”
何英闭紧双唇,另一只手抚上了余燕至发顶。昏死前的一刻,他以为已一无所有,无可留恋,接着便是混混噩噩一场梦,而今梦醒了,有个人还在原地等着自己,似乎从不曾离开。
恨?不恨?
继续前行就能找到答案。
无论走出多远,一回头,这个傻瓜总是在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也或许他才是真正的傻瓜,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对那颗纯粹的心视而不见。
何英摸索着擦拭他脸庞泪水,拭了许久,可那泪如何也拭不尽。
何英浅浅一笑,唇印上了他的眉心:“燕……至……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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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何英无法再开口说话,导致他眼盲失声的毒并没有解,除却恢复了记忆,状况并无太大改善,他也渐渐明白了这具身体与两年前的差别。
为方便何英行动,余燕至劈回了一根竹竿,将一端缠上几层布条后做成了简易的手杖。
接过手杖,何英明显怔了怔,当面对自己犹如废人一般的事实时,心里仍旧有些不甘,虽然他很快便掩藏起了情绪,却没能逃过余燕至双眼。
余燕至曾几次想告诉何英,邵秋湖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神医,他正在天荒谷研制解药,一定能令他恢复如初,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邵秋湖给了自己希望,自己便要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不到最后,谁又敢信誓旦旦承诺呢?何英才清醒不久,余燕至不想加重他的负担,一句“别担心”已是最大限度的宽慰了。
何英仔细地摸着手杖,握住了缠绕布条的一端,用另一端点了点地,从凳子站了起来。
探索着方向,他依靠手杖走出了十步距离,他认为自己始终在朝前行走,可按原路返回时却没有找到凳子。
“用着顺手吗?”余燕至牵回了他。
何英点点头,紧紧握了下对方的手。
来来回回,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何英一次比一次走得远,一次比一次笔直,直到能从西厢行至东厢石阶再返回西厢,才坐了下来休息。
“我去烧壶水,你在这里等我。”言罢,余燕至转身进了屋。
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自怀里摸出玉簪,何英扬头微眯双眼,视线送向了遥远的地方。现在,他有大把时间去“回忆”,回忆那晚的每一个细节。是什么理由让黑衣人对他只擒不杀?又是什么理由,黑衣人竟放过了余燕至?一句“命大”根本难以解释。那些人必然另有目的,而目的的实现,需要他和余燕至活着。
但这也恰恰是何英不明之处。
他跟余燕至自小居住落伽山,绝无可能牵惹杀机,若根源不在他们身上,难道是与他们相关的人或事?
与他们相关……
十年前,北武林大侠余景遥杀害了徽州商贾何石逸夫妇。
会是此事吗?
那“*死”余景遥的圣天门与囚禁了自己的南诏巫医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整件事并非毫无线索,但仍需调查,可他这副模样能做什么?摩挲着玉簪,何英想,自己寸步难行,也困住了余燕至。
重新站起身,何英试探着朝北行去,他想先熟悉这不算大的环境。无计可施,却不意味停留原地等待,如果身上的毒有能解的一日,那一日是何时?如果不能,是否就得当一辈子废人?
他不甘心!
这两年时光对何英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恢复之初,充斥心中的依旧是当年的愤恨与悲痛,然而余燕至怀着同样的心情却度过了近千个日夜。这份沉重的担子,余燕至背负至今,何英知道,这沉重里也包括了自己……他清醒过来不是为了继续拖累对方,他多么想与他一起分担。
端着茶杯走出屋子,余燕至一眼瞧见了快要撞进墙角的何英,手杖毫无悬念遇到了阻碍,何英原地转身,像只被剪去胡须的猫,继续朝错误的方向一错到底。
“何英。”余燕至轻唤道。
何英停住脚步,竖起耳朵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后手杖在地面轻轻一点,朝对方行去。
余燕至同时迎上,牵起拐杖将他带回了凳子前:“喝些水吧。”
拐杖从左手送入右手,何英接过茶杯喝了口,又小心翼翼将杯子放去了脚边。如今,他极少用右手持物,原因不仅是手筋被挑断,想要恢复普通人的程度非一日之功;更重要的,即便恢复了,他也无法再以这只手握剑。
余燕至察觉到了何英的变化,他说不上这变化是好亦或不好,在他想象中,让何英接受又瞎又哑且功力暂失的打击,纵然不悲愤也会有所消沉,然而何英很平静,实在过于平静了……
初秋的午后,阳光温暖了面庞,何英的神情显得有些慵懒,无法穿透黑暗的双眼依旧美丽,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角周围落下阴影,半遮掩了如雾目光,无辜得叫人怜惜。
从竹笼抱出小兔,余燕至将它送向了何英。
迟疑片刻,何英抬手摸了摸。蠕动着三瓣嘴,小兔双眼通红,它总被何英抱在怀里,被何英养得又胖又懒,以为对方很爱它,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可对方已不似先前那样痴傻,所以不再有心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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