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化物语(上) 第一话 黑仪·重蟹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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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地方上偏僻的小镇。

一到夜里,周围就变得十分黑暗。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此刻的废弃大楼,几乎无法区别室内室外,与日间有着明显的落差。

我从呱呱落地开始就一直居住在这个城镇,在我眼中,并不会觉得这景象很突兀,或感到不可思议,倒不如说这才像原本的自然风貌。然而据流浪者忍野所说,这昼夜的落差——大概与问题的根源息息相关。

根源十分清楚简单明了——

他如此说过。

总之,

刚过午夜十二点的此刻,

我和战场原又骑着脚踏车,回到那栋废弃的补习班大楼。后座上的坐垫,是从战场原她家直接拿出来用的。

此外,我完全没有进食,稍微觉得有些饥饿。

我将脚踏车停在跟傍晚相同的地方,穿过相同的铁丝网裂缝,走进建地后,发现忍野已经在入口处久候。

他彷佛一直站在那里的一样。

「……咦!」

看见忍野的服装,战场原有些惊讶。

忍野穿着一袭全白装束——全身包裹在素白的净衣底下,一头蓬松散乱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几乎和傍晚时分判若两人,至少视觉上变得比较整洁美观。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看起来煞有其事的模样,反而令人不快。

「忍野先生你——是神职人员吗?」

「嗯?不是喔。」

忍野爽快地否认了。

「我不是宫司也不是弥宜①。虽然我大学念的是相关科系,不过并没有任职于神社。因为基于各种的考虑。」

①注:宫司为管理神社的责任者;弥宜则定在「宫司」之下、辅助其他各项祭典和管理营运业务。

「各种考虑是指?」

「都是一些私人的理由啦。或许是因为我觉得太无趣了才是真的也不一定。这身服装,纯粹是端正仪容罢了。只是因为我没有其他干净的衣服而已。毕竟待会要面对神明,不光是小姐,包括我也必须准备齐全才行。我之前没说过吗?这是营造气氛。我在帮助阿良良木老弟的时候,还拿着十字架挂着大蒜,用圣水当武器作战呢。重要的是制造情境,别担心,虽然仪式的做法比较随便,不过应对处理的方法我已经很熟练了。我不会随便挥动法器,做出在小姐的头上洒盐那种行为的。」

「喔,好……」

战场原有点被震慑住。

尽管忍野的装扮确实出乎意料,但我总觉得以她而言,这反应似乎稍嫌过度。这是为什么呢?

「嗯,小姐准备得不错,整体感觉清新素雅,很好。先确认一下,你有没有化妆?」

「我想不要化可能比较好,所以就没化妆了」

「这样啊,嗯,总之这算是正确的判断。阿良良木老弟也仔细沐浴过了吗?」

「嗯,都准备好了。」

既然我也要在场陪同,这些细节就只好配合照做。但当时战场原企图偷窥我淋浴而起了点冲突,这事情就姑且保密吧。

「唔——你洗得再干净还是没差呢。」

「废话少说。」

虽然我要在场陪同,但充其量只是个局外人,所以没有像战场原那样连衣服都换过,因此当然没有么太大改变。

「那么,我们就迅速解决这件事情吧。我已经在三楼准备好场地了。」

「场地?」

「嗯。」

忍野说完,逐渐消失在大楼里的黑暗之中。明明穿着那种显眼的白衣,却随即不见踪影。而我则和傍晚时一样,牵起战场原的手,追了上去。

「可是忍野,你说要迅速解决,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样没问题吗?」

「什么东西没问题?三更半夜将年纪轻轻的少男少女叫出来做这种事情,会想要尽早结束,也是身为大人理当要懂的人情世故吧。」

「我的意思是说,那个螃蟹什么的,以这么简单就可以消灭它吗?」

「你的想法还真暴力啊,阿良良木老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忍野头也不回地耸耸肩道:

「这次的情况跟阿良良木老弟那时候的小忍,或是班长妹那时候的魅猫不一样。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和平主义者喔。非暴力的绝对服从,是我的基本方针。当初小忍她们,是怀着恶意与敌意去袭击你跟班长妹的,可是这次的螃蟹,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是那么一回事?」

实际上螃蟹已经对战场原产生了伤害,既然这样不就应该要认为它有敌意或恶吗?

「我说过了吧?对方可是神灵喔。只是存在着,什么也没做,只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那里。就像阿良良木老弟放学之后会回家吧?就是这么理所当然。纯粹是小姐自己意志不坚招惹来的。」

螃蟹不会危害人,也不会攻击人。

更不会附身。

虽然我觉得自己招惹来的这个说法有些过分,但战场原却一声不吭。她是没有任何感想吗?还是说她顾虑到接下来要麻烦忍野,所以提醒自己不要对他的话有过多的反应呢?

「所以,什么消灭或打倒啦,诸如此类的危险思想请你全部舍弃掉。阿良良木老弟,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可是向神灵祈愿喔,要采取低姿态啊。」

「没错,是祈愿。」

「只要祈求,它就会轻易地把体重还回来,恢复战场原的体重吗?」

「我不敢断言,不过应该可以吧。毕竟有别于新年参拜,它们还不至于会顽固到拒绝人类恳切的请求。所谓的神明,其实是一群相当草率的家伙,尤其日本的神明特别随便。姑且不论人类整个群体,就我们个体的事情而言,它们根本无所谓。真的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喔。实际上,在神明面前,我也好、阿良良木老弟也好、小姐也好,通通没有差别。无关乎年龄、性别或重量,三个人全都一视同仁,同样都是人类。」

一视同仁——

并非相似,而是相同吗。

「嗯……这和诅咒之类的东西,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呢。」

「请问——」战场原的口吻有如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问:「那只螃蟹——现在也在我身边吗?」

「对。既存在于那里,也存在于任何地方。只不过,为了请它降临此处——必须有一些步骤。」

我们抵达三楼,

进入其中一间教室。

我一踏进去,发现整间教室,都被用结界绳围了起来。桌椅全被搬到外面,黑板前方还设置了神桌——祭坛。带底座的木制方盘上备妥了祭物供品,由此可见,此处应该不是今天傍晚商量完后才匆忙筹备的场地。房内的四个角落设置了灯火,朦胧地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是类似结界的东西,讲得好听一点就是神域咯。不过也没有那么隆重,小姐妳可以不用那么紧张啦。」

「我没有……紧张。」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忍野边说边往教室里面走。

「两位可以低下头来,把视线压低吗?」

「咦?」

「这里已经是神明的面前咯。」

接着——我们三人各自站定,并列在神桌前。

这次的处理方式,跟我和羽川的时候截然不同——因此要说紧张的话,我确实很紧张。该说是气氛庄严吗——这种气氛本身,会让人产生奇异的感觉。

我全身紧绷。

自然而然地严阵以待。

我本身没有宗教信仰,是一个分不清楚神道和佛教差异的时下年轻人。尽管如此,面对这种情况,我心中还是有一些东西,出于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情境。

场地。

「我想了想,这个情况我不要在场会不会比较好呢?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的。」

「没那回事,不会妨碍的。我想应该没问题,不过总要以防万一嘛。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真有个万一的话,到时候,阿良良木老弟,你要成为小姐的肉盾啊。」

「我?」

「不然你那个不死之身是用来做什么的?」

「…………」

呃,虽然这句台词的确很帅气,但我的身体应该不是为了当战场原的肉盾而存在的吧。

况且,我也已经非不死之身了。

「阿良良木君——」

战场原立刻逮住机会说:

「你一定要好好保护我喔。」

「妳干么突然转换成公主的角色!」

「有什么关系,反正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明天就会自杀了吧?」

「角色瞬间崩坏!」

而且还把那种有生之年就算在背地里也不该讲的话,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我到底前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遭受这样的毒舌对待,这点我也许有必要认真思考一下。

「当然不会让你做白工咯。」

「难道妳会给我什么报酬吗?」

「要求实际上的报酬,未免太过肤浅了。这句丢脸的话,可以说是你全部人格的缩影也不为过。」

「…………那妳能回报我什么?」

「这个嘛……我原本打算要四处散播阿良良木曾经试图在勇者斗恶龙五代里面,让弗洛拉穿上奴隶服的糟糕行径,就取消掉好了。」

「那种事情,我这辈子连听都没听过!」

何况还是以散播谣言为前提。

真过分的女人。

「她根本就不能装备奴隶服嘛,这种小事只要用点脑子想就知道了说……这点别说猴子的智商,连狗的智商都能懂吧。」

「等一下!妳讲得一脸得意,好像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一样,但是到目前为止,书中有出现过任何我很像狗的描述吗?」

「也对。」

战场原窃笑。

「把你跟狗相提并论,对狗也未免太失礼了吧。」

已经将谩骂两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没关系,不必了。你这种胆小鬼,还是赶快夹着尾巴滚回家,像平常一样一个人玩电击枪游戏吧。」

「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游戏!」

说起来,妳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散播中伤我的恶质流言。

「到了我这种境界,像你这种肤浅的存在,早就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被我忽视①了。」

①注:日文中,忽视和看穿的发音相近。)

「明明口误讲错了,结果却变成更过分的毒舌谩骂!妳这家伙究竟受到什么牛鬼蛇神的恩宠啊!」

真是个捉摸不定、高深莫测的女人。

顺带一提,正确说法应该是被「看穿」才对。

「话说回来,忍野,你不用找我帮忙,让那个吸血——让忍来帮忙不行吗?就像羽川那时候一样。」

结果忍野爽快地回答:

「小忍这时间已经睡觉咯。」

吸血鬼晚上也要睡觉吗……

真的很可悲。

忍野从供品中拿起神酒,递给战场原。

「呃……请问这是什么?」

战场原一脸困惑。

「喝下这个酒,就能缩短和神明之间的距离——据说是这样子。当然,也有稍微放松心情的意思。」

「……我还未成年。」

「不用喝到会醉的量啦,意思一下就好。」

犹豫片刻之后,战场原喝下一小口。忍野看着她喝下,再从战场原手中接过酒杯,放回原来的位置。

「好了,那么,先让心情平静下来吧。」

忍野朝向正前方——

背对着战场原说道。

「从舒缓心情开始吧。最重要的,就是情境。只要能创造出情境,仪式做法就不是问题——最后只剩下小姐的心理状态了。」

「心理状态——」

「妳放轻松。先从解除戒心开始吧。这里是属于自己的地方,是妳理所当然存在的地方。低着头闭上眼睛——来数数吧。一,二,三——」

虽然——

我没必要跟着做,但不知不觉间,我也配合起来,闭上眼睛,数起数字。在默数的过程当中,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制造气氛。

就这层意义而言,不光是忍野的装扮,包括现场的围绳也好神桌也好,以及回家净身,这些全都是为了制造气氛——说得更明确点,这些是为了让战场原营造出心理状况所不可或缺的东西吧。

简单来说就类似暗示。

催眠暗示。

首先是抽除自我意识,舒缓警戒心,然后与忍野之间,培养出信任关系——我和羽川的时候,尽管和现在的做法完全不同,但这点同样是必备的条件。所谓侰者得永生,换言之,首先要让战场原产生认同——这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实际上,战场原自己也说过。

自己对于忍野,连一半的信任都没有。

然而——

那样是不行的。

那样子,是不够的。

因为——信任关系非常重要。

忍野没办法救她,战场原只能自己救自己——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便在于此。

我悄悄地睁开双眼,

窥视四周。

灯火。

四方的灯火——随风摇曳。

从窗户吹进的风。

就算随时熄灭也不奇怪的——幽微的灯火。

然而,那光亮又确实地存在着。

「心情平静了吗?」

「——是的。」

「是吗——那么,试着回答问题吧。我问妳答。小姐,妳的名字是?」

「战场原黑仪。」

「就读的学校是?」

「私立直江津高中。」

「生日是?」

「七月七日。」

乍听之下,与其说意义不明,更像是毫无意义的问题和回答,一直持续着。

淡然地。

以不变的速度。

战场原也始终闭着眼睛,垂下脸孔。

维持低头俯首的姿势。

房内寂静无声,就连呼吸声或心跳声也能够听到似的。

「最喜欢的小说家是?」

「梦野久作。」

「可以聊聊小时候的糗事吗?」

「我不想说。」

「喜欢的古典音乐是?」

「我不是很喜欢音乐。」

「小学毕业的时候,有什么感想?」

「觉得只是单纯地升上国中罢了。只是从公立小学升到公立中学,如此而已。」

「初恋的对象是个怎么样的男生?」

「我不想说。」

「妳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当中——」

忍野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道:

「最痛苦的回忆是什么?」

战场原的回答——在这里,停顿住了。

她没有回答「我不想说」,选择了沉默。

于是,我才知道忍野只有这个问题,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怎么了?最痛苦的——回忆。我在问妳关于记忆的事情。」

「……母亲——」

这气氛让人无法保持沉默。

也无法拒绝,回答不想说。

这就是——情境。

被塑造出来的,场景。

事情会按照步骤——进行下去。

「母亲她——」

「母亲她?」

「沉迷于恶质的宗教。」

沉迷于恶质的新兴宗教。

战场原先前曾经提过。

她的母亲把全部财产都拿去进贡,甚至背负高额债务,毁了整个家庭。即使是离婚后的现在,父亲为了偿还当时借的钱,仍持续过着不眠不休的忙碌生活。

这就是——她最痛苦的回忆吗?

比自己失去体重——更加痛苦吗?

这是当然的。

但——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

「只有这样吗?」

「……什么意思?」

「只有这样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日本的法律当中,保障了信仰的自由。不,应该说,信仰的自由原本就是人类被公认的权利。小姐的母亲要信奉什么、祈求什么,只不过是方法不同而已。」

「………………」

「所以——不是只有这样。」

忍野他——强而有力地断定道。

「告诉我,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什么事……母、母亲她……为了我,沉迷在那种宗教……结果被骗——」

「母亲被恶质的宗教欺骗——然后呢?」

然后——

战场原紧咬下唇。

「母亲她——把那个宗教团体的一名干部,带回家来。」

「一名干部。那个干部来到家里,做什么?」

「说是要净……净化。」

「净化?他说净化吗?说要净化……然后做了些什么?」

「说是做仪式……就把我——」

战场原夹杂着痛苦的声音说:

「对、对我,施暴。」

「施暴——那是指暴力层面的含意?还是……性方面的含意?」

「性方面的……含意。没错,那个男的——」

战场原彷佛忍耐着诸多痛苦,继续说下去:

「企图——侵犯我。」

「……是吗。」

忍野沉静地——点了点头。

战场原那种——

强烈到不自然的贞操观念和——

强烈的警戒心。

以及高度的防卫意识与过度的攻击意识。

似乎都有了解释。

她对净衣装扮的忍野,会有过度反应也是一样。

在战场原这个外行人眼中,神道的本质不变,也同样是一种宗教。

「那个——」

「那是佛教的观点吧。甚至也有宗教会提倡杀死亲人,不能一概而论。不过,你说企图侵犯——意思应该就是未遂吧?」

「我用身旁的钉鞋,打了那个人。」

「……真勇敢。」

「那人额头上流出血来……痛得在地上打滚。」

「所以,妳获救了?」

「我得救了。」

「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母亲并没有来救我。」

她明明一直都在旁边看。

战场原她——淡淡地。

淡淡地,回答说:

「非但如此——她还责怪我。」

「只有——这样吗?」

「不——因为我的缘故,让那名干部受了伤——结果母亲——」

「母亲为此,承担了处罚?」

忍野抢先一步,替战场原把话说完。

这种场面,就算不是忍野也能预料到下一句台词是什么——但这招对战场原来说,似乎颇为奏效。

「是的。」

她老实地点头肯定。

「毕竟女儿弄伤了干部——这是当然的咯。」

「是的。所以——她交出全部财产,包括房子,跟土地——甚至还去借款——我的家庭,整个都毁了,完完全全毁了——明明都全毁了,明明已经这样了,崩坏却还是依然持续着。没有停止。」

「妳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吧。」

「大概还在——继续她的信仰吧。」

「还在继续着吗。」

「既没有得到教训——也没有感到羞愧。」

「这也让妳感到痛苦吗?」

「是的——很痛苦。」

「为什么会痛苦?妳们已经形同陌路了不是吗?」

「因为我会忍不住去想:假如当时我——没有抵抗的话,至少——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吧。」

家庭也许就不会崩坏了吧。

也许就不会毁于一旦了吧。

「妳会这么想吗?」

「……真的这么想。」

「既然如此——小姐,那就是妳的想法。」

忍野说道:

「无论多么沉重,那都是妳必须背负的东西。丢给别人去承担——是不行的喔。」

「丢给……别人去承——」

「不要移动视线——张开眼睛,仔细看看吧。」

然后——

忍野睁开了眼睛。

战场原也悄悄地——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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