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化物语(上) 第一话 黑仪·重蟹 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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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时后。
我离开了忍野和吸血鬼忍所居住的补习班废墟,来到战场原的家。
战场原的家。
民仓庄。
木造的两层楼公寓,屋龄三十年。有白铁皮钉制的公用信箱。附设简陋的淋浴间和冲水马桶。有所谓的一房一厨,空间约三坪大,附带小型流理台。距离最近的公车站牌,要步行二十分钟。房租平均三万至四万日币不等(含公设费、管理费、水费)。
这和之前我从羽川那边听到的传闻相差甚远。
或许是因为我的疑惑全写在了脸上的缘故,战场原主动解释了我连问都还没问的事情。
「因为我母亲迷信奇怪的宗教。」
仿佛在找借口般。
宛如在掩饰什么一样。
「她不但把全部财产都拿去进贡,最后还背负了高额债务。正所谓骄者必败啊。」
「宗教吗……」
沉迷于敛财的新兴宗教,
那将会招致多么可怕的后果。
「结果在去年年底,他们达成离婚协议,我由父亲抚养,两个人一起住在这边。虽然说是两人一起生活,不过因为借款是用爸爸的名字去借的,所以现在爸爸为了还钱,每天奔波劳碌忙于工作,所以不常回家。事实上等于我一个人独居,真是轻松自在啊。」
「…………」
「唉呀,学校通讯簿上登记的还是以前的地址,也难怪羽川同学会不知道咯。」
喂喂,
这样好吗?
「我不想让将来有一天可能会变成敌人的人,知道我现在的住所。尽可能不要。」
「敌人吗……」
虽然觉得这个说法太夸张,但既然有着不欲人知的秘密,会抱持高度警戒,或许也不是没有道理。
「战场原,令堂之所以会沉迷于宗教——该不会是为了你的关系吧?」
「真是讨人厌的问题啊。」
战场原笑了笑。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也许不是吧。」
真是——讨人厌的回答。
因为我问了讨厌的问题,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这确实是个很讨厌的问题,回想起来甚至会让我陷入自我厌恶当中。我不该问出口,也许战场原这时候才正应该发挥最擅长的毒舌,将我痛骂一顿。
既然是在一起生活的家人,女儿的体重消失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会没发现——更何况身为母亲,绝对会发现到才对。这跟只要同班上课就好的学校不一样,最重要的独生女,身体发生了如此异常的现象,她母亲肯定能轻易地察觉到。况且,医生实际上也束手无策,每天只能反复持续地检查,事情要是演变成这样,她母亲会转而寻求心灵的寄托,也不应该被任何人责怪吧。
不,也许应该要被责怪。
那不是我能了解的事情。
何必不懂装懂。
总之。
总之我现在——在战场原她家,民仓庄二〇一号室里,端坐在坐垫上,盯着矮桌上泡好茶的茶杯发呆。
原本以为这个女人,肯定会叫我「待在外面等」,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地,直接邀我进屋,甚至连茶都端出来了。还真是有些意外。
「我会好好虐待你的。」
「呃……?」
「不对,是招待才对。」
「………………」
「不,还是要用虐待才对吗……」
「用招待才是无懈可击的正确答案!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答案了!能够自己纠正自己的错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真不愧是战场原同学!」
……如此这般,我们顶多只有这种程度的对话,对我而言实在伤脑筋到极点。况且,我要说什么「竟然进到才刚认识的女孩子家里」之类的青涩台词,这场合也不太对。所以只好,一直盯着杯子里的热茶看。
而战场原她,此刻正在淋浴。
为了洁净身体所做的除秽仪式。
忍野方才交代她,要用冷水冲洗身体,再换套衣服,不是全新的也没关系只要干净就好。
简单来说,我是被迫要陪她一起回来——嗯,毕竟从学校到忍野那边是坐我的脚踏车去的,这也算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除此之外忍野还交代了许多细节,所以我也无可奈何只好配合了。
我环顾这间很难想象是年轻女孩房间、单调简陋的三坪住处,接着把背靠在身后的小衣橱上——
开始回想,方才忍野所说的话。
「重蟹。」
当战场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内容并不长,但总而言之,她将事情的背景经过,按照时间顺序叙述完之后,忍野点了点头,说声「原来如此」,又抬头望了天花板片刻,接着便像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出这两个字。
「重蟹?」
战场原反问道。
「那是九州岛山间一带的民间传说。随着地区不同而有重力蟹、重石蟹以及重石神等称呼,将螃蟹跟神灵连结在一起。细节部分众说纷纭,不过共通点都是——会让人类失去重量。我还听说一旦遇上了——运气不好遇上的话,那个人的存在感就会越来越薄弱。」
「存在感——」梦幻。
非常——梦幻的存在感。
现在反而——很美。
「岂止存在感,还有发生过就连存在本身都消失的可怕例子喔。类似的名称在中部一带也有所谓的重石石,不过那应该是完全不相干的系统。毕竟那边是石头,我们现在是说螃蟹。」
「所谓螃蟹——是指真正的螃蟹吗?」
「别傻了,阿良良木老弟。宫崎或大分那一带的山间,根本不可能捉得到螃蟹吧。只是单纯的民间故事罢了。」
忍野一副打从心底傻眼的样子说道。
「当地没有的东西比较容易成为话题,空穴来风或背后造谣本来就比较好炒作不是吗?」
「螃蟹是日本原来就有的东西吗?」
「阿良良木老弟想讲的是美国螯虾吧?你不知道日本传说『猿蟹合战』吗?的确,俄罗斯有很著名的螃蟹怪谈,中国也不少,但是日本也毫不逊色啊。」
「啊啊,原来如此,猿蟹合战是吧,这样一讲的确是有这回事。不过,你说宫崎一带——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呢?」
「在日本乡下被吸血鬼袭击的你不要拿那种问题来问我啦。反正地点本身并没有意义可言吧。只要有那样的情况——就会在那里发生,仅此而已。」
当然,地理和气候也很重要,忍野又补上这一句。
「这类的故事,不是螃蟹也没关系。也有对方是兔子的传说,除此之外——虽然跟小忍无关,但提到美丽女子的传说也不少。」
「嗯……就好像月亮的图案一样呢。」
话说,忍野怎么随便叫人家小忍。
虽然这跟故事无关,但我稍微同情起她来了。
她明明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真悲哀啊。
「好了,既然这位小姐说她遇到的是螃蟹,那这回就是螃蟹了吧。这也算是普通的案例。」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战场原用强势的态度,向忍野问道。
「叫什么名称,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
「没那回事,名称是很重要的喔。就像我刚才告诉阿良良木老弟的一样,九州岛深山里并没有螃蟹,在北方或许有,但出现在九州岛仍属相当罕见。」
「河蟹的话应该捕得到不是吗?」
「也许吧,不过那无关乎本质上的问题。」
「怎么说?」
「它在本质上并非螃蟹,原本可能是神灵。感觉就像从重石神,衍生为重石蟹一样——不过,这是我个人独创的理论。一般都认为螃蟹才是主角,神灵是后来添加的。但认真来想,的确,这两个说法至少也应该是同时产生的。」
「不管你是一般认为的还是认真想都好,那种鬼怪我根本就不知道。」
「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毕竟——」
忍野说。
「你已经遇上了。」
「…………」
「而且——它现在也还在那里。」
「意思是——你看得到什么吗?」
「我什么也看不到啊。」
忍野说着,便愉悦地笑了起来。那种过度爽朗的笑声,似乎仍旧让战场原感到不舒服。
我也有同感。
那只会让人觉得他在嘲弄人。
「说什么看不到,简直是推卸责任嘛。」
「会吗?魑魅魍魉之类的东西,人类基本上都是看不到的吧。这点谁都一样,而且怎样也摸不到,这才是正常的。」
「是正常没错。」
「大家说幽灵没有脚,或是吸血鬼不会倒映在镜子上,可是这些根本都不是问题所在,基本上那种东西,原本就是无法确认、无法定义的——只不过,小姐,谁都看不到,而且怎样也摸不到的东西,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
「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自己刚才不是说过就在那里吗?」
「我是说过啊。可是没人看得到,而且怎样也碰触不到的东西,不管存在或不存在,这点就科学上来讲都是一样的吧?无论在那里或不在那里,全都是一样的。」
总之就这么回事,忍野说。
战场原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
的确,这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从她的立场来看。
「其实,小姐,你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喔。在你旁边的阿良良木老弟,不光是遇上还被袭击呢。而且还是被吸血鬼袭击,身为现代人真是一大耻辱啊。」
少啰唆。
不用你管。
「相较之下,小姐你简直好太多了。」
「为什么?」
「所谓的神灵,其实无所不在。既无所不在,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早在你变成那样以前,它们就存在于你的周围——也可以说都不存在。」
「真像在说禅呢。」
「这是神道啊,算修验道①吧。」
①注:日本一种包含佛教、道教、阴阳道、禁咒道等各派融合体的综合型宗教。
忍野说:「可别误会喔,小姐。你并非因为什么的关系才变成这样子——只是立场稍微不一样了而已。」
事情从一开始,本来就是这样。
忍野现在这样说——说法和放弃诊治的医师一样,几乎没有两样。
「观点不一样?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意思就是我看不惯你摆出那种自己是受害者的模样啦,大小姐。」
忍野突如其来地,呛出犀利的言词。
就像我那时候一样。
或者说,像羽川那时候一样。
我留意着战场原的反应——然而她却没有反唇相讥。
仿佛坦然接受了。
看见这样的战场原,忍野「哦——」地一声,似乎感到佩服。
「挺意外的,我还以为,你只是个任性骄纵的大小姐罢了。」
「为什么——你会那样认为?」
「因为会遇上重石蟹的人,大抵来说都是那种型的。毕竟它不是想遇就可以遇到的,通常也不是会危害人类的神灵,跟吸血鬼并不一样。」
不会危害人类?
既不会危害——也不会攻击?
「也和会附身的妖怪不一样。它仅仅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只要你不去期望些什么——愿望就不会实现。唉呀,我本来没打算管这么多的。因为我没有想要帮大小姐你啊。」
「…………」
只有自己——才能够救自己。
忍野总是这么说。
「你知道吗?小姐。这是国外的一个民间故事:某处有个年轻人,心地非常善良,某天,年轻人在街上巧遇一名奇特的老人。这名老人拜托年轻人将影子卖给他。」
「影子?」
「没错。就是在太阳下,会出现在脚边的影子。老人说请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给我。而年轻人就毫不犹豫地卖了。以十枚金币的价格。」
「……然后呢?」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很难说——没有实际面临那种状况,是不会知道的。也许会卖,也许不会。这种事情,也要看价格才能决定。」
「很正确的答案。好比说,有人会问金钱跟性命哪个比较重要,这种问题本身就很奇怪。即使讲起来同样是钱,一圆和一兆圆的价值也大不相同,就连生命的价值,也因人而异。什么生命一律平等,那是我最憎恶的低俗言论。算了,这不重要——总之那个年轻人,并不认为自己的影子比十枚金币还要有价值,这也难怪,毕竟影子这东西,就算没有了,实际上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嘛,不会产生任何的不便。」
忍野比手画脚地,继续讲下去。
「可是,结果呢,年轻人却遭到了镇上群众与家人的迫害,和周围格格不入。大家都说他没有影子感觉好诡异。这也难怪,的确很诡异啊。虽然有时候也会用阴影来形容诡异的事物,但没有影子更加诡异吧。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居然会没有——也就是说,年轻人将理所当然的东西,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掉了。」
「…………」
「年轻人为了拿回影子,四处寻找老人的下落,然而却不管怎么找,不管找多久,始终都无法找到那名奇特的老人——就这样,锵锵。」
「那究竟——」
战场原她——
表情不变地,对忍野响应道。
「这故事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嗯,没有什么意思啊。我只是觉得这故事可能会让小姐感同身受,产生共鸣吧。卖掉影子的年轻人与失去体重的小姐,就这样。」
「我并没有——卖掉自己的体重。」
「对啊,没有卖掉,而是以物易物。失去体重,也许会比失去影子更不方便——尽管如此,论起和周围的格格不入,这两者是大同小异。不过——只有这么单纯吗?」
「什么意思?」
「就是『只有这么单纯吗』的意思。」
忍野一副话题到此结束的模样,在胸前击掌道:
「好,我了解了。如果想要取回体重,那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毕竟是阿良良木老弟介绍来的。」
「……你愿意——救我吗?」
「不是救你。只是助你一臂之力。」
这个嘛,忍野看看左腕的手表确认时间。
「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你先回家一趟吧。然后用冷水清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再过来好吗?我这边也要先做个准备。你是阿良良木老弟的同学,这就表示你也是那间高中的模范学生吧,小姐你可以半夜从家里出来吗?」
「没问题,小事一桩。」
「那么,午夜十二点左右,重新在这里集合,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你说要换干净的衣服?」
「不用全新的也没关系。穿制服的话,会有点糟糕,毕竟每天都在穿对吧。」
「……谢礼呢?」
「啥?」
「请不要装傻。你不是义务帮忙我的吧?」「嗯,嗯嗯——」
这时候,忍野转过来看着我。
彷佛在估算我的价值般。
「嗯,如果这样会让你心情轻松点的话,那我就收点谢礼吧。这个嘛,好,就十万日币。」
「……十万——」
战场原复诵这个金额。
「十万圆——是吗?」
「这个金额只要在快餐店打工一、两个月就能赚到手了吧。我认为很妥当。」
「……这跟我那时候的价码差很多耶。」
「是吗?我记得在帮班长妹处理的时候,也是收十万圆啊。」
「你当时跟我开口要了五百万耶!」
「没办法,因为是吸血鬼嘛。」
「不要随便把理由都推到吸血鬼身上!我最讨厌那种盲目跟随流行的风潮!」
「你付得起吗?」
忍野一边敷衍着忍不住插嘴吐槽的我,一边朝战场原问道。
「当然。」战场原说:「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付给你。」
于是——
于是,两小时后——的现在。
我在战场原的家。
再一次——环顾四周。
十万日币的金额,对普通人而言也不算小数字,对战场原来说更是超乎寻常的巨款吧。看着三坪大的房间,我不禁心想。
除了衣柜与矮桌、小型书柜以外这里什么也没有。以战场原杂食性的阅读习惯来看,屋内书本的数量略少,这方面恐怕都是靠着善加运用旧书店和图书馆来补足的吧。
简直就像以前的穷苦学生。
不,战场原实际上就是这样子吧。
据她所说,学校方面也是靠奖学金就读的。
忍野刚才说,战场原比我好运多了——虽然讲起来好像是这样,实际上究竟如何呢,我不由得陷入沉思。
的确——就生命危险的层面,或是给周围带来的困扰而言,被吸血鬼袭击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好几次都觉得死了还比较轻松,即使到现在,我有时也忍不住会去想:要是当时有个万一的话该怎么办。
所以——
战场原也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想想我从羽川那边听到、有关战场原国中时候的事情,又觉得要这样简单地下定论或认定,似乎有些牵强。
至少,这样是不公平的吧。
我忽然想到。
羽川她——羽川翼又是如何呢。
羽川翼——自己的情况。
名为翼——拥有一对异形翅膀的女人。
就像我遭到吸血鬼袭击,战场原遇到螃蟹一样,羽川也曾受到猫的魅惑。那是发生在黄金周的事情。过程极为悲壮凄绝,结束后回想起来,彷佛久远的往事般,然而那一切只是数天前的事件而已。
话虽如此,但羽川却几乎完全丧失了黄金周那段时间的记忆。她本人可能只知道托了忍野的福事件才得以解决,也或许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总之那是,相当棘手的事件。
已经有过吸血鬼体验的我都这么认为了。猫居然会比鬼更恐怖,这种事情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从生命危险的角度来看,单纯来说羽川比战场原要悲惨得多了,但是我一想到——战场原究竟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到现在这点。
一想到现状。
一深入思考。
就连温柔也会视为敌对行为的人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卖掉影子的年轻人。
失去体重的她。
我,无法理解。
这并不是——我能理解的事情。
「我冲好澡了。」
战场原从浴室走了出来。
一丝不挂地。
「咕哇啊啊啊!」
「麻烦让开一下,你这样我没办法拿衣服。」
战场原泰然自若地,不耐烦地拨弄湿答答的头发,一边指着我背后的衣柜。
「衣服!快把衣服穿上!」
「所以说我现在正要穿啊。」
「为什么现在才要穿!」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穿吗?」
「我是叫你先穿好再出来!」
「我刚才忘了带进去啊。」
「那你好歹用毛巾遮一下啊!」
「才不要咧,那种小家子气的作风。」
她用一脸坦然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说道。
很显然这时候争论也没意义了,所以我匍匐着从衣柜前爬开,移动到书柜前方,彷佛在细数架上排列的书本般,将视线和思考集中在书架上。
呜呜呜。
第一次看到了,女性全裸的身体……
可……可是总觉得好像不太对,跟我原本想的不一样。尽管我并未抱持任何幻想,但我所期望的,我梦想中的,应该不是这种裸体万岁的完全开放感才对……
「要干净衣服吗,穿白色的是不是比较好?」
「我不知道啦……」
「我的内裤跟胸罩,全部都是有花纹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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