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春闱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且将朱由检在辽左与袁崇焕相遇，及协同祖大寿去观摩关宁军的事情按下不表。相比于辽左锋芒必露的战争气氛，京城内机锋内敛的春闱氛围也逐渐变的有些急躁。今年的春闱虽然由于皇帝的一意孤行，为考试增添了许多变数，但是由于皇帝再一次顶住了压力，今年的春闱仍旧照常进行。皇帝十分玩味儿的钦点了三人为主考官，一曰：汪应蛟，乃主考官；二曰张维贤，乃副主考官；三曰姚宗文，亦为副主考官。

此三人只任免皆皇帝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自打诏令颁布之后，便一字不改。

但外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京城周延儒府邸，东林党的年轻才俊们汇集一堂，正在研读京报纸。作为皇帝御用的口舌机关，京报纸自然有着许多获知宫廷内幕的权限，事实上在皇帝的诏令尚未走出宫门以前，京报纸就已经在朝野提前吹风了。

黄尊素面沉如水，首先开口道：“汪应蛟老大人，德高望重，才高八斗，在官场士林皆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德大贤大儒！此次科考由汪应蛟老大人领衔自是最为妥当。可是这张维贤跟姚宗文算怎么回事？”

钱谦益忙道：“张维贤乃是世袭英国公，乃是武侯勋贵。就算是武举也轮不到勋贵来担任考官吧？更何况是文举！为国家选拔人才的重任，怎么能落在一个武夫手里？”

汪文言倒是有不同见解，他笑道：“国家正值多事之秋，用兵的地方多，今上对兵事也最为上心，重用武臣本就是大趋势。诸公不妨细想一下，当今朝野最受宠的外臣都有谁？”

周延儒、钱谦益、黄尊素、阮大成等人面面相觑，心里顿时浮现出徐光启、田弘遇、孙承宗、王象乾、熊廷弼等人的名讳。

汪文言更是又补充了几个名字，譬如王在晋、袁可立、杨昌嗣等人。

“这些人几乎多是今上一手提拔上来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懂兵法之人！所以日后这勋贵的日子只怕会过的更加滋润，地位及权柄也会更重。”汪文言点明道。

周延儒等人点了点头，觉得汪文言此言却是真知灼见。

汪文言继续讲道：“这个姚宗文，乃是前任首辅方从哲的学生，自打沈一贯跟方从哲接连致仕以后，原本如日中天的浙党便是群龙无首，事实上方从哲的能力无法跟沈一贯媲美，在方从哲执政时期，咱们东林君子的势头就已经压过了他们浙党一头。为了打压咱们东林君子，浙党便联合了齐党、楚党这两个奸党。可是现在他们的联盟随着方从哲的致仕，逐渐变的松散式微。虽然今上即位以来，听信权阉魏忠贤的蛊惑，接连对我东林君子出手打压，但同时由于方从哲的离开，浙齐楚党也一样遭受重创。所以这个姚宗文便起了重整三党的野心。这些时日里，姚宗文可没少借助方从哲的影响力在京城内走动，着实被他串联了一大帮人。这其中很难说没有魏忠贤！像魏忠贤这种奸人，只需数千乃至一二万纹银，就能打发，姚宗文会缺少这点儿银钱？此次姚宗文担任了科考主考官，便等于成了整个天启二年所有应试中试举子的老师，日后这是多么庞大的一股政治能量？即便这股政治能量要在十年二十年以后才能初现端倪，但是只要他在担任主考官期间没有出岔子、纰漏，就算是在朝野、在天下面前露了把脸，这是多大的威望啊，还真说不准，真有可能叫这个小人给重整三党。现如今三党群龙无首，我东林君子尚能弹压一二，稳定朝局，可若是让姚宗文成了三党共尊的领袖，那么我东林君子的前途势必凶险万分！”

被汪文言这么一点拨，周延儒等人都是面色大变。

“无论如何不能让此奸贼的诡计得逞，否则我大明朝堂危矣，我忠诚正直之士危矣！”周延儒大声疾呼道。

钱谦益说道：“弹劾姚宗文的事情，干系重大，很有可能姚宗文背后站着的人真的就是权阉魏忠贤，若果真如此，单凭咱们几人又如何撼动的了？”

黄尊素忙道：“说的对！为今之计，咱们也得行动起来，决不能坐以待毙。是时候串联起大家伙，拧成一股绳了。”

众人打定主意后，决定由周延儒去找邹元标、高攀龙等东林党宿老商议对策，由钱谦益去寻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的中坚骨干，由阮大成去找赵*南星等东林党大佬商议。至于黄尊素、汪文言等人却是决定跟首辅叶向高秘秘接触一下！

……

当今之时，谁不知道皇上最器重懂兵法的臣子？要不然也不会令大学士徐光启开设农科、兵科与算科了。

京城观音寺胡同。

一群应试举子正在酒楼上吃喝，其中有一桌子人最为醒目，这酒桌上只有三人，其中一人虽是应试举子，却已年近五旬。不过这个老举人生而奇伟，遐棱上指，目光射人，却是令人不敢小觑。

此人在天启二年的应试举人当中，颇有威望，名唤文震孟。乃宋名相文天祥后人，亦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征明的曾孙，身负大才，博通经史，尤长于《春秋》，但科举不顺，十次会试失利，以至于蹉跎岁月，年近五旬仍旧是个举人。

另外两人也都是此次科考夺得会元的热门人选，种子选手，一人名叫卢象升，一人名叫蒋德璟。卢象升之所以被众多举子认为是种子选手，并非是因为卢象升在朝廷有人，而是卢象升确有真才实学。一则卢象升满腹经纶，博学强记，才高于众；二来卢象升此人熟读兵法，常与同窗谈论兵法，十数年来，无一人能在兵法上出其右者！

至于蒋德璟就更不用多言了，因为这个家伙简直跟泰西人穿一条裤衩——至少文人士大夫们都这么看。

因为蒋德璟是基督徒！

他早年便入了教会，跟许多泰西人及明代*开明士大夫们一起钻研泰西教义跟西方科学，对于新开设的农科、算科乃至兵科都有极深的造诣。甚至有人打趣说，此次皇帝新增三恩科，就是专门给他蒋德璟走的后门。

更是因为他基督徒的身份，跟泰西人走得近，甚至士林中已经有些举子在造谣生事，说蒋德璟知道许多内幕，乃至徐光启早早地漏题给他。所以许多嫉妒蒋德璟的举子都要求朝廷启用避嫌制度，让蒋德璟滚出京城，不得应试。

三人本不熟悉，只因来了京城以后，因缘际会，被大家伙视作争夺会元的大热门，所以必此认识了一下，又因为外界将蒋德璟知道内幕题目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所以卢象升跟文震孟才携手将蒋德璟约出来，名为结识，实则暗中试探。

三人把酒言欢，从三皇五帝，谈到关外辽左，从民生稻谷，论及兵马钱粮，又从诗词歌赋，聊到经史子集。三人皆是精英中的精英，相谈甚欢，必此也就生了心心相惜之感。卢象升跟文震孟本就是坦诚之人，如今又对蒋德璟的才学见识甚为钦佩，便不在隐瞒，单刀直入，问道：“世人皆言中葆（蒋德璟字）跟徐阁老关系匪浅，只怕空穴不来风吧？”

蒋德璟苦笑道：“二位年兄皆是人中龙凤，怎么也听信这些流言蜚语？”顿了顿，他又说道：“徐阁老入耶稣教会，我入的是景教。虽然都是泰西教会，但还是有细微的差别的。另外，徐阁老入教，更多的是在学习泰西人的学识，而非教义。譬如农学、航海学、天文历法等泰西人的学识颇为不凡。而我入景教，则是为了学习教义。我还给自己取了个泰西名字，唤作阳玛诺，大意就是以儒释耶。景教教义确又不少可取之处，但与我中原亦有颇多谬误。我发下宏愿，要用儒家经典阐释景教教义，故而我与徐阁老并不是一路人。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跟徐阁老见过面。”

卢象升、文震孟二人闻言，不疑有他。两人啧啧称奇，皆言不料泰西教会尚有如此多道道。只有二人也感慨道：“如今皇上开三恩科，皆由徐光启徐阁老命题，不知道要为徐阁老培养多少党羽嘞！似乎皇上还真就打算让徐阁老接替叶阁老的班儿呐。”

蒋德璟为了避嫌，忙道：“要我说啊，还是孙承宗孙阁老接替叶阁老的好，孙阁老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像孙阁老文能治国，武能安邦这种旷世奇才，实在是罕见，实在是难得，实在是令天下士子倾心仰慕！”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卢象升跟文震孟的心坎儿上去了。孙承宗本就为官清廉正直，现如今既是帝师又是阁老，还是手握重兵，连战连捷的督师统帅，可以说孙承宗在民间、在朝野的威望已经丝毫不弱于首辅叶向高了。

现如今叶向高年事已高，并且越来越引起东林党人的不满，以至于让孙承宗代替叶向高的呼声也变的甚嚣尘上。

三人又聊了很多，话题不可避免的扯到了关系到自家身家性命的天启二年春闱的主考官任命身上。

“汪应蛟、张维贤以及姚宗文！”文震孟捋着胡须，面色郑重。

“今年的科举变数太多了——”

作为一个十次进入礼部考场，而又十次名落孙山的人来讲，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故而文震孟是心情最为复杂的那一个。

“是啊，先是开农科、兵科、算科三个恩科取士，紧接着又是打破常规，让勋贵担任科举主考官，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啊。”卢象升感叹道。

蒋德璟笑道：“我还以为建斗（卢象升的字）最留意的人是姚宗文呐。”

卢象升一愣，不明其意，连忙追问。

蒋德璟暗自摇头，刚刚一番交谈下来，蒋德璟对卢象升的学识气度都十分钦佩赞赏，特别是此人熟读兵法，而蒋德璟最为擅长的恰恰也是理财兵略，故而两人交流了许多治军的法子。令蒋德璟大为赞叹的是卢象升在治军上的见识远胜他十倍不止。可是一旦话题扯到庙堂之上的权斗，卢象升的智商就全面滑坡，令蒋德璟甚为惋惜。

向卢象升这种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在明末的官场上走太久——

蒋德璟瞥了文震孟一眼后，对卢象升说道：“这个姚宗文乃是浙党骨干，他的老师是方从哲。”

“方从哲！前任内阁首辅大臣方从哲？”卢象升大吃一惊。

蒋德璟点了点头又道：“朝廷党争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想来建斗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扉。我国朝势力最庞大之朋党，莫过于顾宪成一手创办的东林。”

听蒋德璟将东林党视作“朋党”，文震孟面色微变。

见状，蒋德璟圆滑的说道：“东林君子们三三两两结成党派，本是无奈之举。历朝历代，若是政治清明，正人君子、仁人志士又何须结党以求自保？还不是受奸党迫害所致？皇祖朝时，奸相沈一贯入阁，组建了浙党，为祸朝纲，蒙蔽圣聪，陷害忠良。于是乎像顾宪成、邹元标、高攀龙、赵*南星这样的士林大儒们都遭到了迫害。他们在顾宪成的带领下，在江南开办了东林书院，汇聚天下正气，呼朋唤友，培养忠诚正直的臣子跟沈一贯作对。正所谓邪不压正，沈一贯到底是个歹人奸相，皇祖到底英明神武！在先帝爷的暗中扶持下，东林党逐渐壮大，将浙党奸人们逐一驱逐出朝堂 。”

见蒋德璟又为东林党正名，文震孟这才转怒为喜，看向蒋德璟的目光越加柔和起来。只有卢象升听的入迷，催促着蒋德璟继续说下去。

“原本浙党奸人都快被东林君子们清除干净，特别是在沈一贯致仕以后。但是后来朝廷上又涌现出楚党、齐党等奸党，方从哲一人对付不了东林君子，就只得将浙党、齐党、楚党都号召到自己麾下，这才跟东林党势均力敌。

后来先帝、今上接连即位，东林君子的忠心终于被皇上体悟，由是方从哲致仕，东林君子们得以众正盈朝，将浙齐楚三党逐步打压出朝堂。可是好景不长，今上虽然英明神武，但毕竟年幼，又生于深宫，长于深宫，难以辨别身边人的忠奸，于是便被大太监魏忠贤蛊惑，接连陷害东林君子，袁应泰丢失辽东的时候，魏忠贤将责任全都推卸到东邻君子头上，西北三边哗变的时候，魏忠贤也把责任都甩在了东林党头上，由是朝堂上的正人君子锐减，以至于三党余孽又有了死灰复燃的势头，真是令人不甘心啊。”

听蒋德璟这么绘声绘色地叙述，就连文震孟都义愤填膺，据更别提血气方刚的卢象升，他拍案而起，怒道：“阉贼魏忠贤为祸朝廷，他日建斗一旦入朝为官，必然弹劾阉贼，不死不休。”

他的誓言铿锵有力，引来酒楼内书生们的侧目，见卢象升公然怒骂魏忠贤，书生们都纷纷叫好。

只有蒋德璟慌忙将他拉下，沉着脸说道：“你不要命了？魏忠贤手握东厂，就连锦衣卫也听从他的节制。这京师重地，不知道分布着他多少耳目！建斗！慎言。”

卢象升满不在乎的说道：“建斗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只知道亲贤人，憎奸人，既然魏忠贤是国之大奸大恶，那么建斗就非跟他势不两立不可！身家性命什么的，又有何惜？与国家大义，圣贤教化比起来，不算什么。”

闻言，文震孟大喜，顿时将卢象升引为平声知己，忘年之交。他大声叫好，立即跟卢象升喝了两杯，大壮胆魄。

文人嘛，总要逞逞口舌之利，方才显得他们与众不同。

文震孟对卢象升说道：“实不相瞒，文起（文震孟字）世居江南，曾经也在东林书院游学，与东林君子们交情甚笃。”

闻言，卢象升立刻起身，朝文震孟下拜。

蒋德璟暗暗点头，想道：怪不得刚才文老头脸色那么难看，果然是东林党人。

文震孟有意将卢象升吸收进东林党，便殷勤的握住卢象升的手，说道：“其实我已经得知消息，此次姚宗文就是走了魏忠贤的路子，才得以被皇上诏令钦点为主考官，否则以姚宗文区区一个给事中，何德何能，可以同汪应蛟老大人以及英国公张维贤并肩主审今年的科举？”

听文震孟这么说，卢象升对阉宦魏忠贤更加恼怒了，蒋德璟倒是面如常色，似乎在听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见两人神态各异，在文震孟心里当即“高下立判”，也就对卢象升更为殷勤了。

“不过建斗莫怕，建斗非但博学多识，而且在兵法上极为精通，想来今年的兵科定然能够名列前茅！到时候也能进入殿试，面奏圣上。至于姚宗文，他虽然侥幸成了主考官，想来也不敢为非作歹，利用春闱谋私牟利。汪应蛟老大人乃是主考官，他必然会死盯着这个姚宗文的！”

卢象升听的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上书弹劾魏忠贤，但是他现在并无官阶，那里能够将奏折呈递圣上面前御览？即便日后他考中了，短时间内也只能做些小官，毕竟在京城内没有关系，想来即便是中了，也要外放做官，十年之内是没有可能面见皇帝了。

不过卢象升转念一想，若是中了兵科，入了殿试，岂非皇上就成了主考官，皆是皇上一定会亲临考场，到时候不就见到皇上了嘛！

卢象升心头一片火热！

殿试的时候，我卢象升就是冒死，也要奏陈圣上，弹劾魏忠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