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启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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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启二年
乌飞兔走,岁月如梭。
也许是须臾间,也许是度日如年。
皇帝在历史大车轮滚滚向前的大背景下,苦苦维系着破败的大明局势来到了天启二年。
大明天启二年的开局,似乎要比天启元年的时候情况更糟!
皇帝在亲政的头一年里,便丢掉了整个辽东,数百万民众,更是折损了数万精锐,令十多万官兵溃不成军。
前线的明军自打萨尔浒开始便不断地呈现出溃败的迹象,沈阳、辽阳、广宁!
放眼冬顾,明军丢失了一座有一座城池,竖起了一片有一片的坟冢。
从万历四十七年开始,再同后金的战争中,明军似乎就没有胜利过。这令至少关外的全部明军都丧失了同后金兵马一较高下的勇气。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这是最近弥漫在锦州、宁远防线间,明军兵将对待这场战争给出的悲观答复。
“一支被打断脊梁骨的军队,还奢谈什么讨虏灭贼,收复失地?”紫禁城内,传出皇帝幽幽的长叹。
皇帝在亲政的头一年里,便把帝国拖入到了两线作战的泥潭中——西南土司叛乱,他命令孙承宗带去了自己最精锐的那支部队,赶往平叛。虽然在头一年的末尾,帝国在西南用兵,取得了“成都大捷”那样振奋人心的大胜,但皇帝心里清楚,不把西南一整个“改土归流”,并肃清吏治的话,那块地方始终都是朝廷的祸源!
更何况叛军的贼首尚未伏法受诛,皇帝不敢有半分松懈。
唯一的好消息来自帝国的西北边疆,那里的边军已被皇帝彻底驯服,袁可立跟杨嗣昌这两员皇帝钦点的干将,正在那里高效的整顿三边,迅速弥补了以前杨鹤落下的那些功课。
事实上,这两个人的表现远超皇帝的预期,特别是袁可立,他的才干令皇帝大为惊叹。将他丢到西北三边,皇帝给出的位子是太仆寺丞,总理帝国马政,另外还有一个兵部侍郎的虚衔,令他跟杨嗣昌收编诸边精锐(主要是军事家丁),打造一支精干的队伍,不求兵多将广,但求以一敌十。
因为皇帝给袁可立下达的任务是利用马政之便利,将诸边精锐统统编成一支骑兵部队,因为跟蒙古的马市贸易已经扩大化,使得朝廷在边关组建庞大的骑兵部队成为可能。
骑兵部队的建立又有效的解决了三边兵源不足的燃眉之急。
三边关隘众多,防线何止千里?没有几十万兵马是难以有效抵御塞外menggu部落的侵袭的。可事实上,由于承平日久,军备废弛,原本部署在三边诸镇的几十万卫所兵已经十不存九,名存实亡。各镇真正能够拿得出手的,都是朝廷另行调拨粮饷,募集的兵勇。
这部分员额又因为将领吃空饷的缘故,减少了实际兵马的十分之三到五分之三左右,所以在京城兵部、户部登记在册的边关几十万兵马落实到实处,可能三边诸镇总共也就数万军事家丁具备战斗力。
事实上明朝边关在绝大多数时期都处在“有险无兵”的窘境。
因为实际兵力捉襟见肘,当塞外只是小部落或者小股军队入寇的时候,三边诸镇的兵马尚可与之一战,但待到南侵的是草原上的大部族或大股军队的时候,边关的将领们就只能束手无策,等待朝廷的救援。可当朝廷动员起来,派遣援兵的时候,又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了。这时,南侵的menggu部落早已经劫掠的盆满钵满,打道回府了。
遭殃的,只能是边关的老百姓!
明初布置的绝大部分卫所军户,大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边关待不下去,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将领们侵吞了他们的军田。
但现在朝廷对三边诸镇进行了行之有效的军事改革,他让袁可立在之前各镇军事家丁的基础之上,打造一支纯骑兵的高度机动化作战部队,虽然军队数量锐减,但战斗力跟投送能力大增,他们能够高效的增援三边诸镇,乃至追出关外,同敌军在蒙古大草原上撕杀!
这支部队被皇帝亲自赐予番号,名曰“虎豹骑”,寓意简单明了,就是希望这支部队能够向豺狼虎豹一样驱赶敌人,吞噬敌人!
虽然这支部队满打满算才两万余人,但是皇帝显然对它充满了期待。
皇帝原本以为收拢这些家丁以及筹备诸边马市情况复杂,任务繁重,袁可立又是空降过去的,没有个一两年的功夫很难理出头绪,可是没有想到袁可立跟杨嗣昌仅用了不到四个月的功夫便将“虎豹骑”编练成军,并且还投入到了战争当中,大获全胜:
天启元年的时候,皇帝强势的将三边绝大部分将校一网打尽,统统押解京师关了起来。也也就造成了三边诸镇兵营一阵混乱,群龙无首,总容易被塞外的menggu趁虚而入。虽然朝廷早早放出风去,来年要扩大马市,收购更多的马匹,给草原人更多的粮食、丝绸、药材等等物资,草原人南侵大明的风险已被极大降低,但是草原分裂时间久了,心并不齐,也许大部分部落都不愿意流血牺牲,乐意同大明做贸易。
但难免有少数被猪油蒙了心的,想要冒险南侵,肆意劫掠一番,做无本买卖!
基于此,袁可立在天启二年春的时候,率领虎豹骑出兵河套,击垮了一支草原千户规模的小部落,斩首六百八十余级。春天的时候,正是马瘦毛长的季节,不利于草原人作战,加上这支部落人口不多,袁可立出兵的时候也出其不意,所以很轻松的便锁定了胜局。
当然,为了安抚草原诸部落,袁可立很快就放出话来,说之所以攻击这支部落,是因为他们掳走了数百户大明百姓。对于愿意跟朝廷做马市生意的,朝廷本着怀柔远人的宽仁策略,可以给草原人一条活路,但假如胆敢侵犯明疆,欺辱边民,这支部落就是下场云云。
袁可立非但懂得软硬皆施,恩威并重,折服塞外menggu,而且对于言官们的弹劾也有一手。地方抚臣私自率军出塞,这在明帝国是不被允许的,即便立了大功,也会被皇帝猜忌,受同僚弹劾。
为了应付朝廷,袁可立竟信誓旦旦的呈送京师一张万民伞!
这上头是许多边民的血手印(边民多大字不识一个)。袁可立随着万民伞跟捷报一块送来的还有一份陈情表。上面详细的向朝廷解释了为什么自己要率军出塞,原因就是这支部落肆意劫掠边民,挑衅国朝威严。总之袁可立文采斐然,将出兵的急迫性与必要性阐述的淋漓尽致,更何况还是那些请求袁应泰出兵主持公道的边民送的“万民伞”铁证在,就由不得群臣们不相信。
袁可立偏偏只能坐而论道的训常文臣也就罢了,可他骗不了皇帝。
对于深谙草原人内情的皇帝,他是打死也不相信草原人会在冬季的时候挑衅大明,而且还是那么一个小而弱的部落。
对于袁可立的欺瞒,皇帝本来是很愤怒的,即便他的出发点是好的,落实点也是好的,但欺瞒皇帝仅此一点,便能抹杀掉袁可立身上的所有闪光点。
但是好在袁可立给皇帝上奏了一封密折!
在这封奏折里,袁可立老实交待了一切,并且声泪俱下的解释说自己这么做实在是三边的军事剧变一触即发,虎豹骑虽然形成规模,但距离皇帝要求的百战百胜且高度机动性作战还有很大距离,在虎豹骑尚未完全具备战斗力的时候,三边诸镇的军官有都被皇帝悉数关押,现在西北的边防可谓空虚到了极点,假如塞外诸部落稍有异动,三边必出差池。迫不得已袁可立只好先下手为强。
袁可立生恐群臣弹劾他惹事生非,故而出此下策,先斩后奏。
袁可立的捷报只有数百字,其中一多半是在为有功将士讨赏,写给群臣特别是言官们看的陈情表大概有一千多字,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在引经据典,长呼短叹,各种扯皮扯淡,唯独这封这给皇帝的密折,袁可立是字字泣血,足足写下了两三千字。
在文言文同行的年代里,千字奏章都尚属罕见,两三千字的奏章就显得弥足珍贵了。更难得的是这两三千字,袁可立皆言之有物,不空谈什么大道理,讲的皆是实务,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但却要命的事!
皇帝很满意,能密折上奏,说明在袁可立心里,皇帝还是最有分量的那一个。
这比什么都强。
可是再给袁可立的回函中,皇帝却是措辞严厉,将袁可立臭骂一通,甚至恐吓他犯下了欺君之罪云云。但是随着这封回函一并下达的圣旨却是将袁应泰拔擢为延绥巡抚,成了西北仅次于三边总督杨鹤的头号实权人物。
事实上,说他是西北头号实权人物也不为过,因为杨鹤在出了固原镇兵变的乱子之后,他的威信已被极大的削弱,就更别提各种对他不利的谣言了,譬如皇帝对杨鹤极为不满,很快就将治他罪,再譬如锦衣卫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杨鹤的贪腐罪证,杨鹤即将大祸临头云云。
杨鹤其实也很聪明,当袁可立跟杨嗣昌空降西北的第一天开始,杨鹤便称病不出,待在府中,闭门谢客。私下里却自称是为了避嫌。
避什么嫌?
因为袁可立的副手杨嗣昌乃是他的儿子,在明代父子同朝为官的情况并不多见,就更别提父子在一地为官,还有着形式上的上下级关系,这就更容易为人诟病了。
所以杨鹤便自称为了避险。
可事实上他只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
当初孙承宗班师回朝的时候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了,皇帝对于杨鹤的能力失望透顶,即便不治他的罪,罢免官职却是在所难免。
既然结局早已注定,那不如卖皇帝一个面子,积极配合袁可立整顿三边事务,兴许皇帝见杨鹤这么乖,还真就回心转意了呐。
不过天启二年初,大明朝最重要的事情既不是西南用兵,也不是辽左战事。更不是袁可立出兵塞外那档子可大可小的事情了。
大明天启二年初,天下最重要的事情乃是春闱。
古代科考不像高考年年都有,一般而言是三年考一次,当然也有例外,皇帝心情好或者官员缺口多的年份,皇帝会打破三年一考的惯例,开设“恩科”。
但总体来说,书生之于恩科,跟囚犯之于大赦一样,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想要完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华丽逆袭,大明朝的读书人还是得靠三年一次的科考。
春闱,顾名思义就是在春天考试,开考的时间是固定的,乃每年的二月九日。整个春闱要进行九日,要考试三场,第一场考八股文,第二场考杂文诗赋,最后一场靠策论。每场考三天!
不过今年的情况大不一样,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命令大学士、帝师徐光启在这三场以外另行开设农科、兵科与算科三场考试,虽然不录入最终成绩,但是会作为参考成绩,并且在这三场考试中名列前茅者可以同“贡生们”一起参与“殿试”!
这个消息已经放出便炸开了锅,徐光启的府邸前也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每天车水马龙排着长队想要登门拜访的政要、学子不知凡几。
几乎所有读书人最近都在讨论所谓的农科、兵科跟算科是怎么回事。至于徐光启曾经的那些著述《几何原本》、《测量法义》、《甘薯疏》、《芜菁疏》、《吉贝疏》、《种棉花法》、《代园种竹图说》、《简平仪说》、《平浑图说》、《日晷图说》、《夜晷图说》、《泰西水法》、《宜垦令》、《农书草稿》等等,更是被书贩子们从“棺材板”里打捞出来,吩咐各地作坊开足马力,刊印了十数万份,可即便如此,也是供不应求,应试的学子们纷纷临时抱拂脚,没日没夜的苦读徐光启徐阁老的大作,一个个背的脑袋都大了好几圈。
由于徐光启正在“闭门造车”,出农科、兵科、算科的试卷,几乎没有公开露面,也很少接见客人,走投无路的学子们,迫不得已放下了高贵的尊严,前往泰西书院,请教起了泰西传教士,想走这帮人的门路。
这种现象令朝野上下的文臣们大为愤慨,这些天弹劾徐光启的折子满天飞,乃至要求“焚书坑景(基督教被称为景教)”的声音也甚嚣尘上。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皇帝保持静默,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但他巧妙的选择给这股热潮降温,法子便是大张旗鼓的筹备王化贞北行之事,将王化贞即将出使塞外,同menggu林丹汗会面的事情,宣扬的人尽皆知。
果然这件事被捅出去以后,天下士子顿时炸开了锅。
有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认为王化贞此举堪比汉时的苏武、张骞、班超等人,为了社稷安危,为了家国大业,不惜只身犯险,涉足蛮荒之地,同野蛮人的首领斗智斗勇,简直就是天下文人的榜样!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辽事糜烂,朝中奸佞横行,国事几乎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王大人内遭奸佞嫉恨,外需谨慎提防夷狄,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可即便如此,王大人从未退缩,为了国家社稷,为了大明江山百姓,王大人要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于既倒!”这是某位书生的奋力疾呼。
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王化贞此举有失体统,将会折损朝廷的颜面以及有辱士大夫的气节!
“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则死耳!岂能屈意迎奉蛮夷长老?列祖列宗,往圣先贤的脸都让王化贞给丢尽了。吾耻于此人同朝为官!”这是某位清流愤怒的呐喊。
但不管他们如何争执不下,皇帝还是在承天门外,率领文武百官,给王化贞举行了隆重的出使仪式。这种待遇在明朝似乎是没有先例的,即便是开拓如汉唐也没有对使臣如此礼遇过。但皇帝不总爱别出心裁吗?
反正王化贞着实是在百官面前露了把脸,在盛大的音乐与隆重的仪式中,王化贞只感觉到自己的鲜血都要沸腾了,他激动的浑身发颤,当皇帝将旄节的时候,王化贞眼里浮现出的乃是大明朝的万里皇国土。
这一刻,王化贞终于有了一种“知行合一”的感觉,他读过太多儒家经典,家中的藏书也是汗牛充栋,可直到旄节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这一刻起,王化贞才那么深切的体会到,孔子所说的“当仁不让”的担当;才那么深切的体会到孟子所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气概;才那么深切的体会到文天祥的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那一瞬间,王化贞在宏大的仪式中,仿佛逆行于历史长河间,邂逅了一位又一位儒家先贤,他觉悟了,他茅塞顿开!
“班超三十六人可定西域,爱卿降察哈尔林丹汗,需要多少人马?”
将旄节递给王化贞后,皇帝好奇的问道。
王化贞躬身行礼后,答道:“不费一兵一卒,仅凭臣一条口舌罢了。”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将手探入袖口,摸出一卷书籍送给王化贞道:“此朕御笔手抄,赠予爱卿。”
王化贞感恩戴德,接过书籍后,发现是史记中的一个列传:
《苏秦张仪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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