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跟王化贞谈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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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惊魂未定的王化贞落座之后未久,便遭遇到了新的挑战,因为皇帝抛出了另一个难题。“广宁丢了,下一步当如何?”皇帝问道。
这个问题若是一开始就提出来,王化贞的心情兴许会轻松许多,甚至极有可能翘尾巴。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王化贞也早在腹中打好草稿,总之就是一套贬损熊廷弼办事不力,大言欺世的话,然后推销自己联合menggu的一套策略。当然这一切都不是重点,都只不过是在为最后拔高自己的品德才干所做的铺垫!
这个就是古代臣子对付君王常用的一种策略——待价而沽。
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
可天底下奇人异士犹如过江之鲫,如何学得文武艺已经显得越来越不那么重要,重要的事情变成如何将自己推销出去,让君王器重你,礼遇你,只认你的文武艺!
诸葛亮的真才实学过真匹配他那“智绝”的声望吗?
事实上别说三国,就是单单一个蜀汉,论品德、论才学、论能力跟诸葛亮不相上下,乃至犹有过之的人便不在少数,譬如庞统、譬如法正。但是庞统与法正两人的声望绑在一块儿也远不及诸葛亮!
为什么?
因为诸葛亮懂得“品牌营销”,懂得推销自己!
假如刘玄德一顾茅庐的时候诸葛亮就追随了他,兴许三国大时代就真没诸葛亮什么事了。
为什么?
一顾茅庐,你就入伙,就显得急不可耐,要大施拳脚,要君前效力。君王得到你得到的如此容易,多半也不怎么珍惜你。
可三顾茅庐就不一样了!
这显得诸葛亮相当有逼格!
君王废了如此大的力气才得到你,可不唯恐失去你,所以对你倍加珍惜嘛。
另一个生动的例子就是“东山再起”中的谢安。
事实上谢安并没有史书中记载的那般“神乎其技”!
相传,淝水之战时,前秦苻坚倾国而出,率领百万大军,企图南下渡江,兼并东晋,统一天下。当时苻坚已经击败了北中国所有的政权,势力空前的强大。偏安一隅的东晋朝廷只临时拼凑了五六万兵马,在苻坚“投鞭断流”的庞大军队面前,恰如螳臂当车的螳螂、蚍蜉撼树中的蚍蜉。
可是即便敌我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作为东晋官兵统帅的谢安,在淝水大战的时候,竟然不是在调兵遣将,也不是在地图前苦苦思索退敌良策,而是跟好朋友坐在桌前下围棋。
直到前方传来奇迹般的东晋官兵大胜的消息之后,谢安才不咸不淡的问了句:“可是小儿辈已破贼虏?”
什么叫逼格?
什么叫胸有激雷而面如长色者可拜上将军?
谢安在史书中的形象完美的契合了孙武的军事理论!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想想后来谢安在东晋朝廷内中庸的表现,我们不难猜测出,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作秀罢了。
但从效果上来看,谢安这一层“整治包装”还真的极大的提升了自己的价值。不仅被东晋朝廷倚重,还未后世敬仰,可谓赚的盆满钵满。
明代的士大夫们尽皆深谙此道,事实上明末的官场士林氛围,跟谢安所处的“魏晋风流”十分类似。思想界、文化界开始推崇“清谈”,所有精英都在坐而论道,务实的文武反而成了另类,遭受排挤。
王化贞作为东林党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打一开始入宫的时候,他心里存着的就是“待价而沽”的主意。
让皇帝罢免熊廷弼乃至下狱,给自己出口恶气,然后再让皇帝求着自己赴任辽东,好让天下人看看自己的排面!
但是皇帝似乎早已是洞若观火,事事都料在了王化贞前头。
皇帝先是将王化贞在养心殿晾了一个时辰,将王化贞煎熬的方寸大乱,之后见面,又劈头盖脸的一通质问,明里暗里都是在责怪王化贞跟福王之间不清不楚关系的意味,这如何不令王化贞胆战心惊?又如何不令他忧心如焚?
被皇帝拿捏的恰到好处的王化贞早已经不敢再奢求什么打击政敌,加官添爵了,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就算皇帝网开一面了。
所以在皇帝到底还是问出“广宁丢了,下一步当如何?”的话来时,王化贞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站出来攻讦熊廷弼,而是推辞。
“臣下才浅德薄,岂敢对军国大政妄言妄议?辽左之事,小则问询兵部诸公,中则问策于内阁,大则放之朝堂公议,臣不敢妄加置喙。”
王化贞发誓,他讲出这番话的时候,真的没有什么“以退为进”的意思,他只想着早点滚出皇宫,收拾行李打包回家,再也不敢卷入京城这片是非之地了。
什么高官厚禄?
什么流芳百世?
都是需的!
只有杨涟、左光斗那些疯子、傻子、呆子才觉得为朝廷、为社稷殉节是无上的荣光!
屁!老子家财万贯,在哪儿不是爷?
既然朝廷不留爷,那爷就去做个富家翁去,何苦待在京城死磕?
跟爷差这份俸禄似的。
朝廷给的俸银才几个钱!
王化贞在心底呐喊道。
可这话落到皇帝耳中就变了味儿。
“唉,看来王爱卿心里对朕到底还是有怨气,有芥蒂啊。还在怪朕当初听信了熊廷弼的一面之词,将你从辽左召回,是吗?”皇帝问道。
王化贞闻言,瞳孔收缩,惊恐的几乎失禁!
皇帝讲这话时,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但王化贞却是明锐的察觉到了一丝杀意。
王化贞感觉有口老痰卡在咽喉,可他已经顾不上许多了,他艰难的答道:“回皇上,臣对大明、对皇上那是一百个忠心,一千个拜服。臣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臣虽然天资驽钝,却也从往圣先贤的经典中学得了忠君报国四个字!更何况臣家世代忠良,世受君恩,心里那敢又半分怨言?”
“臣从未对那件事对皇上有过什么心结!臣只觉得自己愚蠢罢了,皇上将臣从辽左召回,一定有皇上的深意,臣不能体悟皇上的苦心孤诣,心里内疚自责还来不及,那里会生出怨恨来。请皇上明鉴,请皇上明鉴......”说着,王化贞便匍匐在皇帝脚下,“砰砰砰”的磕头请罪。
事实上明代的士大夫们都是自命不凡的一群人,跟清朝的风气不同,他们很少对皇帝磕头——除了礼法规定。
可即便是礼法规定应当磕头,在士大夫们心目中,令他们折腰的也并非皇帝或者权柄,而是祖宗成法,乃是天地纲常,乃是儒家道统!
像王化贞这般不住的在皇帝面前磕头如捣蒜的情况,在大明朝将“骨气”视作安身立命的本钱的文人中是极为罕见的。只有被文人们所不齿的武将身上才会出现这种“鄙陋”的行径。
见状,皇帝忽然无声的笑了。
他当然不会相信王化贞心里真的对他没有丝毫怨恨,假如他相信的话,也不会有之前那些拿捏人心的小伎俩了。
他之所以笑,是因为他瞧出了王化贞身上的破绽!
跟温体仁、顾秉谦一样,王化贞也突然被皇帝发觉到了可以稍加影响或者加以利用的破绽、软肋!
温体仁、顾秉谦爱官,爱当大官,当高官!
为了高官厚禄,他们不在乎名声。
王化贞也爱官,但相比官爵,他更惜命。
所谓的帝王之道,不过就是洞察下属们心里渴望什么,同时又惧怕什么罢了。
英明的君主总能想方设法的对下属们心中的渴望跟恐惧施加影响。忠诚于他,给他效犬马之劳的,统统满足心中的渴求;忤逆于他,给他将差事办砸了的,统统将心中的恐惧付诸实践!
皇帝和颜悦色的命令魏忠贤将王化贞搀扶起来,并好言劝慰了几句,什么爱卿的赤胆忠心,朕从未有过怀疑,再譬如什么之前召回爱卿朕也有悔意云云,总算将王化贞惊慌失措的一颗心安抚回了肚中。
在终于确定皇帝没有砍掉自己脑袋的意思之后,王化贞这才战战兢兢的答道:“广宁城是辽西最后一道防线,朝廷丢失广宁以后,只有两个应对之策,一者退守锦州、大小凌河等城堡,二者坚壁清野,丢弃关外一切城堡,退守山海关,保境安民,闭关自守!”
皇帝问道:“王爱卿更倾向于那一个呀?”
王化贞说道:“臣之前从广宁撤回来的时候,路过了宁远,朕早年间赴任辽东任职的时候,宁远城尚且破败不堪,经常受到menggu插汉部的劫掠骚扰,但此次路过宁远,臣惊异的发觉,宁远城已经被修葺一新,城池坚固,壕沟遍野,且在城头之上部署了许多半永固式的大炮,真可谓是关外拔地而起的一座雄城。”
“臣当时就觉着惊奇,宁远城前后怎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回到京师之后,四下打听这才得知,原来是皇上早早命令骆思恭筹备城防,将宁远城、锦州城等堡垒修葺一新。臣当时还觉着这是多此一举,直到今日臣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皇上早已经筹备好了后手,臣对皇上的高瞻远瞩真是倾佩的五体投地......”
王化贞睁着眼睛说瞎话,牵强附会的给皇帝拍马屁,然后话锋一转,说道:“国朝大国也,奴贼小邦也。小邦随有侥幸,数次于王师面前讨得便宜,但小邦就是小邦,国小民寡,后劲不足。以臣之见,万不可丢弃关外千里沃土,闭关自守。正好锦州、宁远等城堡得到了加固,正好用来御敌!”
皇帝点了点头,王化贞一直都是军事冒险主义者,这番论调也的确符合他的立场。
皇帝又问道:“外臣们都说你在塞外的众部族中颇有声望?可有此事?”
王化贞不敢隐瞒,答道:“臣在万历四十一年的时候,就被朝廷委任为右参政,驻兵广宁城。当时广宁城附近居住着许多menggu炒花部落的人马,他们窥伺国朝的富庶,曾频频南侵。盖因炒花部落的人游骑甚多,官兵追剿不及。且塞外部族常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官兵们聚集起来,深入草原,却常常扑空,恰如挥拳击中棉花,劳民伤财不说,也没落下战功,故而士卒们对北击炒花部落士气不高。臣苦思冥想,得出一个计策:一面调兵遣将,做出要攻打炒花部落的姿态,一面遣使赶往炒花部落,要求他们归附。为了怀柔这帮不安分的炒花部落,臣每岁以朝廷的名义,赏赐他们一些衣物、吃食、酒水,也就化干戈为玉帛了。草原人也是怕死的,能够不打仗,而获得朝廷的封赏他们也十分满意,广宁城附近的国朝百姓因此免去了刀兵之祸,也逐渐的百业兴旺起来,人人都在歌颂朝廷的恩德。”
皇帝暗道:“万历四十一年的时候便在广宁城了?怪不得外臣们都说王化贞在辽西,在西部极得人心。想来王化贞能够镇守广宁城这么些年而不出岔子,定然跟他善于处理跟草原人的关系密不可分。”
“如此说来,爱卿对塞外的炒花、察哈尔等部族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啦?”
皇帝发问道。
王化贞难得谦虚一次,他答道:“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举朝上下,像臣这样熟悉塞外情况的臣子想来没有第二个了。”
皇帝眉头一挑,吐槽道:听了前半句,还真以为你王化贞变的谦逊有礼了呐,原来玩的是先抑后扬的一套。
“之前你说能够借来蒙古林丹汗四十万大军助战,是真是假?”皇帝问道。
王化贞忙道:“天子面前,臣岂敢欺瞒?臣句句属实。”
“塞外蛮夷,又怎肯甘心替朝廷卖命?”皇帝质疑道。
王化贞说道:“回皇上,奴贼势大,与国朝不过是癣疥之疾,可之于蒙古林丹汗却是肘腋之患、心腹之患!国朝幅员辽阔,像广宁城那样的城池,何止十万?像辽东镇那样的军镇何止三千?自皇祖朝起,国朝与奴贼战事虽然屡战屡败,丢城失地,可左右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奴贼占据辽西之后,便与那塞外蒙古诸部落接壤,摩擦必不可免!奴贼侵略成性,对我天朝上国尚且不假辞色,强取豪夺,更何况是草原上那些零散的、孱弱的部落?更是成了奴贼唾手可得的餐中肥肉!”
“皇上,事实上,广宁城失陷之后,草原上许多小部落畏惧于奴贼的声势,已是送牛送羊,向奴贼俯首称臣。而蒙古林丹汗是个刚愎自用之人,他矢志恢复蒙古帝国昔日的荣光,肯定对于这些草原部落归附奴贼的事情难以容忍!臣斗胆猜测,不出两年,蒙古林丹汗必然会同奴贼有一场撕杀!”
皇帝点了点头,他对王化贞的表现,勉强还算满意,至少王化贞智商在水平线以上,并且在外交上面有着不俗的见解。
“好!好啊。”
皇帝接连道了两个好字,算是给予了王化贞最大的赞许,“朕决意不再孤军奋战下去!”皇帝对王化贞斟酌着语句,缓慢的说道:“既然蒙古跟建州叛军已经势同水火,那么朝廷就应该加以利用,因势利导。”
“朕知道朝臣中有不少人主张坐山观虎斗,可在朕看来这种想法愚不可及!”
“国朝接连在关外用兵,折损了超过十万兵将,数以百万计的人口,已经千里沃土。以国朝的富庶强大尚且难以抵御建州叛军的虎狼之兵,又何况是区区一个察哈尔部族?”
“林丹汗跟努尔哈赤并不势均力敌,朝廷静观虎斗,非但不能捡到一个两败俱伤的便宜,反而还会令建州叛军获得更多的地盘、人口、财富!假如让建州叛军吞并了林丹汗的部落跟地盘,到那时国朝真不知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在塞外即将爆发的那场大厮杀中,国朝一定要坚定的站到蒙古的一边!非但不能心存坐山观虎斗的侥幸,反而要怀着唇亡齿寒的战略预期。假如让努尔哈赤统一了草原,到那时万里长城处处燃起烽火,届时令朝廷焦头烂额的就不止辽左一地了!”
皇帝似乎总能高屋建瓴的从全局着眼,一番说教之下,王化贞大为敬服。他原本还以皇帝年幼而轻视皇帝,还因为皇帝之前听信熊廷弼,而召回自己心存怨气,对皇帝颇为不以为然,直到这一番言论听下来,王化贞始知皇帝的雄才大略。
“皇上英明,洞若观火,实乃我大明亿兆黎民之福。”
王化贞这一次绝非拍马屁,而是真的心悦诚服。
但皇帝只是不置可否的撇撇嘴,并没有多少得意之色。
“朕决定派爱卿到塞外跟林丹汗聊聊。”
皇帝说道。
皇帝的表述十分委婉,所谓“聊聊”也就是联盟的意思,但是以天朝上国的自负,那里瞧得上塞外的“蛮夷”,更何况大明还跟menggu相爱相杀了两百多年,双方压根就没有结盟的民意基础。所以皇帝只能避实击虚,做出联盟之实,抛却联盟之名。
王化贞闻言,脸色却是有些难堪。
他原本还以为皇帝会重新启用他为辽东巡抚,走马上任,没想到竟是只把自己充当一名持节的使臣!
一想到自己即将轻车简从,跑到塞外的荒蛮之地行使自己的使命,王化贞就大感委屈。
见王化贞有所迟疑,皇帝种种的“嗯?”了一声。
王化贞当即被唬的屁滚尿流,他连忙滚落凳子,匍匐在地,口称臣必定尽心竭力为朝廷办差,为皇上分忧云云,简直乖巧的不得了。
皇帝闻言,这才又一次春风化雨,和善的笑了笑,好言夸赞了王化贞两句,然后还慷慨的让王化贞提条件,能满足的皇帝一并满足,什么车马费,什么谈判筹码等等,皇帝都赋予了王化贞很高的权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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