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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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留给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星波还是妙悔又催促一遍, 向也才从沉思里浮起来。他把账本按照原样放回盒子,好生盖上盒盖。

一抬头, 两个老男人四只眼睛如探照灯盯着他。

向也连吴妈都觉得不好糊弄,何况现在是双倍量的吴妈。

这是冯耀月——他的亲生母亲, 他们曾经的伴侣——留下的唯一遗物,若是换成是他,也不会轻易放弃这条线索。

但不代表向也得和盘托出。

他故作困惑的模样, “大概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两双探照灯的穿透力似乎有所加强,盯得向也如芒在背。

向也说:“我也不太清楚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个给我。”

他太清楚了。

盗画需要先备一幅假画,盗取时以假易真。越是高仿, 被盗者发现的时间相对越晚, 相当于给真迹转销赢取了时间。等事发那一刻,真迹早已易手, 中间组织赚取了差价,又没了藏匿赃物的风险。

可万万没想到会留下这么本详实的记录,相当于照妖镜,让中间组织的暗箱*作一一现形。当时计算机已经普及, 采用这么原始的记录方式,大概是为了防止新型信息泄露吧。

他母亲不懂财务, 只是一个画师, 在组织里的角色大概就是真迹复制者。

至于账本如何来的,向也就无从猜测了。

“保险柜里没别的东西了?”

向也问李星波,如果不是向也同样牵涉其中,看到账本大概如李星波和妙悔一样懵懂。

李星波难得一蹙眉头, “小光,你不相信我。”

“……”

向也拍拍盒盖,一时拿不准下一步该怎么走。

之前听蒋天瑜说,冯耀月回K省是找儿子,她大概没料到会遇上天灾,没有在保管箱留下只言片语,可能想说的话都打算找到他之后亲口说。

妙悔示意盒子,“你准备拿这个怎么办?”

向也才想起自己还在逃亡,居无定所带上如此贵重的东西不方便也不安全。

向也看着李星波和妙悔两人,“你们……”

李星波会意,“我可以替你保管,放我这跟银行差不多。”

妙悔也不懈怠,抢答一样,“寺庙清净,人员也没那么杂乱,我那更安全。”

两人的对话里第一次出现比较级,一较高下的帷幕便光明正大拉开,不再是暗自较量。

李星波不服,“你意思是我这人员鱼龙混杂了?”

妙悔像跟自己叽咕,“你这不都是形形色|色的不知道干什么职业的租客。”

李星波说:“租客怎么了,按时交租,遵纪守法。我家还从没丢过东西。倒是你们那里,啊,武侠小说里寺庙不都是盗贼的首选目标吗。”

妙悔不由露出出家人慈悲为怀的笑,悲悯他的无知一般,“你以为这是武功秘籍吗,再说我们那又不是少林寺。”

“……昔日赌徒和今日和尚,你们的确让我挺难选择的呢。”

向也喊停,“就放大师那里吧。你这里还养了一只猫,万一给挠破了、尿*了呢。”

李星波无言以对。

妙悔伸出手要接,盒子刚到半路又被向也收回去。

“我还能信得过你吧。”

妙悔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答应你了就一定做到。”

“你当年是不是也答应过我阿妈会好好照顾我?”

妙悔:“……”

李星波幸灾乐祸地清咳一声。

如若没有李星波,向也很大可能不会把东西托给妙悔。如今李星波正好充当妙悔死对头的角色,两人互相的较劲让他的承诺有了重量。大概谁也不想在劲敌面前丢脸。

交代完要事,三人陷入尴尬的沉默。好一会后,看似局外人的妙悔才说:“小光,你继续在这里呆下去吗?”

李星波听着不开心了,“这里就是小光的家,有什么问题吗?”

妙悔没跟他正面杠,把话语权留给向也。

向也从沙发上站起,“我也要走了。”

李星波愕然,“小光,我前几天说的话不是开玩笑。”他说百年之后,遗产是他的。

向也并非不缺钱,但现在金钱于他吸引了次于其他的东西。

“好,我知道,但我也要走了。”

李星波问:“你去哪里?”

这可问倒了向也。

他环视一遍屋里摆设,小住几日也没生出什么归属感。

向也深吸一口气,冠冕堂皇掩饰心头无处可去的寂寥。

“好男儿志在四方,四海为家呗。”

说罢他和抱着纸盒的妙悔一齐下楼。

“其实你可以和我一块会去,庙里——”

向也想起陶燕坤的摸骨算命,心头突突跳,立刻打断他,“大师,你不会是想怂恿我出家吧?”

妙悔忙说:“不是不是,弘安寺附近不是还有一个植物园吗,也许那里有适合你的职位。”

“算了吧。”向也说,“我这样的性子不适合归隐山林。”

“不试试怎么知道?”

向也忍俊不禁,“妙悔大师,你说我一个大山里出来的野孩子,又回到山里面,是不是一种倒退啊?”

妙悔:“……”

向也*兜里滴滴声响,还是妙悔提醒,他才记起这个新手机不同以往的提示声。

[坤姐今天会去弘安寺一趟。]

曾有良的信息。

向也乜斜起眼,正看反看,想揣摩出点别的意思。

自从弘安寺见过陶燕坤之后,曾有良变成了他们之间的飞鸽。

向也塞好手机,跟妙悔说:“我决定净化一下心灵,暂时跟你回弘安寺吧。”

妙悔喜出望外。

弘安寺算不得什么著名古寺,但市内也是仅此一家,清明已过,更显萧条。诸佛算是闲了下来,个大殿堂门庭冷落,偏僻一点的更加无人问津。

妙悔外出几天,虽只是一个基层僧人,事务也积了一堆,他抱着盒子往后院走去。

向也逐个殿前游荡寻找。

陶燕坤不像是信佛的人,反正向也不信,如果在佛与坤姐之间选择,他会选择相信后者。

不知她频频出入此间有何要事。

终于在一间不起眼的偏殿,向也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旧南瓜似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个长发盘起的女人。

陶燕坤一直是张扬的大卷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如今盘起插着一支朱漆木簪,露出白皙细嫩的脖颈,整个人身上有种让人不忍打扰的娴静,像一幅水墨画,每一笔浓黑都透着她与生俱来的定然。

她没有双手合十,实际上向也猜不透她在干什么,脑袋低垂,双手一动不动搁在膝盖前。

向也等了大概有一分钟,陶燕坤如雕刻进木板里的主角,岿然不动安如山。

他跨进门槛,走到她身边的蒲团上坐下。

“来了。”

陶燕坤忽然抬头,稍稍往他这边侧了脑袋,像是代替抬手打招呼。

向也:“……”

“别以为不出声我就不知道是你,我说过我眼瞎心不瞎。”

向也闷声道:“坤姐。”

“嚯。”

陶燕坤似乎挺意外,整张脸表情点亮了。

“还真被我蒙对了。”

向也:“……”

陶燕坤揉揉发酸的手腕,姿势不像在求佛,反倒像练功乏了正活动关节。

“我还以为你从此不敢来见我了呢。”

向也答非所问:“坤姐,你信佛么?”

陶燕坤说:“不信啊。”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跪那么久?”

陶燕坤不以为然,“不然呢,打坐不就成和尚了么?”

“……”

“蒲团那么矮,难道你直接坐着?那成何体统……也不看看像什么样。”

“……”

向也低头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真有蹲坑的风范。于是*股着火似的蹦起来。

陶燕坤听得动静,幽幽说:“还真坐着的啊。”

陶燕坤的插科打诨搅乱了向也精心打的腹稿,他的一声“坤姐”之后,生生突兀断在那里。

陶燕坤扶着膝盖要站起来,但跪坐太久,双腿发麻,抻直之时不禁发颤,身子一晃险些倒下。

向也眼疾手快扶住她,顺势圈在他怀里,不肯放松,脑袋又埋进她的肩头,一如上次在“大遇”那般。

陶燕坤小小挣扎,碰上的却是紧箍咒,向也两条结实的胳膊越箍越紧。

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这在佛主面前呢,注意点形象。”

向也留意过,此处偏僻并无僧人经过。

“没事,清明时候佛主忙坏了,现在整忙着休息,没空管我们。”

“……”

陶燕坤横竖看不见,丢脸也无从说起,便由他去了。

“不打算说点什么么?”

陶燕坤递来一个台阶,但太高了,向也不敢下。

他装傻,“说什么?”

陶燕坤暗暗叹气,挣开了他。向也没想到她还会有所动作,一不留神给她得逞了。

他挠挠后颈,怀抱里失去充实的感觉像穿了一件漏风的衣服,浑身凉飕飕的不自在。

陶燕坤轻声说:“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你不是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

“……”

当她不拒绝他的拥抱时,向也觉得自己已被心照不宣的原谅。如今她不厌其烦地与他绕弯,是想把他引上绞刑场。

也许刚才那就是传说中最后一顿饭,极尽奢华,让他掉以轻心。

向也低下头,看着奔波几天后蒙灰的鞋尖。

“有一天晚上,打晕你的那个人……是我。”

胶着状的寂静,仿佛殿门外的鸟语啁啾也不存在,如置身另一个世界,身边只有三千菩萨低语,念诵经文涤净他的罪愆。

“是我床底那幅画么?”

许是早已接受这个事实,陶燕坤面上没什么波澜。向也点头,刘海轻轻飘动,陶燕坤的影像也被挡去一些。

“……嗯。”

“你要来干什么?”

“替别人弄的。”

“弄的……”陶燕坤回味似的重复,“你很介意直接用那个字。”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没有一点受害者的激愤,仿佛失职警察例行公事询问案件经过,不带半点感情。

她越是这般,越是让向也觉察到她的轻视,登时生出破罐破摔的心理。

“对,是我偷的。”

**的口*让陶燕坤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更是给向也火上添油。

“是我偷的。”他声音又提高了些,毫不掩饰年轻气盛的乖张。

陶燕坤没有正面回应他的坦诚,而是说:“可你知道,那是一幅……假画么?我是指,赝品。”

这是一切动荡不安的源头,向也捏紧拳头,指关节泛白。

“后来才知道……”

陶燕坤又说:“那你知道它为什么是赝品么?”

“……”

比起向也的回答,陶燕坤似乎更加享受自己一步一步解密的效果。

“因为……”她面前向也的位置,摸到他的胳膊,扶着贴到他的耳朵边,气息*拂动他耳朵上的绒毛,“真迹被我生气不小心撕坏了,床底原来那幅是我花大钱买的高仿真货。东西是我家老头的,总不能让他发现是吧。”

“……”

陶燕坤离开他的耳朵,接着说:“早知道你要,你开口我送你就是。”

向也被现实无情戏耍一把,不知该感慨流年不利,还是事实太过滑稽。

她说得越是轻巧,就越是衬托他的无能为力。

“你不生气么?”

向也终于犹犹豫豫问出一直的担心。

陶燕坤反问:“我生气又能怎样?”

向也拉过她的手,往脸颊上贴,“你可以打我。”

陶燕坤抽回手,“我不打人脸。”

向也叹气,“那你想打哪里。”

文字转圈圈又来了,“你说我想打哪里。”

“……”向也左右看看,幸而无人,“在这里不合适。”

“刚才你怎么不觉得不合适了?”

向也重新拉住她的手,诚诚恳恳地说:“对不起。”

陶燕坤这回不挣扎了,冷笑道:“说对不起行了?”

“我把画还给你,行么?”

他像朝大人讨糖果的小孩一样晃了晃她的手,语气撒娇而不黏腻。

陶燕坤难掩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向也,我要一幅假画做什么。”说罢,抽回自己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折叠盲杖伸展开。嗒嗒嗒敲着往外走。

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盯着她的背影发呆。

陶燕坤跨出门槛,下了台阶忽然停下,稍稍侧过头,声音中气十足说道:“向也,你不走是要继续干你的大事么?”

向也愣了一下,他曾设想过她的谩骂与冷漠,却从不敢奢望她的原谅。她的宽容和接纳骤然而来,如雨后阳光,让他瞬时通体透暖,明亮如新。

他利索地接过她的橄榄枝,飞奔过去,义无反顾。

“坤姐,我跟你走,你去哪我就去哪,天涯海角我也给你当眼睛。”

陶燕坤若有所思片刻,收起盲杖,朝他来的方向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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