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殊死(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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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十六年,七月一日,盛夏,夜。

巨灵宫正殿,南君墨麒麟会宴含章太子。

辛鸾当夜一身黑白交领的广袖常服,束发白鹿皮弁,只领十几员亲卫跟随,悠然赴宴,走到巨灵宫前,但见顶盔掼甲的将士们在宫门前站成两派,各个双手拄剑,沉默挺立,独墨麒麟站在巨石门当中,见他到了,迈着沉重的步伐大步迎来,“殿下。”

辛鸾笑着应他,随即偏头左瞧瞧右瞧瞧,笑了一声,“这宫外倒是好气派啊,不知道我今日晚饭吃不吃得安稳。”

墨麒麟听出他言外之意,大笑道,“儿郎站岗只是迎一迎殿下的场面,”说着回身挥手一摆,“都下去吧,拿刀拿棒再坏了殿下的兴致。”墨麒麟令行禁止,一众甲兵应声一喝,当即快步集队而出。

辛鸾看他如此诚意,也朝身后亲卫道,“那你们也在外面候着吧,宴中且不必陪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哦”了一声,抬首看向申睦,“差点忘了,我倒有一事孤要事先跟南君打个招呼,好叫他们去办。极乐坊改造医署水路不合,现还需巨灵宫山顶的水闸开闸,张倧公现还等着孤的批示,孤不敢擅专,特来问问南君答不答允?”

辛鸾神色淳淳,毫不做作,偏偏一句“不敢擅专”轻佻宛如玩笑,既点名了两人如今实力地位的最尴尬之处,又显得毫无敌意。

申睦侧身展臂请他进宫,朴实无华地应了一句,“极乐坊而已,殿下贵为太子,天下都是您自家产业,不必臣的答允,让人来吧。”

有了申睦的首肯,辛鸾这才笑逐颜开,回身摆手让人去通知张倧公,说着头也不回地与申睦进了正殿。

说来羞愧,辛鸾还挺期待这次晚宴的。

三日前在军港谈过后,申睦引他去了一处江上渔家,端上桌赫然一大缸青花瓷盆,盆下煨着文火,鱼是黄颡,汤汁浓白,配以鲜笋黄花,枸杞鲜韭,花蛤菌菇沉浮于中,红白黑黄,满目色彩,瓷盆下另有小铜碗三只,盛着红亮的辣子,亮黄的米醋与卵蒜泥,大盆大碗,朴实无华。店老板见是南君,亲手为辛鸾调合三盅,辛鸾第一盏“素品”,入口清爽鲜香,齿颊生津,第二盏“荤品”,鱼肉肉香骨香,肥妹鲜嫩,第三盏“合品”,红油明亮,色香扑鼻,辛鸾灼灼热天里连喝了两碗半,边饮酒边喝,直吃得通体大汗。

獐狍鹿兔,山珍海味,辛鸾此生什么奢靡另类的菜肴都见过,珍奇打动不了他,反倒是简单的食材出人意表的烹饪会让他眼前一亮,而申睦久在军中,吃穿粗犷简朴,并不纠结菜肴品相精细,两个人口味相投,辛鸾来前心中不由隐隐期待,擎等着他再安排一次好东西。

巨灵宫正殿,面阔九间,进深十架椽,做宴饮朝会之用。此时百官列班的殿正中央摆着两架中等方寸的桌案,两侧各有女官侍从侍菜,不等走近,辛鸾只稍稍一闻,便猜出,“是东菜。”

墨麒麟意外地扬眉:“何以见得?”

辛鸾:“南菜呛辣酸爽,东菜自有一股清新甜味。”

墨麒麟摇头:“臣从小吃惯了南菜厚烈,是半点尝不出东菜滋味的。”

他与辛鸾舟上吃饭,酒器是虎子,碗筷也粗大,在巨灵宫吃饭,他并不操持饭菜,不懂精致温纯的东菜与煌煌宫殿相配的谐趣。

待辛鸾走近,只见案上依次摆着莹润鲜红的樱桃肉,酿豆芽,火腿丝酿,翡翠银芽,多是非打理一日能做出的菜品,筹备人似乎还考虑到了他的饭量和饮食习惯,肉块、火腿都是棋子大小,装盘精致,芳香四溢,他的那一边还有一小盏冰镇的杏仁酥酪,

辛鸾看着有些开心,不由道,“我许久不吃东境菜,南君费心了。”

申睦摆摆手,爽朗大笑,“这不是臣费心,是左相的功劳,他吃穿用度强我百倍,让我主持席宴可不行。”说着眼角折出一丝淡淡的笑纹,似乎谈到向繇这件事让他很是开心。

辛鸾心头一动,见过墨麒麟理亏时嚣张大笑,畅快时豪爽长笑,却还没见过他这般神情,他边净手边轻声打趣,“那我只能遥谢左相没有用牛头下水来请我了?”

申睦偏过头去,“谁跟你说他喜欢吃牛头下水?”说完他又顿时了然,“是了,阿繇喜欢开玩笑,不知道又编撰了什么奇异喜好来跟人调笑。”说着他擦干手,问,“殿下要分席还是合席?”

辛鸾:“合席罢,不用那么多虚礼,两人一案正好聚谈。”

立刻有侍从上前挪动案桌,将两案的菜肴重摆,烫筷倒酒布菜,待申睦与辛鸾落座,辛鸾这才漫不经心地把前话接上:“倒也不是左相奇异喜好,左相只说自小吃不上肉,偷来一块肥肉要要含在嘴里过夜才肯吃掉,我听得稀奇,就记下了。”

“殿下别听他胡吣。”

申睦举杯,与辛鸾对饮一杯,饮罢才道,“南境前朝白国最后当权的宦官屈刚,当年申家也要让这位三分,阿繇就是他的养子,从小跟在眼前教养军政,门楣不显贵,却也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什么吃不上肉,他随口戏谑耳。”

酒水肃杀凛冽,十分呛口,辛鸾掩唇轻咳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待酒过三巡,墨麒麟挥退了侍酒的众人,只留他们两人于殿中,这才道,“殿下,该谈些正事了,臣三日前说的取道西境北进西凉之钥方略,殿下思量得如何了?”

·

苍茫夜色远处有渔火点缀,向天外望去,沉甸甸的天空宛如灰槁的绝境,张倧公登山顶垭口,他的东侧两百步是一段泄水的峭壁,于巨灵宫足有三十公尺高,形成壮丽奔流的殿后瀑布,他西侧三百里则是紧紧排列的十八道闸口,渝都半座城池的用水都是靠着这水闸供应,水流量是那瀑布的二十倍还多。

夜风兜起狂烈的山风水声,他大声问身边人:“极乐坊一路中的枕木查检过了嚒?!”

“查检过了!”身边副手也大声回答。

老头继续大喊:“一定不能存侥幸心理漏查,枕木若是松动了,下头梁柱会很危险,等会儿开闸闹不好会沿着山壁冲下去。”

“张老大人您放心吧,极乐坊当初建造时霸道得很,没人家敢在它的上游,枕木结实得不能再结实了。”

正说着,东宫亲卫疾奔而来,踏着山石路踉踉跄跄奔到张倧公身前,推手行礼,大喊:“殿下口谕,可以开闸!”

老头一捋吹得凌乱的胡须,身边的助手看他这架势,了然地撮住铁哨,长长地,吹响了号子——

·

“南君说的西凉之事,我回去好生地思量了一番,越想越发觉南君雄才大略,只是……”

“只是?”

辛鸾右手骈指点酒,在桌案上划出痕迹,“西凉之钥不仅是北境咽喉,也是三境冲要,我们思量了北方西方,那中境呢?”他抬眼,目视申睦:“丹口孔雀若发觉我们奇路取西凉,他将作何反应?”

墨麒麟沉吟着环臂:“丹口孔雀是守成之君,并无开拓征伐之力。”

辛鸾:“他不必亲自征伐,西境可借道我们,他也可以借道辛涧,是时我们立足未稳,很可能要遥据远地,直接打一场艰难的遭遇战。”

“所以殿下考虑的结果是不战?”墨麒麟轻哈一气,啧啧一笑,“那直言就是,我诚心来谈,殿下何必试探?”

“南君差矣。”

辛鸾一口否认,眸光大是精神,“定策必要周全,阿鸾询问中境,是为于你共谋。只是我不了解丹口孔雀,想南君为我斟酌此人,能否助我?”

“不能。”

墨麒麟回答得也干脆,毕竟十六年前同袍同帐的旧战友,他熟悉得对方就像是自己缝隙湮满血污的战甲,“丹口孔雀此人统领中境,非将非相,非君非臣,心无大志,虑己不远,殿下说让他尽力一方,我信,坐中原观成败,我信,但涉足王室争端,不信。”

辛鸾:“可丹口孔雀所占乃天下之腹,他虽然不涉足争端,但是天衍四境任何争端都会波及中腹重地,他的倾向与态度不可不顾,譬如这次渝都时疫,他在东境还未表态之时当机立断送来物资,可见此人心中是个有打算的,若是我们妄开不义之战,谁敢对他的态度打包票?”

墨麒麟低垂着眼睛,已闻辛鸾言外之意,谁知辛鸾却猝不及防,话锋一转,道:“中境四通八达,乃兵家必争之地,南君,此处可能打?”

“轰隆”一声,整个巨灵石宫都跟着震颤了一下!

墨麒麟倏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巨大巍峨的巨灵宫正殿外发出咻咻的巨大声响,宛如猛兽的咆哮,灯火如缎的正厅里,鎏金的漏壶滴数哒哒哒转急,端盛烛火的铁链子当啷当啷战栗起来,烛火颤动,阴影明灭,仿佛整个宫宇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握紧,摇撼。

辛鸾怅然着抬头看了看,轻喃一句,“张公合该是开闸了。”

墨麒麟盯着眼前这个少年,不由重新审视起来,“我以为殿下不忍攻中境。”

“大争之世,强者取之。”辛鸾平静地抬起脸,“国事在上,没什么舍与不舍。”

“彩!”

墨麒麟拍案一赞,“殿下好气魄!有殿下这句话,臣就放心了。”

“呦——嘿!”

风雨之山上,闸口水面漆黑,十几条壮汉的胳膊同时绷紧,合力拉着三根粗绳借由打开癸字闸门!刹那间,仿佛有数千匹风马呼啸着从山顶砸石踏地而下,水声咆哮如雷,肆流轰鸣不止——

山呼海啸里的开闸,整个上山城水道首当其冲,波及整个宫殿都整如狂浪之舟,巨灵宫两人展袖安坐,听而不闻,面前合用的一席菜肴显然已进了十之五六,俨然是一派畅谈尽欢之色。

“那南君且说说,中境可能打?”

“不能。”

墨麒麟也直言,“丹口孔雀心无大志,却非庸碌之辈,中境九郡,繁华治世,其主经世多年,地广民附,不能攻,却擅长守。故而中境只可以为援,不可图之。”

“不意这天下还有南君忌惮之人,”辛鸾端起酒杯,浅浅地饮了一口,微醺的桃花眼带几分绯红的轻挑嘲弄,“以往听您畅论当世人物,能得你几句骂的已是一流,我瞧南境风气,还以为你对孔南心也只有区区一哂。”

墨麒麟盯辛鸾手边那份冰酪已经有一会儿了,探身拿过碗盏,“不算忌惮,他是的确有才,四边不靠,稳扎稳打。但中境虽不可攻,但我们一旦绕路北境,南北相夹,中境人最识时务,只要局面在我方,丹口孔雀自会不降而降——殿下既有雄心壮志,还请早做决断。”

辛鸾掀开半阖的眼皮,倏地看定他:“若孤答应,南君预备何时发兵?”

墨麒麟放下酥酪,刚健断言:“辛涧篡盗之位未稳,发兵自然是越早越好,殿下可挟正统之名,一鼓作气!”

辛鸾抬手一压:“不说这虚的,你给我个时间。”

“三苗之战今夏毕,攻取西凉——就在秋天。”

·

而就在两个人定着南境来日方略的时候,辛鸾不知道,他们正下方的阴森的地宫之中,二十余军汉正挽着索具,不断搓动松木与线香,进行最后的虎硫配伍。

地下阴寒,光线微弱,一盘巨大的势头蛇像傲然昂着头颅,显得此地宛如一个阴森的兽洞,他们没有人拿引火之器,只能用暗流涌动的绿色粘液发着悠悠的光亮来勉强照明,领头的那个手扶横杆,轻手轻脚地指挥着,在地上停好线香,再以轻煤灰覆盖——

又是一声震颤!

倒煤灰的汉子警觉地抬了抬头,见是无恙,又继续干活。轰隆的水声,隔着土地石头传导过地宫就如同低微的呢喃,再大的雷霆之怒,也只化作一声清浅的叹息……

·

“殿下能劝动南君吗?”

与此同时,距离巨灵宫最近的中山城原时疫总控室,今晚难得的灯火通明,何方归握紧了腰间佩剑,紧盯着巨灵宫方向,一副张弓待发之势。

邹吾肃穆着一张脸,“劝不动,就只能用最后一招。”

是战是和,何时战何时和,一个国家最高级别的决策博弈。这可不是国君在上可以平衡的两派之争,这是太子齿序尚弱,权臣可揽大权的局面,而破局,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和谈不成,今日不动手,来日两边准备万全再厮杀起来,就不知是什么样子了。

“张倧公那老先生靠得住嚒?”

邹吾点了点头。

何方归咽了一口:“就只是担心殿下的安危。”

邹吾眉心微蹙:他何尝不担心?但是辛鸾坚持单刀赴会:“我去和他讲道理……强权无道义,但霸权是要讲诚信的罢。放心吧,单是我,南君不会紧张的,你若去,他反而警觉。”

就正当这个人紧张得风声鹤唳的关口,忽然有小兵来报。

那青年脚步凌乱,冲进来扑通单膝跪倒,原本该是亲卫服制,谁知竟是不知道怎么找来这里的武道衙门衙役!

“侯爷!有一个叫夏边嘉的人还逗留极乐坊!就在水中小沙洲里!第一道闸已经开了,第二道闸再开,属下怕出人命!”

这声音真是过于响亮,响亮地宛如不祥。

如此焦灼关口,饶是何方归也不耐了,提声斥道:“这是什么时候!武道衙门自行把人绑下来就是了,什么鸡零狗碎地也报你家侯爷!”

邹吾闻言却倏地转过身:“你说谁?”他心念电转,急忙追问,“夏舟,夏边嘉?一个中等身材,白白净净的男人?”

衙役:“是……是!”

邹吾立刻举步:“带路!”

“诶!”何方归一把拉住他,想他给个解释。

邹吾却生硬地拂开他,“来不及细说了,第二道闸两炷香内就开,何将军不必管我,一切依计行事!”说着头也不回,提起那小兵就往外奔——

·

“哐当”一声!

申睦拍爵于案,在乌木上溅出淋漓的酒水,“所以殿下刚刚是诓骗我的嚒?您引我说了这许多,结果我现在和盘托出,您倒是不战了?”

那笼盖四野的气势逼压而来,辛鸾同样一推碗盏,肃然了面孔,按膝而坐。

“断事在时势。”

申睦的眼睛带着数十年搏杀征伐的血气,被他盯住,宛如胸口直接压下巨石,辛鸾迎着目光,用力地与申睦对视,“兵者分时机,南境不是不战,而是不宜当下开战,至少两年内,应一边备战,一边避战。”

申睦:“我申睦十六岁杀兄弟,十七岁上战场,至今齿序三十有九,战场厮杀二十二年,开荆山、平南境、戍天衍、封君侯,帐中人头无数,旗下勋功累累!兵者征伐之者,我断的时势不分明,您年不及弱冠、力不能杀敌断得分明!荒唐!”

倏地,他站了起来——

“南君且慢走!”

辛鸾大声止住他,深深喘了一口气,“你说的对,我没上过战场,可我知道战场以外的事情,我知道要供养战场的的府库钱粮之事。兵者,国之大事,南君以战养战五年有余,你可知如今南境府库的的薄厚?”

申睦冷冷回身:“殿下多虑了,臣每攻伐一城,自有败军为我军充实财富钱粮。”

“那若败军无钱无粮呢?”

“南君你理外,左相他主内,南境许多钱粮之事原不必你来细问。可南君也别说南境钱粮充足,孤刚入渝都时左相多次提过饷银不足,现在孤也是当着南境半个家,翻过账册,南境军费开支从十几年前百分之十,至今越至百分之四十,内廷的开支,朝臣的俸禄,大军的饷银,上上下下,哪里不需要渝都支应?可是连年乱政,南境财富粮米空前流失,百姓无粮可征,荒田有地无耕,我连治疫都要先抄蠹虫之家,再行周转!我知将军账下没有败军之师,没有胆怯之士,可有气血,有争心,没有钱,没有饭,士兵连伤带饿,妄开兵衅,百姓不过拼命而已!”

申睦威沉沉地看着他,“所以殿下的方略是什么?”

“今岁大疫,钱粮耗费已尽竭点,且国中久战伤民,我的意思是以修生养息为主,一则强兵富民,二则积聚粮草军械,三则联络丹口孔雀,与中境交好,待北境局势稍明朗,再一鼓而平天下。”

“呵!”

墨麒麟看着他,轻轻嗤笑一声,刀刀见血,“殿下,您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都想做到万全,殊不知这天下事最难的,便是万全之策!”

·

高拔峭唳的琴音伴随着滚滚水声,冲天而起!

一路行来,邹吾已经认不出这一带曾是中山城最为显贵华美之所在了,彩绸旗杆、木帚纺锤、褡裢破罐拥塞一路,脂粉香炉、铜锡妆奁四处散置在烂水坑中,原本莺歌燕舞、夜夜笙歌之地,此时烛倒台倾,悄无人息。就如张倧公所言,极乐坊的宿地河道蜿蜒、墙高难越,且都是细韭小路,若不重新规划,根本难堪大用,邹吾在泥泞的路面上疾行着,衙役连跑带颠地引着他,直至汀中沙洲小亭,邹吾这才见一人临水背对而坐,观风位上膝前横长琴一张,不见他运指,但听得出那掏撮泼刺,横槊渡江,有孤愤、萧索之悲壮!

“是秋鹗凌风【1】。”邹吾目光一定,低声喃喃。

衙役却没听清,踊跃道,“这就是那狂人!我们怎么劝也不听!”

“退下。”邹吾冷冷斥了一句,独身上前。

这汀中沙洲横连白玉石桥,他化诸己在手,以剑尖击长柱,在每一拨节点之前相击,以做干扰!这是最好掐断音韵的方法,扰乐师心神,煞弹奏者风景,可夏边嘉竟然在这绝无可能凝神的干扰里心无旁顾,纵弦泼刺,琴声大作,周身风声水声,亦不能淹盖那那越发强烈的情绪!那样孤绝无望的琴音,邹吾只有满目萧索,心道此人我知之不多,只知他是向繇的军师人物,但能经营出极乐坊且容白骢、琅翠这等聪慧女子之身,又岂是名利俗人?

“夏先生。”

邹吾缓步走到那人身后,强稳住心中急躁,倾身拱手。

倏忽,琴声停了。

水急风骤,邹吾这才从凄冷月色下看清他的衣着,那是六品最微末小官的官服,他竟不知夏舟居然还是官身。夏边嘉盘坐着,于水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揽琴起身,却只有一句:“想不到……最终来送我的,竟然是你。”

声音悲切,竟不能自已。

·

“殿下!”

巨灵宫中,申睦眉头深结,居高临下,“阿繇说您对下山城颇多同情,臣请问,您定这方略未能割舍的利害,是他们嚒?”

辛鸾知道自己即便是站起来也是比不过他高的,干脆就坐在席垫上,倔强地扬起头颅:“圣君者,诚信、爱民、轻徭薄赋,理应慎战!”

申睦长袖一展,鼓荡生风:“圣君者!既要依赖百姓,又不能被百姓所累!不然就是因小失大!”

辛鸾单刀直入:“南君以为家国与百姓,必要时不能两存?”

“家国?多大家国?百姓?又是多少百姓?面面俱到乃小国寡民之做派,您理政倾尽心血,治理渝都一地尚可,可惜您不是一地之主!殿下破等级,下山城武道衙门于中山城极乐坊拿人,中山城官宦患病同样送往山趾医署,甚至极乐坊的倡女您都有意除贱籍,是也不是?可恩惠不该胡乱施与,这世上有些恩惠太过,即是治乱之源!”

辛鸾迎着他的目光,眼露讥诮,“南君行兵打仗五年有余,久不理朝政,孤还以为你已分不清朝政经纬了呢。”

申睦冷冷地回应,“久疏朝政南境也未见乱局,倒是殿下主政这些日子,风波频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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