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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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熠想要一个人返场表演的事情, 钟应如实的告诉了于美玲。
当父母都愿意配合熠熠之后,那位固执的母亲就变得十分的豁达。
然而,她听到这样的要求, 仍是皱着眉问:“为什么?”
熠熠的音乐会每一首曲目都会有人伴奏。
不仅仅是他们害怕孩子寂寞, 更害怕她在演奏中途出事, 无法继续乐曲。
这样的念头, 于美玲并没有明确的说出来。
可所有人都懂。
无论是于美玲、连凯, 还是连君安, 都是常年登台表演的音乐家。
他们有着丰富应对意外的经验, 他们更清楚——
天才能够收到数不尽的赞美, 就更要给予这些发出赞美的人们, 最好的回馈。
那是尊重,也是音乐家的基本素养。
他们是父母, 走上舞台就是不能辜负听众的音乐家。
这场音乐会一旦开始,就会顺利的进行下去, 哪怕……
哪怕作为主角的连生熠必须提前退场,音乐家们也为之默默做好了准备, 会替她完成这场美好的音乐会。
所以,于美玲不希望熠熠单独演奏。
特别是在音乐会尾声, 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不愿意她孤孤单单在舞台之上,出现任何的意外。
然而,钟应猜测道:“也许,熠熠要求单独演奏,是因为她想演奏给你们听。”
于美玲睁大了眼睛, “可我已经认真的听了。”
连生熠丰富的情感, 在一次一次彩排之中, 表露无遗。
她的渴望、她的快乐、她的祈求,尽数在安排好的乐曲里展现,于美玲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小女孩的想法如此的简单纯粹,不需要多余的独奏表现。
可钟应依然告诉于美玲,“但她还没有单独对你们说过什么。”
不管是《长歌行》《木兰辞》,还是倾注了她复杂情绪的《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都有别人的陪伴。
但她藏在安可独奏里,想要的是一个人对所有人说的话。
“她想感谢听众,也想感谢你们。”
钟应能从熠熠的即兴演奏中,察觉到她每一份小心思。
重新谱写的乐曲,没有连生熠小心隐藏的即兴曲。
那首曲子,是凝聚了她所思所想的悲伤乐曲,却是她创作过的最好乐曲。
钟应知道,那样的曲子弹奏出来,熠熠会害怕于美玲反对她登台。
因为它的沉重、它的悲伤,像极了一场道别。
它又的的确确的是,连生熠的灵魂所在。
所以,钟应微笑着帮连生熠劝说着温柔的母亲。
“你们是她最爱的父亲母亲和兄长,她想弹奏最好的乐曲给你们听。”
于美玲总是容易涌上泪水。
她越来越了解自己看似乖巧的女儿,就越来越清楚,那颗稚嫩幼小的灵魂比她想象的强大,比她想象的坚韧。
“好,我同意她的独奏,但是——”
于美玲愿意放手,不代表她就能放心。
“钟应,你能替我们陪着她吗?”
她小小的姑娘,仿佛要踏上一段陌生孤独的旅途,拒绝了父母兄长的陪伴。
但是于美玲仍旧希望,有人能够陪着她。
一位母亲的请求,令钟应愣了愣。
“如果熠熠不介意的话……”他不是很确定,“我可以陪她。”
钟应和于美玲短暂达成一致,很快就告诉了专注保养银弦的熠熠。
她拿着松香,每天重复枯燥繁杂的程序,一丝不苟的保护着朝露,也保护着老师们对她的期望。
钟应说了于美玲的请求,他以为熠熠会失落。
却没想到熠熠的眼睛闪闪发光。
“钟老师,那你能用古琴给我伴奏吗?”
“古琴?”钟应诧异看她。
自从一场《春望》之后,钟应就避免提及古琴相关的一切。
能够抒发心底情绪的琴音,曾让熠熠唇色发白、痛苦颤抖,他不想可爱的小姑娘受到悲伤的干扰。
可熠熠却说:“对,我喜欢古琴的声音。”
“我一直觉得,那是一种神秘的乐器,在我不伤心的时候发觉我的伤心,像是有灵性一样,能够直击灵魂。而且,弹奏它的人,也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光芒。”
漆黑的眼睛澄澈漂亮,看着钟应,“就像你。”
“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发现我的人。”
连生熠听说了那场在维也纳的音乐会,连君安说得痛苦又备受折磨。
她面前的古琴演奏者,凭着一首钢琴曲,立刻找到了她的存在。
连生熠心中的震撼,直到现在都强烈得声音激动。
“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在音乐里发现我的存在。”
她雀跃的讲述着快乐,“钟老师,你一定可以懂得我的心情。”
连生熠放下了松香,抖落了多余的粉尘。
她说:“就像这段旋律一样。”
朝露的琴弦轻柔颤抖,远比钢琴低沉婉转的弦音,缓慢、忧愁的流淌在音乐房之中。
钟应弹奏过它。钟应寻找过它。
当它重新出现在小女孩银白色的弓弦之上,他立刻领悟了熠熠的意思。
“熠熠。”钟应出声打断了她的演奏。
即使她在演奏这段即兴曲雀跃欢快的旋律,依然令钟应感到暗藏的悲伤。
连生熠乖巧的停下了手。
“你懂的吧,钟老师?”
她是一个任性又贪婪的姑娘,她渴求着普通人肆意忽视又不会属于她的疯狂放纵。
“你可能是这世上,最能懂我的人了。”
钟应懂。
从他还没见到连生熠的时候,就从那段即兴曲懂得了小姑娘的渴望。
钟应愿意陪熠熠做最后的独奏,并且定下了十弦雅韵,要为熠熠送去这世上独特美好的稀世遗音。
厉劲秋听说之后格外震惊。
“雅韵?为什么?”
除了带回雅韵那一场音乐会,钟应还没说过要给雅韵准备什么演出。
在他心里,这是遗音雅社的乐器,只会在《千年乐府》重现世间的时候,以最佳的姿态登上表演舞台。
厉劲秋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钟应要带雅韵去。
钟应的古琴繁多,五弦、十弦一应俱全,他能拿任何古琴为小女孩伴奏。
“因为熠熠的那首即兴独奏,是遗音雅社想要的声音。”
他在维也纳听到那首即兴曲,就一直在思考那位独特的创作者。
悲伤婉转的乐曲,存在的蓬勃希望和生命力,是遗音雅社曾经奏响过的每一首乐曲。
危难之际,长歌当哭,却又愤而反抗。
绝不屈服于命运,亦不屈服于强敌。
熠熠是钟应寻找已久的声音,更是遗音雅社需要的声音。
钟应轻调雅韵冰弦,遍布蛇鳞纹路的乌木,像极了朝露那张遍布鳞格的蟒纹琴皮。
冯元庆曾经和沈聆一起登台的二胡,早已烧毁。
斯人已逝,唯有他留下来的葵纹二胡,能与雅韵再度重逢。
钟应伸手抚过雅韵沉静黝黑的琴身,伸手猱弦一勾,就能让这张千年古琴,发出古朴悠远的醇厚声响。
“朝露、雅韵本就应该有一场合奏。”
他垂眸凝视琴弦,冰丝凌冽震颤,安静沉默的等待了老朋友们近八十年。
“能在熠熠重要的音乐会上为她伴奏,冯先生和朝露会高兴,沈先生和雅韵也会高兴。”
厉劲秋每每听他拨动雅韵琴弦,就觉得他不是一个人在奏响旋律。
正如他播放录音炮制的合奏一般,许许多多人,许许多多乐器,都会在十弦琴重现于世的时候,随之轰鸣,唤醒那些沉睡的记忆,唤回那些已逝的故人。
厉劲秋想了很多,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深邃浩荡的思绪,超出了语言的承载,他犹豫许久,问道:
“彩排呢?”
“不用彩排。”
钟应说出的话,几近疯狂,“我知道熠熠会演奏什么样的旋律。”
那是她灵魂凝聚的音符,也是钟应自始至终、从未见到如今,一清二楚的旋律。
一场《有鸟西南飞》的慈善音乐会,终于在演出前确定了所有细节。
于美玲时常发布庆功照片的朋友圈,出现了可爱小女孩的身影。
熠熠怀抱着漆黑漂亮的二胡,穿着民国浅蓝黑裙的学生装。
又或是抱着红木丝弦的琵琶,换上了仕女图里婀娜优雅的长裙。
她像一位突然出现的小天使,引得众人惊讶的留下评论。
“你女儿身体好啦?”
“原来这场音乐会,熠熠会参加?”
“恭喜玲姐,能有这么可爱乖巧的女儿,一起表演!”
朋友、同事们发来的问候,令于美玲勾起笑意。
“好了。”她一字一句的回复那些热情善意的询问,说着大家都爱听的谎言。
“她可以登台演奏了。”
偌大的乐团音乐厅,早早放出了宣传海报。
连家著名的钢琴家、指挥和默默无闻的小女孩在一起,成为了音乐厅里温馨柔软的风景。
“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的毛笔字飞扬,像极了一只一只雄鹰,飞出了海报,为他们四处宣扬这个大好消息。
终于等到了音乐会演出当天,他们一早就到了后台。
熠熠的乐器、熠熠的服装、熠熠的药物和抢救设备,还有熠熠敬业的守护者,都在安静忙碌的等候着开场。
“不要着急,知道吗?”
董思温柔叮嘱,她说再多都无济于事,她却不得不反复的告诉熠熠。
连生熠乖巧点头。
可她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充满活力,无法保持平静。
她站在后台,能够从斜斜的视角见到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他们摆放拾音器、话筒架,他们检查会场舞台座椅、观众席,还有专业的摄制组,调试着复杂的录像机器。
周逸飞说:“他们会录下你们的演出,然后我们把视频传到网上、刻成光碟,就能永久保存。”
“网上好多你的粉丝,都会来看你的演出,他们老早就说,一定要录像,一定要出专辑,他们不光要听现场,还要买作为来纪念,请你在上面签名!”他说的话半真半假,却逗得熠熠睁大眼睛。
周逸飞比大人们更清楚网络状况。
网上的粉丝、观众发布再多留言评论支持,也会因为无数现实原因赶不到现场。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一场音乐会对熠熠的意义。
但他是骄傲的榜一大哥,他一定会坚定的为熠熠打CALL。
他也会坚定的告诉熠熠——
“等演出开始,等你登上舞台,下面所有的人都是为你而来的粉丝。”
“谢谢你。”连生熠的感谢格外郑重,“能有你做代表,我就没有遗憾了。”
这是她真正的粉丝,真正因为音乐认识她的人。
她不懂什么专辑什么签名,但她懂得,有人期待她的演出,那就完全足够了。
连生熠不敢有太多的奢望。
她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小小的心脏,穿上漂亮的裙装,扎起活泼可爱的小辫,像一个真正的音乐家,紧张又好奇的等着自己第一场音乐会。
天色渐晚,人员到齐。
观众们陆陆续续进场的声音,在空荡安静的音乐厅回响出奇特的声音。
熠熠坐在舞台,第一次见到那张十弦雅韵。
钟应轻声告诉她。
“这是遗音雅社沈先生的琴,是你外曾祖父那个年代的音乐家,挚爱的乐器。”
幼小的雏鹰,懵懂的去感悟遗音雅社代表的一切。
可她难以集中注意力,她的心思已经不在神奇古老的琴上,自由散漫的飞向了舞台。
钟应看她可可爱爱的走神,又可可爱爱的打起精神听他讲故事。
熠熠很懂事,但这毕竟是她一生所求,怎么都忍不住好奇。
于是,钟应笑着鼓励道:“去看吧,去看看有多少人来看你的演出。”
黑色眼睛明亮如光,熠熠快乐的说:“谢谢钟老师!”
转身就悄悄的走到了厚重帷幕之后。
在这样光线暗淡的幕后角落,她能清楚看到音乐厅大门不断入场的观众。
空荡的音乐厅,在陌生的观众聊天说笑之中,渐渐热闹起来。
她痴痴的站在那里,瞪大了澄澈的眼睛。
几分钟而已,熠熠却经历了海潮涌上海岸线般的波澜壮阔。
她从来不知道,一场音乐会能有这么多观众。
也第一次知道,有那么多的人,愿意来到现场。
“熠熠……”董思焦急的赶过来,“快回去休息吧,待会就要开始。”
她的话很委婉,连生熠却能听懂。
“我知道。”
连生熠克制不住心跳,克制不住激动到绯红的脸颊。
“我会的。”
会压抑她的激动兴奋,会克制她的灵魂尖叫。
她只是静静站在这里,看到观众入席,哪怕听不到他们的话语、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她也能热泪盈眶。
连生熠傻傻的往后台走。
当她见到身穿蓝黑色旗袍,配合她一身乖巧学生装的妈妈,连生熠立刻奔跑着过去。
像一只快乐的鸟。
“妈妈、妈妈,好多人、好多人来听我的音乐会。”
她抱住于美玲,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温暖。
那些人也许是爸爸妈妈的朋友,也是哥哥的狂热追随者,但是没有关系。
都没有关系。
当她走上舞台,当她奏响旋律。
他们所有人都会在这里,在这光芒万丈的舞台,亲耳听到她存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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