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上一章:第42章 下一章:第44章

“缘声, 最近柳树抽芽,绿茵茵的,倒映在学院的湖面, 甚是好看。”

书房回荡着冯元庆的声音,语调仍是悠闲。

他说, “既然没办法拍照给你看, 我就给你拉一曲。”

他的笑声原封不动的录了进去,还有摸索着二胡,弓子与琴身咔哒咔哒的摆弄声响。

不一会儿,悠扬悦耳的曲调,就随着录音沙沙的杂音,清晰的传了出来。

冯元庆的新曲很美。

贺缘声这样没什么音乐天赋的人,都能从二胡的揉弦颤弓之中, 感受到遥远清泠湖的春色。

那银弦潺潺, 应和着弓毛轻换,仿佛有人伸手,晃动了碧波荡漾的春湖,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老人躺在椅子里, 盯着悠悠转动的磁带机。

他记得, 自己第一次听到这段录音, 是在灼灼夏日。

空调呼呼的发出噪音, 他还特地将空调关掉, 站在炎热窗边, 聆听师父这段如同春风拂过青青柳叶,送来凉爽湖风的即兴演奏。

音乐不长, 他却永远忘不掉当时热汗淋漓时, 灵魂迸发出的清爽。

好像他也站在学院湖泊旁, 也眺望着师父眺望的柳叶嫩芽,在和煦春风中感受师父随手得来的感悟。

“哈哈,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冯元庆的询问,得到过无数次回答。

曾经贺缘声每次听完,都会认真的称赞道:“师父,您的二胡永远是我听过最好听的。”

即使冯元庆根本听不到。

可是此时,贺缘声却没有做声。

他视线落在缓缓转动的磁带机,等着它结束了这一段录音,发出意料之中的咔哒声。

老人粗糙干枯的手指,摸着那台老机器。

他叹息着问道:“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书房安静,无人能够回答。

这个问题,贺缘声问过很多次。

他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师父每一年,都会托人送来录音带,每一份都录有他快乐的笑声,还有动人的乐曲。

有二胡的冯元庆,总是那么兴高采烈。

哪怕他讲的都是一些无聊的风景、无聊的琐事,贺缘声也能从磁带里,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快乐。

那些快乐,穿越时光,久不褪色。

以前,贺缘声会跟着高兴。

现在,他每一次听完,都觉得自己不懂。

他不懂冯元庆为什么能够忍耐那样的生活。

他不懂冯元庆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前往美国。

他更不懂,为什么冯元庆遭遇了人类无法容忍的苦难折磨,依然选择留在清泠湖学院,依然选择去教导一群忘恩负义的学生。

即使这些学生,害他失去了眼睛。

想着想着,贺缘声又涌上了泪水。

他拿过手帕,小心翼翼的擦干,不敢伤心过度,更不敢放肆的流泪。

因为,他得保护好自己的眼睛,他想替冯元庆看到更多的风景、更多的世界、更多的故事。

等到以后重逢了,他可以慢慢讲给对方听。

“师父,我后悔送辉声回国了,我后悔了。”

贺缘声轻声抱怨,放下手帕,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他打开了播放机,取出了那张写着“1978年春,冯元庆来信,贰”的老磁带。

他说:“我也活到了你当时的岁数,如果我不让辉声回国,强行接你来华盛顿,是不是你们都能好好的活着。”

年纪渐长,贺缘声的一腔执念变得更为深刻,回旋在他脑海的,只剩下了支撑着他的幻想。

“我们带着逢声、聚声在花园里晒太阳,去华人互助会看希声。”

“我们还能从小教他们敲响编钟,让他们懂得,这是他们的兄弟姐妹发出的声音。”

他自言自语,仿佛能看到那幅温馨和睦的场景。

冯元庆很喜欢小孩子,正因为喜欢孩子,才会和他相遇。

贺缘声再老,都能记得自己的六岁生日。

他向父亲许愿,说要去维也纳听全世界最好的音乐会,和最伟大的音乐家合影。

父亲笑着问他,“那你觉得,谁才是最伟大的音乐家?”

贺缘声懵懵懂懂,天真烂漫的说:“舒伯特!海顿!贝多芬!”

小朋友想要和已逝伟大音乐家的合影,终究是没能实现。

但是,他等到了一位拿着古怪乐器的陌生人。

“这是中国来的伟大音乐家,他比舒伯特、海顿、贝多芬都要厉害。你可以和他合影!”

一位父亲哄骗儿子的话,引得贺缘声对这位陌生人充满好奇。

他记得,冯元庆坐在那里,拿起了古怪乐器。

对方稍稍展开手臂,就能笑着为他演奏出动人心魄的乐曲。

他能听到海鸥长鸣,划过波澜壮阔的急流。

也能听到泉水叮咚,汩汩涌出澄澈的水花。

明明只有两根弦的乐器,竟然比贺缘声见过的六弦吉他、四弦小提琴更加丰富多彩。

他小小年纪憧憬的伟大音乐家,也不过如此了!

“Happy Birthday to you~”

那位伟大的音乐家,弹奏了海洋泉水、飞鸟游鱼,弓弦一转,就给他弹奏了生日祝福。

贺缘声的眼睛看着他,心中升起了无限激动。

“许愿吧缘声。”父亲笑着催促他。

贺缘声看了看烛光璀璨的蛋糕,看了看伟大的音乐家,大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爸爸,我要和他学音乐,爸爸!”

六岁,贺缘声就仗着自己的无赖与蛮横,成为了冯元名下的徒弟。

哪怕他没有天赋,对二胡也只是叶公好龙,冯元庆也收下了他。

他拿不稳琴筒,也奏不出天地海洋,在西方音乐盛行的美国,不可能成为一位二胡演奏者。

但是,冯元庆待他依然如同徒弟。

悉心教导他关于中国乐律的一切。

五音十二律,宫商角徵羽。

燕乐二十八,上尺工凡六五乙。

贺缘声只会在二胡上拉响最简单的连音,也不妨碍冯元庆耐心的说道:“只要你懂乐理,就能懂音乐。二胡拉得好不好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能从音乐里感受快乐。”

他确实很快乐。

跟随冯元庆捣鼓二胡,敲响希声的每一次学习,他都很快乐。

这样的快乐,持续到他十五岁那年。

冯元庆说:“学校需要老师,我得回去了。”

那时候,贺缘声以为,编钟很快就能找齐,很快就能送回中国。

于是,他就站在编钟身边发誓:“师父,它就是我的哥哥,我的师兄。等我把它找齐了,就和它一起回中国找你!”

冯元庆听了,笑容灿烂。

“既然它是你哥哥,就该有一个和你相似的名字。”

他沉吟片刻,看着那套残缺的编钟,给了它一个像极了缘声的名字——

希声。

他说:“这是中国一本古老的《道德经》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你叫缘声,是我们在美国相遇,缘分的声音;它叫希声,就是我们共同希望的声音。”

贺缘声永远记得冯元庆的笑容,还有他认真的语气。

他说:“你和希声,都是我的家人,我回到中国也会一直惦记着你们。”

贺缘声记得他的许多话,也记得希声有三十六件钟。

他想,三十六件钟,就该有三十六个“声”。

他盼望着万里之外,冯元庆寄来的信件声音。

盼望着朋友们传来,希声钟体出没线索的声音。

更盼望着相隔海洋大陆,与冯元庆重新相聚团圆的声音。

后来,他有了明声、涓声。

师父有了辉声。

他们相聚在一起,又有了逢声、聚声。

可是,他再也听不到最想听的声音了。

“贺先生。”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谢会长终于姗姗来迟。

贺缘声严厉的视线,落在这位会长身上,“捐赠的时间确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

谢会长受人之托,诚惶诚恐的回答道,“利瑞克博物馆为了迎接希声,特地重新装修,连展厅都要花心思布置,所以,得等工程做完。”

美国效率,大家心知肚明。

唯独贺缘声神色凝重。

他想早点将希声送进博物馆,也舍不得将它送进博物馆。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樊成云他们再也没来过问希声,利瑞克又迟迟没有接走希声,他总心神不宁。

他长长叹息,见谢会长欲言又止,好奇问道:

“还有什么事?”

谢会长拿出那张准备已久的邀请函,说道:

“利瑞克学院想要举办一场师生纪念音乐会,说想请您出席。”

利瑞克学院的音乐会,贺缘声常常会去。

有时候是感恩节,有时候是圣诞节。

但是这一次的邀请透着奇怪,说是师生纪念,选定的演出时间既不是任何的节日,也没有写上师生的名字。

他联系威纳德,这位不靠谱的老朋友却说:“不需要名字,更不需要节日。我保证它是一场绝无仅有的演出,你会因此认识到一位伟大的老师。”

“上次你也这么说。”

贺缘声提醒他,“结果我们不欢而散。”

还砸碎了杯子,闹得一地狼狈。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老教授十分坚持,“我依然要说,你不能错过这样精彩的音乐会。”

贺缘声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性格,除了他生气的时候。

利瑞克学院是柏辉声的母校,威纳德又是他的导师,贺缘声必然会给老教授面子。

然而,他到了利瑞克学院礼堂,发现偌大的会场空空荡荡,只有他和威纳德两个人。

他的视线扫过舞台上安稳摆放的编钟,眉头一皱,“怎么,你已经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到处借出去当作表演道具了吗?”

“道具?不!”

威纳德强烈反对,“它可是一整套完整的乐器,它能发出这世上最古老最深邃的声音,它不是道具!”

贺缘声慢腾腾的坐下,他总是喜欢威纳德对编钟的维护与辩解。

一个美国研究者,对于编钟发自内心的喜爱,正是他决定让希声进入利瑞克博物馆的原因。

他相信这里能够保管好他的亲人,更相信这些研究者能让希声重新焕发光彩。

舞台降下了巨大的投影幕布。

贺缘声正想问,难道这次的音乐会是放录像?

就见到了不愿意再见到的身影。

樊成云抱着古琴走上了舞台,方兰拿着二胡坐在了椅子前。

还有那个天真烂漫,说什么初升太阳的年轻人,竟然重新站在了编钟旁边。

贺缘声的怒火瞬间烧了起来。

他握住手杖,马上就想离开这个令他生气的地方,离开这些令他生气悲痛的人。

突然,舞台屏幕出现了他日思夜想的孩子。

“——有人问我,什么是师。”

录像里的柏辉声已经不再年轻,更不能称之为孩子,“我说,传道授业解惑,就是师;三人行明事理,就是师。”

“今天,我们在这里纪念一位二胡演奏者,有人叫他冯老,有人叫他大音乐家。”

“但是他说,这辈子最快乐最骄傲的,就是有人能叫他一声——冯老师。”

那是柏辉声,比贺缘声的最后记忆,更年轻一些的柏辉声。

贺缘声的手微微颤抖,他浑身力气都集中在了视觉、听觉。

他从未见过这段录像,更从未听过这段言论。

“冯元庆是我的师公,同样是我的老师,他教会了我怎么演奏二胡,也教会了我什么是师。”

他拿起了二胡的弓,竖直着摆放在琴身旁。

柏辉声笑着看向屏幕外,说道:“一把琴弓,一支琴身,顶天立地的站着,无愧于心,无愧于学生,就是师。”

贺缘声红了眼眶。

他生在美国,识得中文。

但他不知道,二胡竖起来,立在那里,竟然真的像极了一个“师”字。

屏幕上柏辉声说完,拿起二胡,拉动了弓弦。

从音响设备传出来的乐曲,清晰地穿透了时间,回荡在这间空旷的礼堂。

音调温馨舒缓,泛着宜人春色。

它一响起,樊成云便挑起泠泠琴弦,方兰就拉开了白色长弓,而钟应则是抬手,用清脆的钮钟敲出银铃般的声响,为他们伴奏。

单调的二胡演奏,成为了一场精心准备的合奏。

舞台上沉浸于音乐的演奏者,与已逝的柏辉声,共同创造了一方温暖如春的天地,在异国他乡复苏了熟悉的青青杨柳。

贺缘声走不了了。

他握着手杖,手臂微微发颤,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柏辉声,耳朵不肯漏掉师侄生前奏响的任何一个音。

这首曲子饱含期望与深情。

贺缘声知道它的由来,它的旋律。

它诞生于冯元庆寄给他的每一份录音,带着冯元庆每一次不同的感慨。

经过了三四年的琢磨、整理,最终形成了乐谱,变为了二胡广受欢迎的乐曲,歌颂着美好的春天。

柳叶嫩芽拂湖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乐曲里的春天,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远山风景,而是千户万家窗外门前稀松平常的绿树成荫,更是万户千家屋子里亲人共聚一堂其乐融融的阖家团圆。

贺缘声听过它的许多片段。

也在它尚未发表的时候听过完整的旋律。

冯元庆笑着说过——

它赞美的是万里江山之中的万家春景,所以它的名字,叫做《万家春色》。

热门小说世界一级艺术狂徒,本站提供世界一级艺术狂徒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世界一级艺术狂徒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修罗小说
上一章:第42章 下一章:第44章
热门: 网游之练级专家 重生之超级银行系统 明末朱重八 文艺人生 我可以无限强化 图谋不轨 王妃有心疾,得宠着! 第一狂少 [美娱]璀璨人生 他来时有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