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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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二年(1923年)1月26日,沙面岛。

柳彦之拿着个竹篮来到白鹅潭岸边,看着潭里的各个小艇,柳彦之还是挑回了那个阿嬷,向她买艇仔粥。

他用绳子穿住竹篮,把钱放在篮子中,然后手里拿着绳子,把篮子往阿嬷的小艇里慢慢传下去,差不多到了,阿嬷就拿走钱,把熬制的小粥放到篮子里。

柳彦之拿回篮子后,对阿嬷说了声“唔该晒。(谢谢。)”然后就转身离开,准备回到住处。

“砸死他,快砸呀!”

在离内巷大概有几十米左右的时候,他远远就听到李大仁的声音了。

李大仁今年8岁,是内巷里开福建云吞的老板娘的儿子,长着一身肥肉,胆大又调皮,年纪轻轻,已经是内巷里孩子里的一霸。

“死开,傻子”

“就是,脏死了,快打他。”

越往里走,声音就听得越清晰,柳彦之心里叹了口气。

他远远看到那个被孩子们用小石头砸的男人,衣着褴褛,大冬天的,就穿了一件破烂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里衣,头发也脏得不行,一缕缕的结成一坨一坨,额头上好像被砸破了,鲜血糊住了大半脸,那男人被砸后,趴在地下用手捂住头。

看起来特别骇然。

柳彦之实在忍不住,大喊:“喂,你们再不走,我可要叫你们的阿爸阿妈来管你们了啊。”

孩子们一哄而散。

柳彦之走那男人旁边,准备拿出布巾跟他的时候,男人突然放下手,抬起头来看柳彦之,对着他傻笑起来。

四目相对。

柳彦之突然踉跄后退了半步,篮子掉在了地下,但他什么也不顾,扭头就跑,跌跌撞撞地跑离这里。

柳彦之跑开那一刻,他没看到男人眼里的低落一闪而过。

他不会认错的,不会……柳彦之心想,尽管那人衣着褴褛,尽管那人满脸污垢和鲜血、几乎看不出原样,尽管那人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精光和锐利,但是,当你真的对一个人“刻骨铭心”到了骨子里,那么,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一句话、一个对视,你也会认出他来。

柳彦之用尽全力往前跑着,仿佛身后有谁在紧紧追着他不放,突然一个不留神,脚踩进路边凹陷的一块青石板,他控制不住平衡,直直往前摔去。

柳彦之摔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眼泪一瞬间就喷涌而出,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是要把这几年的委屈、忧惧和不安通通都发泄出来。

其实柳彦之在跳下黄浦江的那一刻,他其实是不想再挣扎、不想再一直都要委屈而隐忍地过活了,只是没想到他还能活下来。

更没有想到是张医生救了他,还派人把他藏在天津的一个公寓里,两个月后,张医生亲自来跟他道别,说是要去当战地医生,还说过几天会派人把他送到广市的沙面岛,并叮嘱他千万不要回到省城西关。

这几年,他一直在沙面岛生活,生活虽然平静,但他总是还会惴惴不安,生怕下一刻就被叶元杰给找到,同时,因着自己刺那男人的一刀,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无法踏实下来。

如今又遇见了他,虽然不知道叶元杰怎么就变成了傻子,沦落到这种地步,但是他一见着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想远远地躲开。

没办法,谁让叶元杰跟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不安联系在一起,他又怎么可能不怕。

不过,叶元杰如今变成这样……

也罢了,就当是还自己当初刺他一刀的债吧。

柳彦之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犹豫良久,他还是慢慢站起来,往原路返回。

柳彦之远远就看到叶元杰用手里掏他掉在地上的艇仔吃,那手黑乎乎,脏兮兮的,可是他像是没看到一样,低着头净顾着吃。

柳彦之蹲在他面前,等着他吃完放下碗了,他才拿布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叶元杰的脸。

本来傻子是会对陌生人怀有恐惧和不信任的,可叶元杰却似乎并不害怕他,反而一把握住他的手,黑乎乎的大手覆着一只白净的手。

叶元杰也没嫌他脏,回手握住他,牵着他站起来,往前离去。

昏黄的夕阳下,他们比肩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 天啊噜,这么雷的故事真的是我写的吗?我都不敢回过头看了。

☆、1、知青下乡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毛ZeDong

“柳世青,你这是干什么?扫成这个样子,让你扫个街道都扫不干净,你还能干些什么?我告诉你,柳世青,你这个Fang革命的右Pai分子,能让你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扫大街,已经是组织对你宽大处理了,你别给我耍滑头······” 一位身穿绿军装,肩膀是戴着红袖章的年轻男子神情嚣张地对手拿扫把的中年男子骂道。

“是······是的,我······保证一定卖力地扫,一定认真改造,接受广大群众的监督。”中年男子手执扫把,低着头说道。

“哼,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扫成这样糊弄大家,你就不用扫大街了,直接游大街吧!”年轻男子再次恶狠狠地嚷道。

“不······不会的,我一定认认真真地扫,一定认认真真······”

不远处的街口传来声量极大的辱骂声,为了避免那人瞧见,柳彦之躲在偏僻的角落,背靠着墙,紧闭双眼,双手紧紧握成拳。

不管他心中是怎样的汹涌波涛,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若是因为一时的不愤和冲动,而跑去跟那家伙争执的话,反而会置父亲于更加不堪的境地。所以,他现在必须要忍耐,忍耐那人对父亲的谩骂,忍耐想要帮父亲的**,忍耐现在不能去见父亲······

许久之后,那些谩骂声渐渐停止,脚步声也越来越弱,得知父亲应该没事了后,柳彦之安下了心,为了避免父亲尴尬,他依旧不打算现在就去见父亲,反而悄悄地离开了。

柳彦之回到家后,发现客厅饭桌上放着一堆碎布,还有个被灰布包裹着的东西,他走近一看,原来是家里那只铁质工艺台灯,灯架是一个半裸的维纳斯女神塑像,她左手置于胸前右手斜向上伸出,小灯就在上面。

如今,这个原本具有艺术美的台灯却被穿上了一件灰扑扑的连衣裙,柳彦之忽然感到很好笑。

这时,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灰色棉袄的中年妇女从房间里出来了,正是柳彦之的母亲——田婉如。

田婉如见儿子盯着台灯看,便开口解释道:“这个台灯惹人眼了,我怕万一那些人来抄家的话会惹出事情来,可是丢了它又觉得可惜,所以我特点做了件衣服给它穿着,免得惹出什么麻烦来。"

柳彦之听了后皱了皱眉,似乎在想些什么,半响之后,他才闷闷地回答一声:“哦。”

田婉如见儿子这个沉闷的样子,担心不已,她上前去拍了拍柳彦之的肩膀,“妈知道你心里总也瞧不惯这些,可有的时候生活比荒诞的艺术更荒诞。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最好尽量看开些。“

柳彦之的双眼黑得发亮,却少了少年应有的活力与张扬神采,他对上母亲满是关怀的眼睛,心里很是感动,“妈,你放心好了,你说的那些我都明白。”

“那就好,”田婉如顿了顿,又说道:“你快去洗洗手,等u你爸回来我们就开饭。"

“嗯。"

傍晚,柳彦之和父母一起坐在客厅里的饭桌上吃晚饭,他用勺子往碗里搅了搅米粥,随后又放下勺子,拿起馒头掰下一小块放入嘴里嚼着。

田婉如见儿子这般心不在焉的摸样,担心地问道:“彦之,你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口味吗?要不妈给你煎个鸡蛋吧?”

柳彦之放下馒头:“妈,不用了。”他深吸一口气,“爸、妈,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说。”

这时柳世青也放下筷子,问到:“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我要下乡了。”

“什么?”柳父柳母异口同声惊讶道。

“名单上有我的名字,下个礼拜三,我就要下乡了。”柳彦之全盘托出。

“下去哪儿?”柳父恢复冷静问道。

“河南农村——柳叶斋,我……我被遣回乡了。”

礼拜三早上8点 ,

上海西站火车站前人山人海,周围插着许多红底蓝字的旗帜,上面写着“紧跟统帅Mao主席,广阔天地炼忠心”、“听Mao主席的话,做Mao主席的接班人”之类的标语。

柳彦之跟着父母走上西站的楼梯,穿过候车室,又下了楼梯。

火车旁,站着许多即将要下乡知青,他们都统一穿着一身军绿色服装,带着无帽徽的军帽、左胸别着一枚红宝章,这是个圆形的Mao主席像章,上面是Mao主席的头像,下头是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轮船,背景是大大的红太阳,油漆光亮。他们前胸还有一朵鲜红的大花,垂下的绢条上印着“光荣”两个字。斜挎着的军挎包上绣着鲜红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

知青们在和亲人依依惜别,柳彦之也站在车厢外与父母道别。

“到了那里,记得替我向本家的长辈们问好,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要给叔叔伯伯们添麻烦,还要记得经常给我和你妈写信。”柳世青说。

“我会的,你们也要给我写。”柳彦之保证。

“彦之,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爸爸的。”田婉如忍住眼泪说道。

“保重。”柳世青说道。

“爸、妈,你们也要好好保重。”柳彦之不舍地说。

田婉如把装着搪瓷脸盆的网兜递给柳彦之,又细心嘱咐了他一番。

柳世青转过身,抬头看了看上海西站的站牌,他突然想到18年前,他和田婉如就是从这里回到上海,那时柳彦之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呢。

没想到这次自己是要送儿子从这里离开上海。

这时,“呜呜呜……”的一声,火车汽笛响了。

柳彦之带着行李踏上车厢,只留下背影给他们。

上了火车后,柳彦之从窗口探出头向父母挥手,柳世青和田婉如也向他挥了挥手。

接着,站台里响起了打铃声。火车慢慢开始开动了,柳彦之的脸逐渐消失在远方。

柳世青他们依旧站在原地,朝柳彦之远去的方向挥手。

直到火车完全消失不见后。

田婉如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站台周围人们的哭声也此起披伏,柳世青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接着轻轻搂着她,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人看,哭吧哭吧不是罪

☆、2、柳叶斋

1969年2月1日,17岁的柳彦之坐上了上海开往河南郑州的硬座火车,车厢里坐满了下乡的知青。

行李架上、硬座座位下面,都塞满了知青们的行李,里面绝大部分都带着吃食:全家老小省吃俭用从嘴里挤出来给孩子下乡吃的几斤大米、白面、玉米粒,有一些条件好的知青们行囊中还带着腌肉和香油。

火车发出隆隆声几乎让激动的知青们*的呼喊声给淹没了,柳彦之注视着这群*不已的知青,他心想,你们有什么好*的,难道你们不知道你们已经被放弃了吗?

对了,他们还没有意识到。

他想,也许这里面有的人胸中满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改造国家的壮志,他们不顾父母劝阻,硬要报名下乡,但更多的是被打上“黑五类”标签,被强制离家、迁往农村的青年,比如自己就是“地主分子”的后代。

但柳彦之想不到的是,多年以后,每当他看到青春、不悔之类的字眼,首先回忆起来的就是在柳叶斋当知青的这一段生活。

在这里,他避开了审查和批Dou,还遇到了他生命最重要的人,比他在上海的境遇好多了,刚到的时候,会有农民兄弟偷偷地给他递上一张“我们欢迎你”的纸条;中秋节时,有人不声不响地在他屋子的窗台搁上一包月饼。

这些都将成为他生命中最有色彩的一部分。

经过一天一夜,火车到了郑州,知青们进行了整编,转车奔赴河南各地的乡村、农场等地。在郑州市革委会整编的时候,柳彦之领到了一些棉衣裤、军大衣、毡底儿棉鞋等,虽然他的行李中也有更好的冬衣,但他也还是领了,因为他也不知道柳叶斋到底有冷。

柳叶斋是河南省北部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坐落在盆地里,四周都是山。田野上不规则地排列着许多土坯草顶的茅草屋,但是也有好砖好瓦建成的房子。这样的村庄在中国有无数个。

柳叶斋这条村子原本不是叫柳叶斋,而是叫柳叶寨。新中国成立后,柳彦之的父亲从英国回乡,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名下所有的土地都分了出去,第二件事就是因为“柳叶寨”这个名字与“山寨”同字,那时都说新中国新气象,柳世青在全村人的同意下,把“柳叶寨”的“寨”字,改成了“斋”,让村名多了几分书气。

不管是哪一个名字,村名都是名副其实的,这个村主要是两个姓氏,姓柳和姓叶。

这个村庄的土地在“土改”前几乎是集中在姓柳的手中,村里的好房屋也几乎是姓柳的人家的。而姓叶的大部分都是柳姓人家的长工或佃户。

柳彦之他们是被一辆解放牌的大卡车给运到柳叶斋的,那辆大卡车的围栏外还贴着标语,上面写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做社会主义新农民”。

柳彦之和其他知青们进村的那天,离村子远远的就有小孩子疯跑出来,追着他们坐着的大卡车跑,也有不少人出来村口欢迎他们,还有的站在村里路旁、或是家门口看热闹的。

但奇怪的是,还有些人好奇地往他们知青们身上瞧,但当他也回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却畏缩地低下头颅,而这些人肩膀上都绑着一条黑布条,他们身上的气氛明显要比其他人低沉阴郁许多。

领着知青们进村的是一个身穿洗得发白、还有好几处打了布丁的高个儿男人,他自我介绍叫叶大福,是柳叶斋的生产队长。他大概50多岁左右,笑起来眯缝着眼,一副好相处的模样。

跟柳彦之一起来到柳叶斋的还有六个知青,四男两女,大概在十六到二十岁的年龄。

生产队长问了他们的名字和一些基本情况后,安派他们两人一组插在其他农户中,安排好他们的住处后,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柳彦之说道:“你跟我来。”

生产队长边走边对柳彦之介绍了他要插户的农户一家的情况。农户主一家叫叶二贵,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家里有一个老婆和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叶文才,小儿子叫叶元杰,还说他家小儿子的名字还是柳彦之的爸爸起的。

柳彦之很惊讶,“队长,您知道我爸爸?”

叶大福眯着眼睛说:“咋不知道呢,你爸爸可是村里的大才子,还留过洋呢,这些年来也没有跟村里断过联系,给村里寄了不少好东西,你也是个小才子,虽然10年前才来过俺们村一次,不过俺们村里的人可是都知道你的。”

柳彦之的脸有点红。

没过多久就到了叶家的房子,叶家的房子比村里的其它茅草屋要好一些,起码它有瓦片。黄色的土坯墙坑坑洼洼的,屋顶黑色的瓦片上有几棵小草。

☆、3. 相遇

叶元杰忘不了1969年的那个傍晚,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柳彦之。

那个傍晚的天空美得就像是一幅画,以明丽的蓝色为底色,上面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朵云,在夕阳的照射下,原本洁白的云朵染上了薄薄的红晕。

他手里拎着两条大草鱼,鱼腹足有四指宽,快步往家里跑。他早就听说柳伯伯的儿子要插队到他家住,所以他下工后赶紧去去河里逮了两条鱼回来加餐。

叶元杰越跑越快,离家门前那棵标志性的桂花树没多远时,他却突然放慢了脚步。

有一个人站在他家门前的桂花树底下,低着头拨弄着他家的小花猫,乌黑亮丽的短发,合身的绿军装,露出一小截白皙莹润的脖颈,浑身散发着与他身后的破旧的瓦屋不相符的气质。他想,那人就该住在城里的楼房才搭配,那气质看着可像他娘亲口里经常说的“大少爷”。

至于那只平时高傲得谁都不理的小猫,此时正亮着肚皮给那人*。

耳边传来脚步声音,柳彦之抬头一看,一个右手拎着两条大鱼、左手拿着大刀的男人向他走过来,那人身材很高大,古铜色皮肤,大概20出头的年纪,穿着一件灰朴朴的棉袄,下面配一条掉色的蓝棉裤子。

“你就是俺娘说的柳伯伯的儿子?”男人盯着柳彦之憨厚地笑。

“嗯,我叫柳彦之,柳世青是我爸爸。”柳彦之礼貌地回答。

这个时候,一个高壮的、上了年纪的妇女走出门来,站在门槛里边上说:“元杰,你回来了?咦?彦之,你怎么站在外边?外边那么冷,你们快进屋呀。”

叶元杰提着东西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柳彦之说:“彦之,你也快进屋吧!”

那语气无比的自然,仿佛认识了在喊一个多年的朋友似的。

柳彦之似乎觉得惊讶,一副吃惊的样子,不过他很快就恢复自然,“哦,好。”

然后他就抱起小猫进了堂屋。

叶母从儿子手里拎过两条鱼,然后进了厨房。

厨房跟堂屋相邻,中间用一张红底蓝花的布幔隔开。厨房里靠着灶台边放了一个大木桶,灶台对面还堆一些着农具,

厨房里叶母在煎鱼,油应该滚烫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香味从布幔的缝隙里飘了出来。

叶元杰坐在堂屋中间的木桌上,拎起桌上的壶倒了些水进边角有点破的瓷碗里,大口喝了下去。

柳彦之等他喝完一整碗水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叶元杰闻声,抬头看向柳彦之,黝黑的脸上好像带了点憨厚的笑意,又好像带了点害羞,“俺……我叫叶元杰。”他似乎不是经常说普通话,话里仍旧带着一股河南口音。

“你没上学吗?”柳彦之也坐在桌子旁边的长凳上。

“学校一直在闹革命,俺老师也入狱了,没课上,俺……我就回来种地了。”

“文ge”开始后,因为到处都在搞运动,喊打喊杀的,学校也不常上课,反而经常搞大批判,写大字报。叶元杰不喜欢这样,更不喜欢别人批判他,或是他批判别人,所以他就回村参加劳动了。

“哦。”柳彦之明白了。

叶元杰问:“你多大了?”

“17。”

“那比我小一岁呢,你上初中几年级?”

“我读书的时候跳了几级,去年就高中毕业了。”

“你真厉害。”叶元杰佩服地说。

“可不是吗,彦之跟他爹一样,都是大才子,哪儿像你呀,憨木头一个。”厨房和堂屋只有一布之隔,叶母把他们的对话都听到了,“话说起来,元杰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可是把彦之当成小姑娘抱着不肯撒手,还说长大了要娶他媳妇呢。”叶母打趣道。

叶母这么一说,叶元杰感觉更加不好意思了,柳彦之也有点窘迫。

“俺回来啦,开饭了没?”一声浑厚的男中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尴尬。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约么50多岁的高个子男人进屋了。

原来是这家的男主人——叶二贵。

他一进来见到柳彦之便惊喜地道:“诶呦,瞧我这脑袋,彦之你今天就到了呀?”

“额……是啊。叶伯伯,你好。”柳彦之站了起来,他猜这人应该就是叶二贵了。

“嗯嗯,都好都好,你快坐下吧。”叶二贵赶紧说。

“叶伯伯,你也坐吧。”

“唉……好,对了,你爹还好吗?去年开始我就没收到他的信了。”

“可能是我爸爸怕连累你们吧,他被划成地主分子了,不过他身体还好。。”柳彦之声音有些低沉。

叶元杰见柳彦之情绪低落,赶紧扭了话题,“对啊,爹你今天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叶母也打个圆场,“就是,都这么晚了,俺们赶紧开饭吧。”

叶父知道他们的用意,点了点头,“行,那就开饭吧。”

柳彦之内心最为敏感,自然知道他们的好意,他便承了他们的好意,也点了点头,主动道:“我帮忙拿碗筷吧。”

☆、4、故人

虽然只是相处了短短一个晚上,但柳彦之已经能感觉到叶父叶母对他的好都是发自内心的,其实他在来这里之前,他爸爸就告诉过他叶父叶母的存在,他也知道他们跟自己的祖辈父辈有着莫大渊源。但他没有想到叶父叶母是这么重感情的人,对他这么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故人之子都好得像是他们的亲人一样。

叶母本名叫李春花,但是柳叶斋的村民们都管她叫做春大娘,她本是开封市里某个农户的二女儿,当时清朝就要没了,她父亲觉着世道要不好了,要拿她换存粮,她向来有主意,胆子又大,就自个儿偷偷跑了。

她天生就长得高高壮壮的,又有一双大脚,力气比别的姑娘要大,这倒有好运气,被柳彦之的爷爷看中带回去培养当丫头。原本是雇来当粗使丫头的,没想到柳大**喜欢她的豪爽仗义的性子,倒让她成了柳大**的大丫鬟。

而叶二贵比春大娘大两岁,他原本就是柳家的长工,因为长得魁梧,力气大得一个顶五个,得了柳彦之爷爷的赏识,成了他的护卫。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柳老爷的护卫,一个是少**的丫头,倒是彼此熟悉起来了。

后来,随着柳彦之的爸爸柳世青的出生,深得柳老爷和他的太太信任的他们,都被调到柳世青身边服侍,可谓强强联合。

这日子一长,他们到时暗生情愫,叶老爷是个好的,替他们做主成了婚。

但美中不足的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多番折腾未果,便歇了心思,从此在行动上把柳世青这个柳家大少爷当祖宗服侍,心里头把他当儿子疼爱。

直到柳世青17岁中学毕业出了国留学,他们才脱离柳家,在柳叶斋当农户。

春大娘和叶二贵都是学习的好手,春大娘当了农户后,不耻下问,没过多久就成了种地、打鱼的行家。除此之外,她还学会了接生、接骨、看些小病小痛什么的。柳叶斋村民们但凡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会来找她医治;全村的女人要临盆时,都爱找她接生。

至于叶二贵就更神了,他21岁了才给柳大少爷当护卫,护了他17年,柳世青上私塾时,他就在外面看着,柳世青到县城上初中,他也跟着去,旁听了近10年的课,居然把所有课程也给学会了,等到他回柳叶斋后,他就办了个免费小学,自个儿教里头农户的孩子认字。

好人都是有好报的,当了两年农户的春大娘以38的高龄怀孕了,头胎就不费劲生了个大胖小子,就是叶成杰,过了几年,又怀了叶元杰。

叶元杰满月的时候,柳世青留洋归来,对他,叶父叶母就像是自己的大儿子学成归来一样骄傲自豪,他们还让柳世青给小儿子起名。

故而柳彦之在他们的心里,就像是孙子一般的存在。

他们怎么可能不对他好呢。

次日早上

这里早上还真冷,柳彦之朝手上哈了一口气,然后双手护住脸颊,离开东屋,进到堂屋。

柳彦之插队住的地方在的村子最里头,除了正北面有一间堂屋,堂屋左前方有一间东屋,原本是叶元杰和他哥哥叶成杰住的房间,堂屋的右前方就是一棵大桂花树了。这里往后两百米就是山了,往前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一百多米,四周都很安静。

柳彦之和春大娘的早餐就是就着萝卜粉条汤,吃用红薯粉掺玉米面做成的窝窝头。

刚吃了一半,大门被砸响了。

“春大娘!春大娘!快帮俺搭把手,俺媳妇要生了!”门外传来一阵糙汉子的呼喊声,似乎来人很急。

“哎,来了!”春大娘边应,边搁下碗筷就跑了出去。

柳彦之也跟着出去了。

他看见一个年纪有点大的男人扶着一个浑身裹得厚厚的,显然怀孕8、9个月的妇女进过来,

柳彦之感觉那个怀了孕的妇女很脸熟,那妇女离他走越来越近,柳彦之再定眼一看,猛然发现她居然跟陈若水很像,不过柳彦之此刻没有流露出异色,只是在心里诧异。

“小心点,俺媳妇可疼着呢。”

男人和春大娘帮忙把孕妇扶进堂屋,再走进去一点,进到叶父叶母住的里屋,然后把孕妇放到土坑上。

春大娘指挥有序,让柳彦之去厨房煲热水,让孕妇的丈夫叶真给他媳妇熬红姜糖水。

叶真听后,立即跑到厨房弄起来。柳彦之能清楚看见叶真似乎腿脚不太好,跑起来跛跛的,又有些跌跌撞撞的。

在产妇长达4个小时的呼喊声中,婴儿总算呱呱落地了。

“恭喜了,母子平安,就是当娘的身子有点虚,补一补就好,没啥大问题。”春大娘走出里屋,对叶真说。

柳叶斋物质条件不太好。主食是高粱、棒子和红薯,做成饭菜也不过是窝窝头、烙油馍之类的,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能月月都吃肉,想改善伙食要么去深山打野食,或是去河里摸鱼,但前提是不能叫别人知道。

叶真点点头,说:“要得要得,回去后,俺就去斩些肉来煲给俺媳妇吃。”然后就进了里屋看老婆儿子。

春大娘看向柳彦之说:“彦之,大娘现在带你去队长那里领口粮。”末了,她往屋里喊“大真,你替俺看看屋,俺带彦之出去一趟。”

“好勒”叶真也回喊。

村里的路多是沙子,并不难走。

柳彦之心里实在是好奇,憋不住了问:“大娘,刚刚生孩子的那人也是知青吗?”

春大娘疑问道:“是啊,怎么?”

“那她是叫陈若水吗?”

“对的啥,你咋知道的?你认识她?”

原来她真的是陈若水,柳彦之在心里感叹。

“她大我两届,我们是同一个初中的。”柳彦之回答道。

“这样啊,那姑娘也是个可怜的。”春大娘感叹道,边走边告诉柳彦之她的事。

☆、5、回忆

最高指示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ming进行到底

上海杨浦区革命师生徒步串联介绍信

兹介绍我区永吉中学革命师生陈若水、柳彦之等10人前往陕西、延安进行徒步串联,请予接待。

附花名单:陈若水、柳彦之、李建国、杨广林、林大宗、唐宛如、赵兰兰、郑广源、李筝、李大年。

上海市杨浦区文ge 办公室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原来陈若水两年前就跟着四个男知青来到柳叶斋下乡了,她刚来的头两个月干活时,还是积极向上,不喊哭、不喊累,毕竟她心里有那种对党的虔诚与信任,可是到了第三个月,那个革命的劲头下去后,她就觉出各种不好了,这里贫困、还没个知心人说话,又吃不饱、穿不好,于是她的情绪开始低落起来。

叶真跟她同一个生产队的,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出于好意的,给她各种帮忙,比如有什么好吃的给她一份,帮她种菜田,去县供销社买东西给她捎带东西。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人都互相有好感了。

两人好上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这可不得了。

那群知青都觉得陈若水败坏了知青的名声,他们下乡可是来建设新农村的,可不是来勾引贫农,大家都说要批判她。

还好,叶真是个好的,对她真心实意。他找春大娘帮忙。

春大娘想了个主意,她四处对村民们说,若水同志是个好样的,她思想上不嫌弃俺们贫下中农,跟叶真这个贫下中农的劳动标兵谈对象,势要跟他结成革命红对子,要扎根俺们柳叶斋啦!

经春大娘这么一宣传,整个柳叶斋的村民们都在赞陈若水同志的好。

这下子那些知青也不敢说什么批判她的话了,说了就是瞧不起贫下中农,谁都不敢做出头鸟。

就这样,陈若水就嫁给了叶真。

没想到陈若水会有这样的际遇,柳彦之有点感慨。

柳彦之一家住在F大的教职工院里,院里教职工的孩子总喜欢带同学来玩。柳彦之的邻居是F大的数学老师,他有个女儿叫陈数,比柳彦之大两届,陈若水就是陈数的闺蜜,经常和陈数一起回她家,这一来二去的,他和陈若水也互相认识了,算是比较熟悉。

柳彦之对陈若水印象最深的是,她总扎着两条乌黑亮丽的大粗辫子,穿一身黄绿色的军装,腰绑着武装带,走起路来挺胸收腹的,脸色又红润,那英姿飒爽的模样,可惹人喜欢了。

不过她现在好像憔悴多了。短发乱蓬蓬的,眼睛显得很大。

陈若水这个名字虽然听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她却不是个柔弱文静的姑娘,她在大串联中,可是以领导者的姿态斗了不少人。

两年前,在学生们自发组织的“捍卫红色政权敢死队”里,柳彦之和陈若水分配到了一个小组,小组一共10人,大家一起去杭州、陕西的农村串联。

柳彦之那时才15岁,他自诩是革命小将,满脑子都是“保卫Mao主席、保卫党中央”的字眼,对党的感情纯粹而热烈,心里满满的都是**辣的、闪闪发光的感觉,带着这么些无比热烈的*,再加上大串联可以免费坐车、免费吃住,能这么出去闯一闯,自然一路上都兴高采烈的。

柳彦之最记得的是,他们刚到陕西那天,就住在红卫兵接待站,没过多久一群本地的红卫兵们过来请他们帮忙批一位Fan革命家属。

原来那位家属是个寡妇,原本她和他丈夫都是北京的中学老师,但她的丈夫被判定为Fang革命后,熬不住刑就自杀了。而她则被分配到陕西某个小村子里当公社的小学老师,接受中农的再教育。

这个小村子偏僻到不行,县里供销社每三天会派一位复员的老兵开一辆装着可怜巴巴的生活必须品和粗粮的卡车过来。

问题就出在这,那位老兵见这小寡妇如花似玉的,就给她献殷勤,给她带各种物品,带咸肉、大麦粉等各种副食,又好言安慰,就这样两人好上了。那小寡妇怀了孕就经常孕吐,被别人给发现了,这下子不得了了,人人喊骂。

那位老兵又老又丑,可那北京来的漂亮小寡妇居然和他好上了,所有人都觉得那位寡妇水性杨花,没有人同情她,还用“熬鹰”的方法折磨她,也就是白天黑夜地不停地骂她,不给她睡觉,直到把她熬垮。

柳彦之他们当时就是一起帮忙“熬鹰”。

那时他们都不觉得他们是在迫害着她,恰恰相反的是,他们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这是在保卫党组织,认为自己很英雄。

那位寡妇果真受不住,跳了河。

尸体被捞上来时,全身都浮肿起来了,当时陈若水还啐了她一口,说了句:“晦气。”

那时柳彦之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有点心虚、又有点同情那位寡妇,可究竟还是对党的感情和信任占了上风,他随即又把那些不合事宜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可那件事还是在他心里落下了一颗种子。

他们离开陕西之后,又去了革命胜地——延安。

他们去了之后才发现那地方跟他们所想象的根本不一样,穷得不得了。他们甚至还有人挖草根吃,有个村子的半大姑娘天天都躺在床上,原因是连衣服都没有得穿。

柳彦之那时就在想,延安不是革命胜地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最可笑的是,他们在山上发现了一座庙,居然还有村民在拜,当时他们就意气风发地说要“破四旧”,人人都捡了个木棍说要把庙个拆了,结果去到之后才发现庙里原本摆神像的地方都改贴Mao主席像了,原来村民拜的是Mao主席。

他们面面相觑,领头说要拆庙的人居然头一个跪了下来扣了头,他这么一开头,所有人都得跪了。

这实际上就已经把Mao主席神化了,可以说柳彦之那时还是没有反省意识。

从那时起,柳彦之就隐隐感觉到Mao主席非常厉害,但凡涉及到他的所有东西都不能得罪。

再接着,陈若水他们提议去新疆,柳彦之经历了这么些事,身体、心里都有点累了,就返道回家,这一别,之后两年里他都没有遇见过陈若水。

促使柳彦之真正开始思考和清醒的反而是在回程。

他去到杭州时天已经晚了,就住了个招待所,碰巧他住的招待所前一阵子就发生了个大事。

原来这个招待所原本的所长联合公社社长和支书,把当地的许多女知青给骗过来,说会给她们招工指标、不用她们到农村干重活,结果就是几十女知青都给他们糟蹋了,后来有个知情人给告发了,才把他们给捉了qiang毙。

柳彦之那时候很是同情那些女孩子,在想着如果只是一个女孩子受害,说不得会有人怪罪那女孩贪心,可是如果是一群女孩子受到委屈,舆论就完全偏向她们了,这是为什么呢?

他又在思考为什么她们会被那几个人手中的小小指标给吸引住了呢?甚至委曲求全。

慢慢地柳彦之才想明白,她们离开大城市,被下放到贫穷的农村“再教育”,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没有出路、没有依靠,若是眼前有个城里的招工指标,得到了它就能离开农村返回城市,她们怎么可能不会犹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奋涌过去呢?

正是因为这样,这些可怜的女孩子才令人同情。

而柳彦之也因为同情她们,随即开始怀疑党说的、做的一切,也未必全是对的。

坚决拥护党,为保卫Mao主席而革命。这原本都是柳彦之心里坚定不移的信念。

可是之后的那两年,他见到了越来越多的迫害,其中有许多人都是被冤枉的。可是他却出于本能的趋利避害,而不敢大声呼喊这是不对的,在自保和良心之中,他选择了前者,他也开始越来越沉默。

每每看到人们在喊“Mao主席万岁”,他就在想古代的人民不也是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吗,学校里有许多同学的父母被划成“现行Fan革命”、“资产阶级分子”之类的,他们也要受牵连,变成“Fan革命家属”、“资产阶级的儿女”……这跟古代的“血统论”又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这样长大,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一切,开始思考,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也开始疑惑:到底革命是什么为什么要革命?

中国这两千年来,起义了无数次,也改朝换代了无数次,也没有走出“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的怪圈,社会并没有真正的进步起来,直到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才打破了这个怪圈。

☆、6、谈心

柳彦之和春大娘在大队部领完口粮后,把口粮放回春大娘家,柳彦之就又跟着生产队长去认一下划给他的三分菜地了。

等事情都弄完后,天都已经快擦黑了,生产队长通知了柳彦之明天7点就要开始出工,让他跟着叶元杰一块去,说只要告诉叶元杰明天是去种藕就行了。

柳彦之回去以后,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东屋把他妈给塞他的“家当”:5斤大米、4条腌猪肉、和一瓶放了芝麻粒的小麦粉,全拿给春大娘,让她处置保管。

春大娘也没跟他客气,都拿到里屋放好了。

不出意外的话,彦之往后就跟他们一起吃住了,要见外的话往后还怎么相处。东西虽然好,可也就那么点而已,自己又不图他的,拿了也好给彦之开开小灶补一补,他那个小身板可单薄了。

唉!春大娘叹了口气。

现在才2月开头,今天领的那点儿口粮才50斤,还都是高粱和玉米棒子,搓了玉米之后还能剩下多少?彦之要是真光靠这么点儿东西可怎么熬到6月份。

那傻孩子今天居然还以为那是一个月的口粮。

春大娘摇头笑了笑。

得勒,彦之明天开工,得吃些好的。今天就把还在养着的草鱼给红烧了吧,再熬些大米掺玉米粒粥。

晚饭过后,柳彦之又和春大娘夫妻聊了会儿天,就过东屋休息了。

柳彦之一进东屋,就发现土坑上的棉被凸起了一个人形。

他试探地问:“叶元杰?”

“是我。”叶元杰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不是去县里探他语文老师的监吗?怎么不声不响地跑回来了?柳彦之心里疑惑着。

“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柳彦之关心地道。

“老师……老师他没了。”叶元杰的声音了一丝哭腔,“都怪张宝田那没良心的害了老师。”

柳彦之估计那老师是自杀了。

他走到土坑前,把煤油灯放在坑上靠墙角的木箱上,脱了衣服鞋子,又把灯吹熄了后,也钻进被窝里。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不过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可以把心里面难过的事情跟我说说,说完之后也许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柳彦之说。

许是被柳彦之温柔的声音给抚慰住了,叶元杰没有进一步哭出来。

叶元杰想了想,决定把心里憋着的事情给说出来。

这事得从两年前学校搞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说起。那时候各大师生争着表达自己对党、对Mao主席的忠心,今天这个背完4卷的《Mao主席语录》,明天那个就写诗赞美主席、赞美党……表完忠心,就反过来抓有没有人对党不忠诚。

于是大家就开始搞互相揭发,先是学生揭发学生,老师揭发老师,后来又发展成学生揭发老师,老师又调头来弄学生,一运动起来,不揪出人来就不能停下了,否则就是没成绩,揪出的人越多成绩就越大。

这下子就人人自危,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给揪了出来。

张宝田是叶元杰的同班同学,他也一样怕啊,特别是他家祖辈有人是地主,虽然从他爸爸那辈就落魄了,但还是不够清白,于是他就想先下手为强,自己揪出人来,就能落个“表现好”,有了好成绩,别人也就不好揪他了。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记得他刚上初中时,好像写了首赞美主席的诗歌,但是语文老师好像在旁边写了句“平平”的评语,句尾还写了“错了”的字眼。

想到了之后,他马上翻以前的本子,被他找到之后,他就去学校的党支部揭发检举老师。

赞美Mao主席怎么会“错了”?赞美Mao主席的诗歌怎么能只是“平平”呢?

这下子可糟啦,这老师就被当成“Fan革命分子”。

这语文老师姓周,是个很严谨的老师,但却对学生很好,经常帮学生的忙,还曾经替叶元杰垫付了医药钱。

这周老师写的评语不过是出于文学考虑,“平平”是指那诗歌才思平平,“错了”是指句尾出现了错别字。

可是除了叶元杰,没有人相信他的解释,最后周老师被判了5年。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周老师突然在牢里自杀了,是用筷子抵住鼻子,用力把头磕下去,让筷子戳到脑袋里而死去的。

“周老师还给张宝田交过课本费呢,他咋能这么忘恩负义呢?”叶元杰不忿地说。

这年头忘恩负义的人可多了。柳彦之心想,我来这儿之前还见过一个呢。

那人是陈数父亲带的研究生。

陈数的父亲陈鹏就住在柳彦之的隔壁,他是个对数字非常敏感、对方程式无比沉迷、对人却糊里糊涂的数学老师。

事情坏就坏在他识人不清。

据说那研究生有一次来找他问问题,陈鹏在草稿纸上给他演算,可是他手上的钢笔突然不出水,陈鹏就下意识地甩了一甩,偏偏他那么一甩,就给甩到旁边的《红旗》杂志上,杂志上的封面就是Mao主席的头像。

陈鹏用手抹了一下封面后,就把它给放在一边,继续演算,后来,他也没怎么理它。没过多久,他也就忘了。

再然后就是各种运动盛行,学校也开始互相搞告密揭发,那研究生记起了这事,就把他的导师陈鹏给揭发了。

他还亲自带人到办公室,各种翻箱倒柜,把那本杂志给翻了出来,那些革命小将一看,《红旗》封面上的Mao主席像被墨水给点了好几个小点儿,这可不得了了。

这不是在玷污伟大的Mao主席的形象吗?

简直就是Fan革命、Fan主席嘛。

直接抓了陈鹏进公安局,马上就判了10年。

要知道那研究生可是从大一开始就受陈鹏资助的,他可比你说的那个同学还要忘恩负义,柳彦之心想。

“你说这靠着告密揭发,凭着芝麻绿豆的事情来判断一个人对党忠不忠诚,这叫啥事嘛?你说这世道怎么就变成这样子呢?”叶元杰继续对柳彦之说出他的不解。

“我们也没认识多久呀,你跟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我揭发你吗?”柳彦之问这个憨厚的男人。

“啊?”叶元杰挠挠头,“我信你,我觉着你不是那样的人。”

柳彦之愣住了。

这话就像是一颗石头,把柳彦之犹如平静无波的死水般的内心,激起了阵阵浪花,就好像把堵着他内心的那块大石给捅开了,心里有了一股劲头,整个人都有了点生气。

自从他被划成“地主儿子”后,同学、朋友全都躲着他,要不就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他的,那感觉真不好受。

柳彦之只能小心再小心地说话、做事,不能因为这个惹出什么事情来,日子一长,他就没有了可以信任的朋友。

但如今叶元杰给了他这么个惊喜,打破了他的心里的壁垒。

柳彦之告诫他:“刚才那些话我不会说出去,你也别往外乱说,小心惹火上身。”

“我知道,我就只跟你说。”叶元杰的普通话还是混杂了浓浓的河南口音。

“元杰,我也会说河南话,你为什么一直跟我说普通话?”柳彦之想问这个很久。

“这个……”叶元杰突然在对上柳彦之的眼睛,“我上学的时候,有从城里来的同学笑我说河南话的样子很土气,我……我不想让你觉着我土气。”

不知怎么地,柳彦之听完后,心里怦怦跳,他扭过头来,闭上双眼。

“那个……很晚了,我们睡吧。”柳彦之被他打乱了心绪,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

“哦,好。”叶元杰声音有点低落,不知道是不是不满意柳彦之的反应。

☆、7、种藕

柳叶斋的人们把莲藕喊做“藕”,这是地方话。

藕在柳叶斋及其附近地区是极其受欢迎的菜。一是因为它口感好、做法多样,能清炒能红烧还能酿酒;二是种植简单,便宜又实惠,是农民们也能吃得上的好东西。

藕这么受人欢迎,自然就有人打它的主意,想种出来换钱。

要知道在这个集体经济的时代,生产队的土地、工具、成果等生产资料,都是归生产队集体所有的。而生产队在国家计划指导下,有权根据本队的实际情况因地制宜地编制各种生产计划,制定增产措施,指定经营管理方法,还有权分配自己的产品和现金。

只要向国家交售了任务,有权按国家的政策规定,处理和出售多余的农副产品。

但这任务可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

柳叶斋有50多户人家,大概两百多口人,其中除去不能挣工分的老人和小孩,也就约莫150多口人能够出工,而田地统共也就六百来亩。

就这么点儿地,却要交公粮、种子粮、超产粮……交完之后,还能剩下些什么给这些辛辛苦苦种粮的农民们呢?

故而除了种粮食,生产队还得多搞些副业收入,那样的话,到了分配的时候,队员们除了自己挣的工分和领到公社规定的口粮外,还能分些队里的副收入,这样一来,日子才不会那么难过。

柳叶斋历年都是在麻山前面的那块近一亩的自留地里种藕的,因为这儿淤泥深厚、肥沃,又靠近水源,旱能灌,涝能排,通风透光,管理方便,地势要稍高点儿。

柳彦之和其他的知青一起站在田头,生产队长叶大福正对其他人一一介绍他们,末了又加了句:“这些知青同志从今天起在村里参加劳动,请广大群众监督。”队长说完了。

柳彦之跟其他知青们鞠了一躬,异口同声说:“我们愿意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监督,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说完,他们就开始下田和大伙儿一起干活了。

这种藕的活儿还算简单:清野草、挖土搭堤角,填淤泥、灌水,最后就种藕。

大队调了23个人和刚来的7个知青一起种藕,分为3组,每组10人。

甲组多是女人,负责清野草;

乙组是知青和几个本地老手一起挖土搭堤;

丙组都是本地人,负责去附近的大河边挖淤泥,挑到地里填。

灌水后,大家就一起来种藕。

柳彦之用锄头挖土的时候,锄头和锄把突然散开了两半,吓了他一跳。

“俺来帮你。”一个粗犷的汉子跑来捡起起掉在地下的锄头锄把,用一块大石子把锄头给敲进锄把里面去了。

“谢谢你啊。”柳彦之真心感激道,他认出了这男人就是陈若水的丈夫。

“哪儿的话。”男人有点不知所措,“是……是俺谢你才对,昨天俺媳妇生孩子的时候,你可帮了俺们大忙啊。”

“大真,快过来帮帮忙呀!”一道声音响起,叶真就小跑过去了。

这人还挺不错的。柳彦之暗叹一句。

等到了种藕的那一步了,叶元杰也挑完泥回来一起种。

他教柳彦之种藕时要把四周边行藕头一律向田内,以免莲鞭伸出田埂外。

到了中午,队长就告诉大家去大队部旁边的食堂吃公饭。

除了知青们不知所以,本地的队员们都*不已。

叶元杰告诉柳彦之,这是柳叶斋的老规矩,种藕的那天,生产队会走公帐,管大家中午的一顿饭。

大锅饭,有白面做的窝窝头和炖肉萝卜粉条,重要的是随便吃,管饱。

管饱!

这可是柳叶斋人人趋之若鹜的。

柳彦之才来了两天,虽然能感觉到这里物质贫穷,但是他的饭量小,并不觉得吃不饱,所以不能切身体会到柳叶斋村民对于吃饱饭的快乐。

等到了大队部的饭堂里,看到几十号人端着碗围着台子上的大锅饭,他们脸上那种急切、期待和快乐,却给了柳彦之极大的震撼。

从小在上海生活的他真的没有想到区区一顿算不上丰盛的饭菜,居然能给这些贫下中农带来这么大的快乐和满足。

柳彦之吃到一半,就把筷子搭在大碗上,问身边的叶元杰,“厕所在哪里?”

叶元杰觉得有点出乎意料,但他随后说道:“你没去过,我带你去吧。”说完,他也把筷子放在碗上。

柳彦之跟着叶元杰出了食堂,见到仓库后,往右拐,走了十几步后来到一间木屋旁边。

叶元杰指着眼前的一间小木屋,“茅厕就在这里。”

柳彦之似乎有点嫌弃,挣扎过后,他还是向前走了过去。

叶元杰在原地等他。

茅厕底下是挖空的,由许多块木板中间挖空的木板搭建而成,里面臭气冲天,还有苍蝇从木板的空隙飞来飞去。

叶元杰家的厕所是一个没有底儿的木桶,上面还有盖子盖住呢,干净又没什么味道,虽然比不上上海的,但是还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

柳彦之屏住呼吸,解决后,逃也似的离开这里。

回到食堂后,柳彦之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了,但是还剩下那么多的饭菜丢掉是会犯众怒的,他不好意思地对叶元杰说:“我吃不下了,能不能把剩下的饭菜带回家去?”

叶元杰面露难色:“不能这么做的,我还没吃饱呢,要不都给我吧?”

柳彦之尴尬地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行。”

等到下午开工前,叶元杰也上了一趟厕所,他这才明白到柳彦之为什么回来后就不想吃饭了。

从那天起,柳彦之发现叶元杰家里的厕所好像变得更加干净了,有时他甚至会闻到一股艾草味,好像被谁用艾草熏过一样。

☆、8、家信

Mao 主席语录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爸爸妈妈您们好:

儿听了Mao主席的话,按照Mao主席的最高指示办事,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柳叶斋的贫下中农教导我、改造我,待我十分好。

我现在在生产队进行艰苦朴素并且对我有益处的改造,我如今已经学会了种藕、插秧、栽白菜和萝卜……

请父亲放心,我有决心彻底改造自己,让自己成为社会主义农民。

儿在这儿生活得很好,学习也没落下来,请勿惦念。

儿 柳彦之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日

因为成分问题,这些信恐怕没到柳世青手里就已经被人给检查了,所以柳彦之写信不敢把真正的心里话都给说出来。

不过,他在柳叶斋的生活虽然日子苦,但是起码心里快活,不那么压抑了。

不过他在这里生活,艰苦的程度还是超出上柳彦之的想象。

柳彦之小时候经常去上海郊外的亲戚家,他们在郊区种地,但他每次去了都会帮忙摘菜,也不辛苦,还玩得也痛快。

可是到了柳叶斋当农民,他感觉当农民就不是他所想象那么一回事了。首先是干农活很累很吃力,他本来身体就不强壮,难以承受跟同龄人一样的工作量。

到了三月底,就是春耕的时候了,但天气还比较凉,柳彦之和叶元杰在天还没亮就起床,到了田里还要赤脚下地,水田里都是冷水,光脚踩在里面冷不丁的要打个哆嗦,摸着黑扯秧苗,扯完后又要下田插秧。

熬到中午,才能回去吃一顿饭,下午一点半左右,大队部开广播喊出工,又得赶紧去下地。

柳彦之在此之前真是从未觉得过一天的时间是如此漫长,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下,他都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但他还算好的了,起码他一回去就可以吃上热腾腾饭菜,住村口的那两个知青杨正和李得刚住在农户旁边新搭的木屋里,只是借用他们的厨房,不和他们一起吃。

因此收了工回来只能自己煮,有时还只能用热水泡着吃“隔夜饭”。

插秧也就算了,起码不要多大体力,只是长时间弯着腰很难受。

最辛苦的还是是挑土胚砖。生产队里有一座砖窑,一座粉磨坊,和两间大仓库。

有次轮到他们去挑砖,把做好的土胚砖用木担挑两箩筐到砖窑里。那土胚砖重得很,还要挑着它走近两百米的路,真是快把他给累趴下了,幸好叶元杰跑来帮他的忙。

在这么困苦的环境中,对于知青们来说,收到来自远方家人的信绝对是最大的安慰。

来了柳叶斋一个多月之后,与柳彦之一起来的知青们都陆续收到了家里的信,唯独柳彦之没有收到。

柳彦之又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封信寄回家去,一直等到5月初了,他依旧没有收到任何来信。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导致他不能和家里联系,柳彦之心里很焦虑又有点委屈。

柳彦之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有点脆弱。

可是在这个坚硬的时代,柔软是不合时宜的。柳彦之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所以一直把收不到信的事憋在心里。

直到现在五月份都过了三分之一了,柳彦之实在憋不住,他犹豫再三之后,还是跟叶元杰说了。

叶元杰说“我帮你看看。”,然后他就走了。

柳彦之满怀期待的等待着,终于,直到傍晚的时候,他从叶元杰手中接过了期待已久的信,这是叶元杰骑自行车跑了8公里的路去县里的邮局帮他找回来的。

柳彦之在那一刻心里满满涨涨的,有着说不出的柔软。

☆、9、抓蟹

柳彦之的小菜地早就弄好了。

菜地虽然不大,但种柳彦之一个人吃的食物是足够了的。

大白菜和白萝卜各自种了一垄,队长送了些黄瓜苗和红薯苗给他,架子是本家的一个叔叔摸黑给他搭好的,弄好了这么些东西,还剩下两小垄地方,柳彦之留着下次种点小葱和油菜。

清早,小菜地

叶元杰则在小菜地里种油菜,每隔一个五厘米,他就拿着个木棍在田垄里挑一个洞,再放上几粒油菜籽。

柳彦之坐在田埂上,手里拿着个红薯吃,眼睛时不时往前瞟上几眼。

吃完最后一口红薯后,柳彦之又抬头看向叶元杰,只见他弓着腰,右手拿木棍,左手抓着一把油菜籽,神情专注地挑洞放籽。

柳彦之还记得自己刚刚见到叶元杰的时候,

他就是个糙汉子,头发乱糟糟的,裤脚还一个卷起来一个放下去,现在穿得齐齐整整的,头发也理了个干干净净的寸头,加上他五官挺拔端正,简直可以说是英俊。

是的,英俊!

柳彦之觉得这个形容词用来形容叶元杰毫不过分。

看到叶元杰正在劳动的粗糙的双手,柳彦之就想起那天傍晚,对方把怀里护得严严实实的信递给他时,他分明看到叶元杰眼里傻傻的喜悦。

当时,柳彦之就感觉心跳得非常快,不是因为拿到了期待已久的家信,而是因为他好像隐隐约约感觉到叶元杰似乎是因为自己高兴了,他才高兴的。

这个想法产生的一瞬间,柳彦之的心就忍不住怦怦直跳,他从思想上谴责自己,试图说服自己异想天开,可每当他每每想起来,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接下来,柳彦之发现自己的视线总是跟随着着叶元杰,他不知道自己的改变是好还是坏,但是他知道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半个小时后,叶元杰终于种完了这个菜地的最后一点空间,他就喊柳彦之回家。

柳彦之直到听到叶元杰喊自己了,才意识到自己又盯着他发了,他脸上没有表现出异样,自然地朝对方笑了笑。

叶元杰也朝他笑了一下,然后他们一起沿着河边走路回去。

走到石桥时,叶元杰忽然停了下来,指这那条河,对柳彦之说:“我们之前吃的鱼就是在这条河里抓的。”

这是一条三米多宽的小河,是柳叶斋最大的一条河,他们都喊它“清河”。清河的对面是一座叫“铁公山”的深山。

柳彦之特地走上前,往河里看了看,“河里好像也没有什么鱼。”

叶元杰说:“有的,不过没有冬天时那么多了,天气变暖后,大家都敢下水抓鱼,前阵子,真叔差不多天天抓来给他媳妇捕身子。”

柳彦之知道他说的是谁,“那要是把河里的鱼都抓完了,你们往后还能抓吗?”

“不会的,村里的人都知道,大鱼抓得差不多后,就不能再到河里动小鱼了。”

叶元杰说完,他突然对柳彦之咧嘴一笑:“彦之,不能抓鱼了也不怕,我可以给你抓螃蟹。”

然后,他就四处张望了下,确定周围没什么人后,跑到一处杂草横生的地方挖出了一小张渔网。

“走吧,我带你去抓螃蟹。”

柳彦之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儿可爱,不由得笑起来,“好啊,抓到了,我就给你做蟹粥。”

“你会做饭”叶元杰有点惊讶。

“会啊,我还会做不少呢。有空的话,给你露一手。”

“行。”叶元杰似乎有点*,更有干劲了。

他们走到一处浅水石滩,叶元杰脱下了外衣让柳彦之帮忙拿着,自己就脱鞋下了水。

他翻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很快就徒手抓出一只螃蟹放入渔网里。

柳彦之站在河边的一个大石头上,下面是非常浅的河水,他的手肘上搭着叶元杰的衣服,双眼盯着他,担忧地说:“你小心点儿。”

“放心吧,没事的。”叶元杰单手拎着渔网做成的网兜,另一只手朝柳彦之挥了挥手。

柳彦之朝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没过多久,叶元杰就已经抓了十几个螃蟹。

柳彦之见差不多了,说“够了,元杰,我们回去吧。”

“行,那我不抓了。”叶元杰直起腰,转身离开。

“小心点儿。”说完这句话,柳彦之就迈步踏上另外一个石头。可没想到那块石头并不稳固,他刚踩上一个边角,那石头就往下沉,柳彦之连忙收回脚,身体反倒维持不住平衡,往河里倒去。

“嘭——”的一声响起。

叶元杰见柳彦之跌倒在水里,也顾不上手里的那兜螃蟹,急急忙忙的跑过去。

幸好水不深,只是柳彦之坐在了河水里,只是两条腿都在水里面,他单手撑住泥底,站了起来。

叶元杰赶紧拉着柳彦之上岸,往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关心地问:“怎么样彦之,你有没有受伤?”

柳彦之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裤子*了。”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不然着凉了,你会生病的。”

柳彦之点点头。

柳彦之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穿着绿军装,胸前戴着个大红花,一步一步地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道路两旁盛开着不知名的小花,美得不像话。

好不容易走到尽头,柳彦之发现前面有一间木屋,他轻轻地推开门。

他看见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方方正正的木窗户有点破旧,窗户对面有一个大土炕,炕上有两个雕着精美图案的木箱。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落在一个木箱上,让那木箱有一种神秘感。

柳彦之解开了胸前的大红花,随意放在土坑上,这时他才留意到土坑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居然是大红色的龙凤呈祥喜被。

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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