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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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彦之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在感到羞辱和愤怒的同时,还有深深的无力感,他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广市的那场大风灾,死伤无数,也带走了他的父母。为了生存,他不得不辍学回去经营家传的那间小钟表铺,可他到底年纪轻,履历浅,刚接手的时候常常入不敷出,差点连赋税都交不起,若是无法交赋税的话,只能以货抵税,那样的话这钟表铺也无法经营下去了。这钟表铺虽小,可毕竟是他家仅存的祖产,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不能失去的。
可他那时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想起与他家沾亲带故的省城大户林公馆。
林家是省城久负盛名的牙行行商,跟柳彦之的祖母是表亲,他那时实在求不到人,就想着亲戚一场,情分犹在,他想着去林公馆走动走动,希望能借点钱来周转,只要挨过这个难关,就把钱还回去。
但柳彦之却吃了个闭门羹,连两个看大门的门房也明目张胆地用鄙夷的目光嘲笑他,宛若他是一个不要脸面、想要攀附富人的穷酸亲戚。
那种眼神成功让柳彦之却步了,他们无声的羞辱,让柳彦之涨红了脸,他转身离开,同时心里感到难言的羞愤和深深的无力。
柳彦之从来都不是趋炎附势的人,他知礼懂礼,带着读书人的天真和清高气节,要不是走投无路,他又怎么会不顾一切地求人,可他到底是年纪小,不知道自古商人皆重利,哪怕是亲戚,可这一表三千里的,哪来那么多情分可讲。
可如今的这份羞辱,比之十年前的更让他感到羞辱和不堪,可他又能怎么办。
柳彦之祖上也算是清朝广市十三行颇有资产的行商,然而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南京条约》规定开放五口通商,废止十三行独揽中国对外贸易的特权。从此,十三行遂日趋没落。祸不单行,在咸丰六年(1856),一场大火,把十三行付之一炬,多少行商损失惨重,柳家也在其中。世事变幻无常,曾经的广市十三行,见几家贫了又富,见几家富了又贫。
直到柳彦之出生,柳家的资产已经是缩得不能再缩了,他的父母也没有那个本事振兴祖业,能守着不亏损算是不错了,他家在惠福路上的那间“柳记钟表”铺子,与其说是铺子,还不如说是个不足两平米的小钟表档。
柳彦之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他是长兄,从小一有空就得在自家铺子帮忙,没学会商人的聪明势利,反倒跟一直教导他的外祖父是一个性子,他外祖父是前朝的秀才,重礼守节,清高不傲,他性子倒跟他外公像了个十足十。
在做了10年的钟表小掌柜兼修表师傅,柳彦之的清高也变得不尖锐了,作为讨生活底层市井小民,读书人的清高并不能让他填饱肚子,因此,他只能把清高藏起来,让自己变得像铜钱一样,外圆内方。他不惹麻烦,不出风头,不善于跟人争执。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不会狗急跳墙。
这样的人是那种安分守己,平庸不起眼的小市民,从未见过什么大人物,更不了解那些折磨人的手段,若一旦被位高权重的人抓住了弱点,哪里能挣扎得出来,除了妥协,他还能做些什么。
像柳彦之这样绝大多数普通人,其实都是现实生活中低到尘埃的沙粒,常态性地不受自我控制,随意一点风力就能吹得他们随风而去。尤其是在这样军阀割据,社会动荡的情况下,民国正处于由新旧社会的巨大的过渡拐点中,一个市井小市民想要跟大军阀作对。
除非你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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