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反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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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敬安下意识退了一步,瞪着那枚盘踞在公司、赞助商和粉丝礼物里华丽的蛇状储存体。

那感觉就像一脚踩空,现实世界呈现出一座斑斓恶毒的地狱。他死死攥着拳头,好像能防御什么。

接着他吸了口气,伸出手把储存体拿出来。蛇在他手中蠕动,他紧紧攥住,比需要的力量大得多。

白敬安回到客厅,夏天坐在沙发上查看屋子的防御系统,看到他进来立刻抬头看了一眼,大概一直在注意他的动静。

他坐在一堆屏幕中,统合杂乱的信息,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在晨光之中样子很居家。

“是什么?”夏天说。

“没什么。”白敬安说,“算个示威吧。”

他一副随便的样子拿出储存体,丢在桌子上。

夏天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退了两步,还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一手还下意识去抓枪,倒没真把枪抽出来,只是死死抓着枪柄。他立刻意识到了反应过激,强迫自己停下来,做出镇定的样子。

之前查看网络信息时,夏天用新到手的权限屏蔽所有嘉宾秀的广告,后来索性躲到了神殿里……看都没法多看一眼。

有时你要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须转头不看,把深渊封闭在灵魂深处,装成满不在乎。

最后所余只有仇恨和愤怒,想着让什么人付出代价。

白敬安想说句什么,也许开个玩笑,假装并不重要。正在这时,储存体竟然自动连上了桌上夏天的终端。

视频突然跳出来,正是那场噩梦般的交合。

全息画面,做过细节强化。

夏天压在他身上,肩膀到腰身的线条流畅,充满杀气,后背的鞭痕仍旧惨烈,样子残缺但又性感至极。自己双腿缠着夏天的腰,身体战栗着绷紧,遍布指印、*痕和牙印。夏天一只手压在削尖的床柱上,伤口深可见骨,血色让整件事变得惨烈如同战场。

他们的下身结合在一起,正在**。

那一瞬间白敬安脑子一片空白,音效一流,客厅里传出交合时的撞击、喘息,还有**的水声。他听到自己在哭泣,夏天一点声音也没有。

强行被压在头脑深处的记忆炸裂开来,席卷一切,那一刻的记忆极度清晰,下身被侵入时的感觉,高热的**——

夏天狼狈地退了两步,他站在客厅角落,抓着枪,既好像要冲过去杀死什么,又一副已无法动一下指尖,动一下都会彻底碎掉的样子。

画面里,白敬安精神已彻底崩溃,眼中全是狂乱的恐惧,身体却又完全打开,因为另一个人的侵入战栗。

他听到自己用破碎的语调说道:“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所有的人……”

从头到尾,夏天面无表情,最细微的神情都消失了,他稳定地*他,性感而致命,却又仿佛被那些人抽走了灵魂。

而自己在他身下神经质地不断重复着几个破碎的句子,完全碎裂,在另一个人的撞击下晃动。他灵魂中最隐秘和黑暗之事在上城的阳光下呈现出来。

他听到自己叫出一个名字,灵魂碎掉了般地哀恸与绝望:“小桑——”

那一刻,白敬安通体冰冷,整个人都起了身鸡皮疙瘩,战栗由脊柱冲进大脑。他再次站在了内心的那片深渊之中。

他……几乎什么也不剩了,只有地狱最深处那一点点碎肉,一直在溃烂,想要隐藏,却被强行剥露出来。

病毒给他最后留下的东西,极度的愤怒、绝望和曾不切实际的一点快乐和希望,碎成了残渣,浮在**的地狱深处,在这噩梦般的快感中尖叫出来。

诅咒,*,带着哭泣恳求。

正在这时,站在屋子角落的夏天抬起枪,朝着储存体就是一枪。

玻璃碎了,但那条蛇居然一点事也没有,可怕的交合画面仍然在客厅中继续。夏天又射击了一次,中间几乎没有停顿,打的是他的随身终端。

手机碎掉了,能量弹完全把它蒸发殆尽,交合的场面终于消失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夏天死死攥着枪,瞪着那一片残余,金色斑纹的蛇在碎玻璃里爬行,随时可能连上别的终端,继续播放噩梦般的场面。

而放过视频的区域一片凄惨的残骸,像是形成了一个旋涡,灼热、*又恐怖,充满了强烈的侵蚀性。

夏天恶狠狠地瞪着储存体,显然在思考怎么把这玩意儿毁尸灭迹。

白敬安弯腰把它捡起来,转头看夏天,那人迅速后退一步。

白敬安站定脚步,那高热的旋涡仍存在在那里。

不可能恢复原状的。

深渊就在那里,巨大而未知,不能触碰。

白敬安吸了口气,把储存体放进口袋,夏天死死盯着。

白敬安站在残骸一般的客厅之中,他也是一个残片,古老又破烂,永远拼凑不全。

“我……得看这个,”白敬安朝夏天说道,“我要知道我最后一段精神崩溃时说了什么。”

夏天看着他,已经完全退到了墙角。

他张开唇,想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最终他点点头,尽量朝白敬安露出个微笑。

他站的地方靠着窗户,外面是一片虞美人的花海,如同大片艳红的血般在阳光下燃烧。他面色苍白,死死抓着枪,站在残破客厅的最边角,样子无助又可怜。

白敬安想说句什么,想安抚他,但脑子里又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办。

他转过头,带着储存体回自己的房间。公司别墅的大厅仍旧明亮,地板一派很酷的深色系,不反射任何光线,所有明艳正常的色彩都在那里熄灭。

他感到夏天在后面看着他,样子仿佛这是最后看到他的机会。

中午时,夏天用房间的系统给白敬安发了个短信,问他要不要出来吃饭。

白敬安想,他压根连靠近他的屋子都不敢。

他正盯着那场噩梦的图像,偏执地一帧帧寻找他过去些许的痕迹。

在上城强力的药物下一点零碎的闪回,他在地狱最深处的时候,病毒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东西。

那座**的地狱一直在那里,漆黑,看不见底,他没法去看,就是做不到。

但他自己的一部分也在那里,过去的自己,只剩下碎肉和残渣,丢弃在地狱之内,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记得什么人……他非知道不可。

在那种发了狠的愤怒之中,这个**清晰无比,那是他自己。他不可能摆脱他自己。

他必须记起来。

他冷冷地盯着完全崩溃的自己,调节音轨,判断口型——他说过什么?那最后一点残渣到底是什么?

最后的时候,他在那里……活了很长时间,他大概战斗力很不错,可是谁也没保护得了。他曾经乐观过,但在地狱中一天又一天……看着亲人、朋友、所有爱的人一个个在面前死去,一个也守不住……

最后整个家乡都失去了,成为那些人狂欢的盛宴。

他在战栗中去看夏天。

视频里,他第二次在那人的**下**了,屈辱得令人崩溃。夏天停下动作,低着头,肩胛骨收紧,像一对残缺的翅膀,承受极大的痛苦。

白敬安知道这个时候停下是多么考验意志力的事,但夏天行动始终有序,绝不越过那条线一步。这从来不是**的满足,是在**战场上一场惨烈的战斗。

这是场疯狂的**,但他们干这事儿的动作甚至仍旧是克制的,只想着达到目的。

白敬安看到自己凌乱地挣扎,自己眼中全是狂乱的憎恨与**,他听到诅咒和啜泣,毫无理智,悲惨透顶。

夏天始终把他压得很死,有一刻,那人颤抖着用全是血的手*他的头发,虽然什么也安抚不了。

和狂乱的**不同,他看到那人小心地凑过去,温柔地一次次亲*他的额角。

他没说话,双瞳一片幽暗,仿佛已经沉至地狱深处,可是动作小心翼翼。

白敬安闭上眼睛。

他听到视频里自己的呜咽、恳求和诅咒,夏天始终没有任何声音。

他张开双眼,伸手去触碰全息图像中夏天的面孔,那人没有丝毫表情,压在他身上,落得如此地步,仍是一副保护者的样子。

白敬安走出房间,夏天把客厅收拾干净了,准备了午饭,坐在餐厅的椅子上,摆弄棉花糖。他拆了绷带,在试手恢复的情况。

看到白敬安出来了,他抬头看他,露出一个微笑,样子小心翼翼。他扎着那个卡通发圈,阳光之下,美好得像个归属。他见过的最温柔的人。

他想起之前看到过一些嘉宾秀的广告图像,除了爆炸和逃亡的大场面外,几乎全是夏天在笼子里的那些……东西。

弄得极其*,仿佛他所有的抗争、愤怒、帅气……他的长发,他的笑容,他疼极了时的泪水,他骨子里灿烂而骄傲的东西就是专供人享乐的。

嘉宾秀的视频卖疯了,除了那些关于反抗和热血的部分,他知道很多人拿那些视频其实是干什么。

如果说自己最悲惨的画面还放在权贵们的案头,以供享乐,待价而沽,夏天的已经贴上价格标签,成为高热上城狂欢派对上的食物、酒精和迷幻药。

白敬安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走过去,用尽所有的力量抱住他,揉他的头发,告诉他一切会好的。

他还想把他压在墙上,威胁他,强迫他告诉他他有多痛,让他哭出来,还想让他脱掉上衣,看他后背的鞭伤恢复了多少——

假装所有的记忆、战栗、屈辱、恐惧和扭曲的渴求都不存在,他们好好的,没有被夺走任何东西。

那**如此强烈,烧灼灵魂,不切实际地想去威胁和杀死什么,想去毁灭世界,只要能把一切恢复原状,让他们变回以前的样子,毫无芥蒂,互相开玩笑,找回他好不容易找到的生活。

但他不能这么做,威胁不可能达到效果。

而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再去满不在乎让夏天脱衣服了,那个人也不会再因为开玩笑而亲*他。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夏天唇齿的触感,不会忘了他在床上喜欢咬人,急了时会咬得很疼,但又让人*。

他不会忘记他们身体交合的感觉,那人的一部分在他体内,他……**的形状,**之中轻柔的亲*,还有他眼中**的火焰……又那么温柔盯着他的时候。

但这却又是那个人这辈子最大的屈辱,他大概恨不得自己死了。

深渊就在那里。

白敬安想,他无论如何都要让一切恢复原状。

不能再提那时的事,他以一种不管不顾的偏执想,不要再伸手碰夏天。

绝对不能再碰了。

直到一切恢复。

正在这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两个杀戮秀明星第一反应是去拿枪,并且做好了各种应对敌人的准备,蓦然生起的杀戮**取代了所有的别扭和微妙。

但接着他们反应过来只是门铃响,还需要探听一下情况。

白敬安迅速拖过悬浮屏,调出摄像头,发现外面站了一大堆人,疑似记者,不像来找麻烦的。

不过这事儿也难说,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夏天一手拿着枪,走去外面去开门,白敬安在后面准备策应。

夏天打开门,摄像头的闪光瞬间淹没了他,无数问题铺天盖地砸过来。夏天面无表情把手背在身后,枪藏起来,不过一点也没有诚意。

白敬安试图听清这些人在问什么,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开口了。

他面带微笑,胸有成竹,说道:“两位,我们是浮空主城警察局的,有一桩谋杀案,希望两位回去协助调查。”

那瞬间白敬安想起为什么觉得他面熟了,他知道这个人,他是主城警察局的负责人。

嘉宾秀前有警察来问第二轮结束时案子的事,白敬安关注了一下相关信息,在警察局的主页上见过此人的照片。不过后来他发现警局铆足了劲在进行各种新闻炒作,发展还异常狗血,就没再关注了。

现在,这些人显然——带了记者——准备来个突然袭击。不然他们不可能没有收到任何通知。

“我们已经有了证据。”负责人身后一个年轻些的警察说道,是在嘉宾秀开始前询问第二轮赛事后他们不在场证明的家伙。

他的样子与其说在对他俩说话,不如说是在和记者们交流。

“两位既然敢干,咱们也就别废话问什么事了,跟我们回警局吧。”他说。

夏天冷着脸看着他们,无数摄像头前,他一脸毫无掩饰的煞气,白敬安看到他握着的枪紧了紧。

“我们在吃饭。”夏天说。

“两位,咱们都知道你们干过什么,你们有大麻烦了……”领头的警官说。

“那也要我先吃完饭。”夏天说。

他甚至没再把枪藏起来,只是在手里拎着,一副一肚子火没处撒的样子。

记者们又是一片*的喧哗,领头的警官有点不知所措,杀戮秀选手可不是说逮就能逮的,他们家一般也都是个军火库。但这火药味又让他格外*起来,他说道:“你不要以为你是‘战神’——”

夏天一把把门摔上。

正午的光线好像丝毫都没有照亮他,他筋疲力尽,暴躁至极,瞪着关住的门栋,还能听到外面的嘈杂声。那些人只想得到更多的反应而已。战神阁下,每一张照片,每一个新闻都能让点击率飙升,人们饥渴难耐,分食他的一切。

然后夏天转过头,朝白敬安露出一个微笑。

“去吃饭吧。”他说。

白敬安点点头,把枪收起来。

他并不觉得饿,但他想和夏天一起回餐厅,解决他们的午餐。

有大麻烦了,他想,但又隐隐地松了口气。他们将再次无视心里的深渊,以战友的身份迎接一切。

他们……必须只是战友。

2.

警局的人带了三辆黑色的坦克式装甲车来,黑漆下有某种高温焖烧一般红色的底纹,仿佛来自地狱的火焰车,十分上镜。

一起来的还有群身穿防暴装束的警察,看架势简直是要去打仗。不过大概就是想在记者跟前秀一下存在感。

战神的新居是一片开阔的花园,多云天气,云层压向地面的地方黯淡如山,朝阳的方向白得发亮。

他们吃饭的一会儿时间更多人聚集了过来,让这里宛如一场小型杀戮秀的现场。

领头的警官穿了身新制服,带着他的警队杀气腾腾地站在花园中,自我介绍叫万成烈,是主城警察局的负责人。

他向夏天和白敬安出示了逮捕令,然后抬起手,后面的人递上了一对高端制御器来。

这东西模样如同一只黑色的鲨鱼,在阳光下光芒流转,天价产品,被铐上了纳米级别武器都发动不了。

夏天上前一步,挡在白敬安前面。

“你来试试啊。”他说。

万成烈盯着他,他们对峙了几秒钟,高级警官上前一步,说道:“我们在405饲料厂找到了他的DNA,夏天。”

夏天面无表情地听着,拎着枪,挑衅地站在他和他的大阵仗之前。

艳阳之下,盛放的虞美人花海像战场狂放燃烧的火焰,白敬安站在他旁边,保持随时可以做出战术反应的距离,样子十足是一对罪犯。

万成烈双眼一瞬也没离开夏天的面孔,满眼狂热,仿佛他是什么人生宿敌。

白敬安正在思考那天晚上的事,想着有没遗漏什么可作为证据的东西,万成烈扬声说道:“何定流,还记得吗?!”

白敬安怔了一下,心想:谁?

“防卫部的将军,一手促成的N区大屠杀向浮金集团的外包,第一个在病毒方案上签的字。”万成烈冷冷说道,“他后来外派到了冰山私保,名下的案子还有T2镇压和鬼歌事件,你们消息很灵通——”

夏天快速扫了白敬安一眼,眼中一片茫然,白敬安也回视他,眼神的飘忽程度跟他差不多。

“他是N区大屠杀真正的祸首之一,”万成烈说道,“别说你们不知道!”

对面的犯罪搭档做出很酷的样子,满心茫然地听着。

新的记者继续朝这方向聚集过来,也不知道怎么弄到的通行权限。

四周全是上城最顶尖的节目组的标志,这片空间处于高热状态,大部分人只是*听着,但当万成烈说出那个名字时,也有几张面孔紧张起来,抬手打电话。

同时,整座上城都在看这一幕,正午的阳光下仿佛有数不清的饥饿的眼睛。

警方显然一点也不急着让他和夏天上车,巴不得能全程在镜头下公审呢。

万警官朝夏天的方向走了一步,露出一个捕猎者的笑容,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们藏得不错,我们差点找错了人。”他说道,“但谁能想到,会有一个拾荒者看到你们三更半夜去405饲料厂的画面呢。

“如果你们第三轮就死在杀戮秀上,早就变成了一堆破烂再生资源,被忘得干干净净了,可是现在,上城谁不知道战神阁下啊!

“你们的计划很好,但我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白敬安突然意识到万成烈说的人是谁。

他们曾在饲料厂的废料堆里看到过一件昂贵的衬衫,有人捅了那个死者十几刀,夏天还拿着研究了半天,说这衣服是没法回收了。

有人在他们之前来到那座饲料厂,毁掉了一具尸体。

白敬安以最快的速度登录警察局主页,搜寻相关的信息。

现场气氛发酵,万成烈在镜头之前,厉声向他们说道:“别装了,你们从一年前就开始计划这桩谋杀了。

“你们从去年三月就已经在何先生身边种下了保安漏洞,这是一次计划缜密、冷酷无情、跨时一年两个月的谋杀。不得不说,是个真正的杰作。

“我一直在想,何定流身份隐秘,在上层的圈子里很受欢迎,怎么就结下了这么了不得的仇家。我们查询了所有的可能性,知道在过程中找到了什么吗?”

他故意停了停,周围的一圈人屏息凝神地听着。

“何定流,”万成烈说,“在下城反抗军的暗杀黑名单上,是排名第一的那个。”

人群爆发出一阵*的喧闹,阳光之下,如同没有边际的火药库,随时会自燃。

夏天一脸茫然地听着,白敬安想,他大概脑子里想的事跟自己一样——反抗军?

怎么又开始了,烦不烦人啊!

这些年来,N区事件一直是上城娱乐圈的王者,其中最激动人心并被演绎最多次的部分,就是反抗军了。

——一直在秘密活动的下城英雄们,有着如此这般的黑暗和愤怒的过去,复仇的**一直在黑暗中燃烧,从未熄灭。

简直有个阴谋论都要扯上反抗军,每年上面都有摄制组去下城拍《反抗军探秘》,但凡碰上不喜欢他们的人,也一律安上此类名头。

这组织是不存在的,怎么解释都没用。

居然还有个暗杀名单,肯定又是一群媒体工作者自己编的。

“有人给了你何定流身份的情报,”万成烈朝夏天说,“你来到上城,和白敬安接了头,定了计划。为了接近他,你甚至不惜参加杀戮秀——”

他说的每个句子都很娴熟,理所当然,能听出之下隐藏着巨大黑暗的阴谋,而且多半能在哪部电视剧里找到原型。

不远处,一个记者叫道:“据说现任的杀戮秀总规划乔格也在暗杀名单上,你们准备杀了他吗?”

他声音很高,极度亢奋,像根高高竖立的引线一样,在阳光灿烂的花园中扬起。

“你们有多少人,已经对上城渗透到了什么程度?!”又有人叫。

白敬安想,在不知道的地方,半个世界显然已经坐实了他们幻想电视剧男主角小队的身份。

他不能理解。这些人似乎从没想象过反抗军并不存在。不可能存在的!他们只属于电影、电视剧、纪录片、游戏和小说。

但近十年来,上城的媒体创造并不断讨论、发掘和消费那桩走投无路的暴动和紧随而来的屠杀,早已形成了一个产业。

他们创造分解每一个元素,分门别类地包上闪亮的外皮,换取现金。

尸体卖得很好,上城的每个人都买了。下城那愤怒、血淋淋的幽灵稀释了,融进上世界明媚的阳光中,每个人掺着酒精的血管中,以闪亮、诱人和高收视率的外衣成为了浮空城的一部分。

在上城这座加了足够迷幻药的沸腾的汤锅中,反抗军真实存在。

白敬安扫过一排装甲车、防暴警察、表情狂热的记者,园林里鲜花盛放,色泽狂乱,如同战场。

这些人不是看上去像来打仗的,他们就是来打仗的。

朝一个幽灵。

白敬安向夏天划了个悬浮屏,那人侧眼去看。

上面是白敬安总结的案件大致情况。

五月十七日晚,何定流中将作为团体赛指导嘉宾参加庆功宴时,从那场迷幻的盛宴中消失了,没人看到他去了哪。

主城警方勘查了现场,但宴会摄像头网络被黑得跟筛子一样,没能找到任何的视频证据。

不过最终,他们仍旧锁定了一位嫌疑人。

资料上显示是一个叫堤兰的年轻女人。多半就是凶手。

此人当时肯定也在第二轮结束的宴会上,和他们的谋杀案在同一地点,几乎也是同样的时间。

而且和他们选择了同一个的地方弃尸。

他们都来到了405饲料厂,干这事儿可能就是前后脚而已。

夏天扫过手头的信息,隐形眼镜里亮着橙色的光,白敬安忍不住看他,在阳光下,夏天的眼瞳像是很浓郁蜂蜜的颜色。

“那个目击者简直是狂热地爱着你,夏天,把你当成地狱来的救世主。”万成烈说,“我们用了最新型自白剂,他才把事情说出来。”

由始至终,他的双眼一秒也没有从夏天身上移开。

他不再是看杀戮秀的明星,而是在看一个拥有巨大权柄的阴谋论中的反抗军领袖,并且多半还是个悲剧英雄。

白敬安不喜欢他的目光,他知道这种眼神……他想触碰夏天。

周围的人都是这样。仿佛身困地狱,饥渴已久,而夏天是高踞云端的神明,碰一下就能沾上辉煌光芒的一小部分。

这让白敬安烦躁,这儿阳光明媚,却又像身陷充满饥饿生物的巢穴之中。

夏天扫视这群人,他来自下城最黑暗的地方,目光冰冷,永远尖锐、痛苦,阳光永远不可能照亮。

但他突然笑了,这笑容目中无人,又灿烂得像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他说道:“他早该死了。”

旁边不知有谁小声尖叫了一声。

虞美人开得热烈得仿佛疯了,下城的血迹在阳光下的世界以璀璨华丽的姿态蔓延开来。

白敬安指尖摩擦漆黑的枪柄,磨砂触感,他记得每次射击的热度与后坐力。*的时候,他总是想去抓枪。

他开口道:“可自白剂供词是不能用来当证据的。”

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去年十一月十三号刚出的刑事诉讼的司法解释。”白敬安说,“说是鉴于现在迷幻药物导致人类百分之三十的记忆是虚假的,自白剂和一切大脑成像有关的技术不再列入合法证据,这是个真实和幽灵无法区分的时代——”

他对上城所有和违法犯罪有关的法律、新的司法解释和案例都十分熟悉,这种事情多知道点总是用得上的。

警方目瞪口呆看着他,一群记者低头查询,上城的法律每个月都因为上层的博弈而变化,普通人根本不关心。

“太遗憾了,我觉得他可能发生幻觉了。”夏天朝摄像头说,“你们知道上城反抗军题材的片子有多流行。”

“我知道是你们干的!”一个高个子警察恶狠狠地说,“反抗军始终存在,你们从来没有放弃!”

两位“反抗军高层”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们找不到证据的。”白敬安冷冷地说。

他语气平静、笃定,阳光如灼热白色的火焰笼罩在他周围,又好像没有温度。

一群记者在拍,他猜自己的样子大概像个连环杀人狂,或是邪恶的boss级人物。

万成烈恶狠狠看着他,一挥手,说道:“先回警局!”

——虽然他一脸嫉恶如仇,不过白敬安很能确定让他俩走这一趟只是为了让案子热度更高,情节更有象征性,能给官方增加个几十倍的点击率。

正在这时,他看到万成烈上前一步,想去拉夏天的手臂——

他想也没想地抬起手,枪抵在他的脑袋上。

周围瞬间一片寂静,但简直要沸腾起来了。

“他自己会走。”白敬安说。

万成烈僵在那儿,白敬安手扣在扳机上,保险开着,随时都能一枪爆头。

夏天转头看白敬安,他衬衫是暗蓝色的,勾勒出战士优雅而充满力量的身形,几绺碎发散下来,在阳光下呈现金棕色,看上去很暖和,让人想伸手*。

万成烈举起手,后退了两步。

这时,夏天突然朝白敬安笑了,笑容在阳光下令人目眩,光芒如同毁灭一般。

那是一个战友间的笑,于是白敬安也笑了。

他能感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他坦然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处于众人目光的中心。一点也不困难。他也一点也不介意他们拍出来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就是这样。

3.

夏天和白敬安走向警车时,记者追在后面不停问问题,正午时分,园林繁花盛放,人声形成一片狂乱的轰鸣。

“除了何定流以外,你们还杀过其他重要人物吗?”

“你们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搞到上层真正掌权人的名单了,接着还有什么目的?”

“您是反抗军的领袖吗?!”

夏天走到车边,转头看他们。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夏天站在光芒之下,阴影同样强烈,让他整个身形晦暗不明,像在和光明的世界对峙。

他们看着他,好像他并非血肉之躯,是由黄金、宝石、硝烟、枪火……或是某种极具象征性的宝物所组成,不属于平庸混乱的人间。

他们看向他的眼神如同战争在即,狂信者们看向自己的神明。

白敬安和夏天交换了一下眼色,他能清楚看到夏天眼中玩味的冷酷。阳光微微偏斜了一点,他投下黑暗的影子,浓烈得化不开,可光芒之下的样子却又动人心魄。

近十年前,下城怪兽被肢解后明码标价,变成娱乐。

但这么多年的酝酿、聚焦和培养之后,虚幻之物在人们的视线中越来越强大,并最终狂热地试图寻找到一个依附的实体。

炽热的阳光在上城燃烧,透出彻骨寒意。无数的幽灵张开双眼。

夏天一声没发,转身回到车上,样子像登上王座。

他靠着黑色的合金车厢坐下,伸直双腿,朝外面的阳光微笑。

这位下城的战士坐在与光芒咫尺之隔的阴影中,光影分割成尖锐的线条。他笑容骄傲而冷酷,从不是什么上城秀上的玩物。他属于地表那片愤怒的黑暗,从未停止过反抗。没人理当是别人的玩物。

浮空城上,无数眼瞳因为神秘而黑暗的事物而发亮。而整座花园仍旧一片死寂,真难想象这么多人会如此安静。

那巨大而愤怒的幽灵即将在战神身上复活。

非得复活不可。

雅克夫斯基在卫生间里醉得人事不省,周围一大堆空酒瓶。

助理冲进来,狠命把他摇醒,一脸亢奋……或者是紧张,他大概自己也分不清楚。雅克夫斯基头痛欲裂,抱着头蜷在空瓶子里,真想再死回去。

那人叫道:“出大事了!”

雅克夫斯基一动不动,心想上城整天出大事,动不动就绝顶盛宴、灭世之灾、华丽神作和现象级——他现在旁边就有卷“现象级”的卫生纸——不值得从卫生间里挪动起来。

“他们发现夏天和白敬安是反抗军的高层!”助理又叫。

雅克夫斯基脑子空白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大概在做梦,或是嗑多了药产生了幻觉。

反抗军是一个上城娱乐中的常见元素,伴随着各种爆炸、战争、毁灭和末世。梦里居然还有夏天和白敬安,真是部巨作,保准能让瘾君子们疯上好一阵子——

他突然清醒过来。

那是一种阴冷而毛骨悚然的醒来,像恐怖片里你在漆黑的房间里张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和怪物同处一室,幽灵贴着你的后颈呼吸。

他挣扎着从一堆空酒瓶子里坐起身来,按着宿醉的脑袋,手抖得厉害。助理仍在大喊大叫,可看到他的表情,不确定地闭上了嘴。

雅克夫斯基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糟得让人以为是末日已至,所有人都该利索地尖叫逃命呢。

于是他露出个笑容,以示眼下的情况再正常不过,但对方表情更惊悚了。他样子像神话里预示灾难的疯子,没人喜欢。

“慢慢说。”他朝他说道。

“警方说夏天和白敬安是反抗军的高层,已经拿到确凿的证据了,反抗军的人很可能渗入了上城很多的重要部门!”助理说,“他们一直都在,雅克夫斯基先生,外面简直都疯了,我们组了个临时策划小组,所有人都在等着——”

正在这时,首席助理冲过来,给他注射了一针缓和性药物。

三秒之内,疼痛便在现代医疗技术的哄骗下慢慢消退了,藏进骨髓深处,等待下次爆发。

雅克夫斯基扶着马桶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助理扶着他。

“简报。”他说。

助理训练有素地把视频简报发送过去,雅克夫斯基一边看,一边在这场末日的序曲里洗了把脸,又倒了半杯酒,把自己抛到椅子上。

他的王座上,无数相关的视频、监控和简报在四周依次打开,世界以数据的形式展现,清晰、悲惨而疯狂。

主城警局抓走夏天和白敬安三个小时后,浮金集团就把他们保释了出来。

那证据毫无效力,基本就是一部剧本,会拖个三小时无非是因为公司想用这事儿炒一波热度。

这可是反抗军啊,上城近十年来阴谋论的对象,钉在岩石上的英雄,虚幻中的神明,整个浮空世界梦中的对手和情人。怎么也得捞一把好处。

这三个小时里,所有人都在猜测夏天和白敬安这两位“反抗军高层”在警局会有什么可怕的遭遇。

雅克夫斯基很确定是那些人想多了,这两个人是上城娱乐圈的巅峰级人物,区区一个警察局还欺负不了。

他俩在警局最可怕的遭遇,很可能是无止境的签名。

不过雅克夫斯基依然指示下面的人进行各种各样可怕的猜测与剖析,让危机感升温,造成一触即发的气氛。

官网的主视频剪辑也迅速到了位,煽动人心。

雅克夫斯基观看视频,夏天和白敬安……并不触碰彼此,但保持着互为策应战友的距离,不时交换眼色。阴影依然存在,但眼神的交换不只为战术意图,更多只是习惯与安心。

没有力量能分开他们。

夏天和白敬安正在离开警局,太阳已经西斜,渗出不安的红色。

实时视频中,所有人都能看到夏天的枪随便插在后腰,毫无掩饰的意图,阳光在他长发上镀上一层燃烧般的橙黄,从来都不是权贵们毯子上宠物柔顺的皮毛。

白敬安走在他旁边,不像战术规划,倒更像个血和枪火磨砺出的战士,在平静的建筑中反射冰冷的光。

他俩正在聊N区暴动时的一场战役,夏天说道:“——场面特别大,隔老远都能看到爆炸。”

“我喜欢爆炸。”白敬安说。

夏天笑起来,白敬安也朝他笑,语言和肢体的动作都无比熟悉,轻松自在。阴影仍在,但在一起时好像能填平所有残缺。

这世界有时摧毁什么简单无比,但有时候却极其困难。

总会有那种东西的,好的东西,在地狱里也非要固执地保持原样。

雅克夫斯基看着他们穿过大厅明亮的落地窗,踩在主城现代的建筑中却仿佛行走于战场之上。

夏天又开始向白敬安说一次击杀,笑得绚烂又危险,白敬安专心地看他。炽热的阳光在他们周围伸展,两个煞星比划和交谈,铺天盖地全是杀气。

雅克夫斯基听夏天说道:“我超级喜欢爆炸——”

与此同时,主屏幕上一道红色警告的曲线猛地扬起,像道凄厉尖锐的音符。

周围所有的悬浮屏都起了反应,如同有人从虚空投下一块巨石,浪潮瞬间淹没城池,鲜血涌出,一片混乱。

雅克夫斯基呆在那里,他眼前几乎所有屏幕都开始放同一画面。

是浮空城的俯拍视频,他一时不确定是哪里。这年头城市和城市很像,无止境地彼此复制,有同样连锁的旅店、餐馆、商场和健身馆。只是一些地方更繁华,阴沟里的血肉更密集。

这片疯长的城市的西侧,正发生一场巨大的坍塌。

大片建筑像是纸做的盒子一样轻易便塌陷了,湖泊和溪水咆哮四溅,树木绝望颤抖,倒地折断。进食了无数血肉的浮空巨兽濒死,发出凄厉的吼叫,响彻天地。

有人在大叫:“第七卫星城西城黑林区的浮空引擎!”

“沉了!”

雅克夫斯基想,确切地说,是第七卫星城西缘的炼狱死刑娱乐园……沉了。

更多的近景信息狂乱地涌进视野,他看着熟悉的园林和废弃状建筑。

那里是好几个电视台——包括主电视台和网络私人台——的重要拍摄区域,主要搞死刑犯折磨游戏。

上世界的死刑犯娱乐相关的产业极为巨大,存在大量见不得光的利益争斗,它吞噬过不知多少惹了麻烦或就是长得太好之类的无辜者,是上城娱乐业的又一片藏污纳垢之所。

现在,这精巧残酷的玩具破碎,向下跌落,下方一片漆黑,如同万丈深渊。

后续信息浪潮一样急速涌入,立刻有组织宣布负责。

屏幕中,反抗军烧着火焰的废墟标志迅速亮起,红得刺眼。

这班人自称反抗军,当地保安公司猜有近三百人,他们带着重武器,经过一番激烈的枪战,死了二十多个人,硬是冲进了重重保护的浮空引擎维护区。

不再是巧妙的病毒式入侵,而是大规模、有计划、纯粹的暴力破坏。

雅克夫斯基一边看网络上赤红的关注曲线,一边迅速查看宣布负责的信息。

一般人也就是写一段话,这班人简直是写了本书,表示此娱乐园的罪名完全罄竹难书,还要求当局立刻释放夏天和白敬安。

雅克夫斯基不知道领头的是谁,但知道在今天之前,此人绝对不是反抗军。

在半个小时前,他们是了。

报道的主持人一派战争降临的*语气,说道:“这班人有着明确的撤退方案,绝不是自杀式袭击的纯粹暴徒!现在当地警方和保安公司已经介入追捕,但还没有头绪!”

他说话的样子简直要在摄像头前燃烧起来。

那是因为在此之前,这班“反抗军”肯定幻想过很多次如何毁掉那个地方,雅克夫斯基想,直到主城的警局在摄像头前笃定地说战神是“反抗军高层”,夏天和白敬安在烈阳下肆无忌惮地笑。

一切的愤怒与毁灭欲都找到了出口。

他看着窗外,疯疯癫癫地笑起来。

下午的阳光炽热橙红,笼罩在平静的主城之上。

但无与伦比巨大的阴影降临了。那是从地狱复活的死者,是黑暗的正义,无可抗拒,仿佛报应。

每个人都这么相信。

并将死于这迷乱、痛苦、绝望的狂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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