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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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定健儿应属我,宫殿台观应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

长安城外群乌蔽日,哪里是什么不祥之兆?他们只是闻见了尸血的腐臭,前来分食罢了。

什么天时,都是人为。

杨定将甲胄卸下来,露出满身的污泥与血水,雪白的里衣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跪坐在案边,眼神空茫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定襄端上饭食,见他的模样,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打了胜仗,怎么不高兴呢?”

杨定看向她,已不再是公主的公主,她满面饥色、枯瘦如柴,卸去了金玉簪饰,只着中衣,就全全地是个普通妇人了。

杨定问:“那你为何要哭呢?”

定襄以袖抹去满面的泪水,她虽然在哭,却竭力地拉扯嘴角,想要丈夫见到自己欢笑的模样,她将箸递给他,俯下身枕着他的肩膀,道:“吃吧。”

杨定问:“这是什么?”

定襄的泪水再度落下,他觉肩头一阵*热,就如同是今日在战场上,他以长朔割断敌人的咽喉,目睹他的鲜血喷洒,正正喷洒到他的甲胄上,又顺着流淌,流淌到他的衣服里去。

他又问:“这是什么?”

定襄抽噎不成动静,搂着他的颈项,艰难地答道:“羊肉……是羊肉。”

城中怎么会有羊肉呢?

杨定将肉食填入口中,他很饿,却突然很恶心,忍不住就呕吐出来。他知道碗里的绝非羊肉,也非牛肉、猪肉、兔。

是人肉。

“陛下,我军大败秦军,俘虏杨定!”

慕容冲的咳嗽越来越重,他有时甚至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就算是正在听之下的人向上汇报,只是几个字,也要咳嗽上好一会儿。

慕容永递给他一碗水,他喝了下去,逐渐平复了一些,他语气淡淡,状似随意,道:“领功吧。”

慕容永嘿笑一声,他用计俘虏了杨定,此刻却谦虚道道:“陛下,臣不敢居功。”

“你如今已是黄门郎了,是离朕最近的人,有什么不敢的?”慕容冲将水碗交给他,再度清了清嗓,招手对之下的人道:“带上来吧。”

他所指杨定,之下小卒应声而去,留下慕容永道:“陛下,您打算怎么处置?”

慕容冲没有立时回答,他仰着头不知看向何处,目光平淡无所感,指尖轻扣腰间木剑的剑柄,这习惯脱离了他许久,如今不知何时回来了,半晌,他问道:“长安城有何动静吗?”

“恐怕都被吓破了胆吧。”慕容永说:“陛下命人夜向城头呼喊,杨定健儿应属我,宫殿台观应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城下天天有人这样喊,加之如今杨定真为我所擒,剩下的事,还会远吗?”

慕容冲想,不远了,一定不远了。

他上一次有类似这样的希冀,还是在白渠城下,那时他踌躇满志,如今也一样,没有丝毫的动摇。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不支,却总是信心十足,这像是近来才有的,足够称之为浮躁。

就如一个常年居于深邃洞穴中、渴望见到光明的人,他可以在洞穴中与虎豹默然同居,可一旦见到一缕光,他都会不顾一切。

很近了,已经很近了。

他很急切,像个濒死的人。

杨定被押到帐中,双手被捆绑背在身后,他没有挣扎、没有多余的骂话,很平静地被两侧人按住肩膀,之后双膝落地,眼睛始终盯着脚下,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人肉,想到人肉在口中渐慢地渗出鲜血,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作呕。

中军帐出奇的安静,只有他呕吐的声音,所有人无论士卒还是将军,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等待他的处置。

慕容冲想起当年在上林,他拉起弓箭对准猎物,出箭时慢了,被抢先一步,那时杨定与他年纪相仿,却有截然不同的少年意气,他唇稍微扬、下颔高抬,宣扬着自己的胜利。

可他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很不堪。

慕容冲想,他射中了猎物、娶到了公主,人人都以为他胜利了,人人都以为他足够地羞辱了他,可如今呢?

这是种很卑鄙的思想,慕容冲愿意承认,可他高兴不起来。

面对狼狈的杨定,极尽的羞辱或是将他处死,都不能使他高兴起来。

他的目光望得很远,望向长安城长长的丹陛之上,这样的野心从未有过,从小到大,连希图都未曾希图,可如今却如此强烈,甚至于忽略了报复。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之后呢?

这之后呢……

慕容冲开始惶然,惶然无措于此刻正在思索的问题,他满怀期待地要以最高的姿态站在曾经的人面前,可是一旦实现了,却高兴不起来。他于是怀疑当他攻破了长安城,那时候,他是否会高兴。如若不高兴呢?那该怎么办?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而杨定也总算停了下来,慕容永上前凑到慕容冲的耳边,细声问道:“陛下,怎么处置?”

“松绑。”慕容冲随口答道。

帐中兵卒面面相觑,连杨定也忍不住抬头看他,他虽并非刻意在他面前作呕,可他的确想不到慕容冲会如此轻松地答“松绑”。

“松绑。”慕容冲见无人动作,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怎么都站着不动?”

几个士卒替杨定松了绑,他却没有站起来。

慕容冲又想到:当年桓王也想要这么做的,他没有做成,所以后悔了一辈子,可如今他却做成了,宽恕一个敌将、给他松绑,可这的的确确算不上英雄相惜。

他试图从这方面使自己高兴起来,却还是没有成功。

慕容永又问道:“陛下,之后呢?”

之后呢?

慕容冲没有想过,他向下去看跪地的杨定,突然问他道:“如若朕赐死你,你会高兴吗?”

他们是熟人了,没必要再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语句修饰仇恨和恩怨,故而这话问得很是直白,直白到不像是一个皇帝对待俘虏。

杨定仍旧迷茫地看向脚下,不答话。

“当年——”慕容冲走下高阶,走到他的身边,膝头撞到他低矮的肩膀:“当年在上林,你是怎么说的?”

“你出箭太慢了。”杨定终于回答道。

“朕在磨箭。”慕容冲道。

杨定开口笑了,从喑哑的低笑到愈来放肆的狂笑,慕容冲不作理会,径直从他身边略过,掀开中军帐,却没有走出去。

“你看,朕这只箭磨得不久,却很锋利了。”

杨定看着他方站过的地方:“那压根不是箭,是你的牙,你藏得太深了,骗了所有人。”

慕容冲摇头,像是在否认他所说的话,却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

他们之间的僵持终于被外来的传令卒打破,那小卒风尘仆仆,跪倒在地,欢欣鼓舞地对慕容冲回报道:“陛下,尚书令率军攻下洛门!左将军与右将军率军攻下了南门,如今长安门户洞开,只剩皇城了!”

慕容冲立在紫宫之外,仅隔着一扇门,却不急着进到里面去,他闭上眼,很想要记起当年的邺城,他想象着那些坐在宫殿里的人,他们的心情此刻该是如何的呢。

赤烈在胯(和谐)下发出长长的嘶鸣声,慕容永策马而来,勒马道:“陛下,苻坚跑了,苻宏也跑了,尚书令将宫眷赶至了北宫,收拾好了明光殿、宣室殿,还要问问您,先要驾幸何处?”

慕容冲没有动作,他的手松松握缰绳,仰头看高大的城门,蓦地想起许久之前,大驾从此开进去,车轮辘辘滚着地,天光乍黯,又即刻明亮起来,之后,他就进到了它的“嘴巴”里。

他还是没有要进宫的意思,反而是问道:“都抓住什么人了?”

“回陛下。”慕容永答道:“苻坚身边的宦官,王洛撞死在了明光殿的大柱上、宋牙被尚书令抓了起来,赵整被小将军擒在北郊,陛下,要押宋牙来答话吗?”

慕容冲摇头,又道:“你去外殿,去外殿问问,桐生先生关在哪里了,去把他放出来,带他来见朕。”

慕容永满腹疑问,却还是答应下,道:“是,陛下。”

慕容冲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他抽出腰间的一段马鞭子,猛地一记打在赤烈的后臀,马儿一声哀鸣,绝尘向城外跑去。

慕容永愣在原地,见慕容冲无什表情,只是站立着,目光随马蹄觉起的烟尘而去,他小心地问道:“陛下,是否要宫车来?”

慕容冲道:“你下来。”

慕容永从马背上跳下来,任慕容冲接过他手里的马缰,一跃上去。

“驾!”

他还是没有进宫,不是不想,而是迷茫,迷茫于自己的喜悦会否随着脚步烟消云散,他策马朝北郊去,路过新兴侯府,院子里枯死的树把败坏的枝子伸给他,就像一只手在挽留,他飞快地鞭马,一路奔驰,两旁的景物都模糊,模糊得像笼入到一团云雾里。

纷繁的府邸座座拔起,就如戚里;越来越远的皇城匍匐沉睡,就如邺城。

很像,太像了,就分不清了。

他到北郊,慕容觊正领亲兵围住赵整,等待他将贡果挨个地摆上,见到慕容冲只身而来颇是惊讶,身旁的小卒急忙上前搀扶,慕容冲踩着他的背跳下来。

“陛下,他说,想最后祭拜一次。”

慕容冲对此解释不置可否,他方才奔马如飞,如今却一步步迈得很慢。

围堵的兵卒向两侧分开,慕容冲见到赵整的后脑勺,就像是在宣室殿外,他从远处回来,见他也是这么跪立在地,那时他问:赵侍郎,你必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吗?

他立下,却没有说话,赵整也没有回头。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赵侍郎,我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慕容冲面色不改,仍旧冷漠得可怕,他没有情感,不喜不怒、不乐不哀,只是语气拉得颇为漫长,像一声叹息一样长:“如果朕如今告诉你,那时候朕的确没有想过,你会信吗?”

赵整摇摇头。

慕容冲突然感觉到释然。

“你很后悔吧?”慕容冲又问,此次的语气里裹挟了剑刺般的恶毒,他压着从舌底轻飘飘递出字句,道:“后悔当初没有杀了朕,哪怕是豁上性命,也该杀了朕。”

赵整睁开眼睛,面向朱肜的坟墓:“这里面,埋得是衣冠,有的时候,人是来不及替他人收尸的。”

慕容冲没有答话。

赵整站起身,仍旧没有回头,几个兵卒拔出剑想要上前,却被慕容冲挥退,他说:“他手里有刀子的时候,朕尚且不怕,何况今日,刀子握在朕的手里。”

赵整没有就此辩驳、或是认同,他仍然说:“新兴侯被砍头的时候,我就在旁看着。”

慕容冲看向天,乌云片片袭来,酝酿着雨,他想:会不会是雪呢?十二月可以下雨,如今就不能下雪吗?

“他只剩下一副骨头了,与夫人交握着双手。”赵整说:“头被砍刀砍下来,咕噜噜连着头发和黑红的血,滚到地上,眼睛半睁半闭,没人替他掩,都忙着去杀下一个人了。”

“要杀的人,比刽子手还要多。”

慕容冲听到来自于喉底的哽咽,他仍旧看向天,眼底干涩,一滴泪水也没有,他咳嗽,咳嗽之后发声低沉,问道:“我哥哥,他死之前,说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说。”赵整如实地答道:“他只问陛下要一张帛,咬破了手指要在之上写字,他很犹豫,犹豫到最后,叫人等得不耐烦了,自己的血也要流干了。”

“写了什么?”

“一个字也没有写。”赵整说,又重复道:“一个字也没有写,就说,好了,写完了。刽子手把东西从地上拾起来,只有不小心滴在上面的血,其余什么也没有。”

慕容冲开口说了一个字,却发现这个字极为的哑,他的嗓子哑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又俯身咳嗽,咳嗽之后才问:“他是写给谁的呢?”

赵整说:“谁知道呢。”

慕容冲又问:“十二月的天,怎么会下雨呢?”

赵整没有答话,他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骇得周围兵卒立刻将慕容冲掩护起来,又将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纷纷喊着:“保护陛下!”

慕容冲没有害怕,他再度抬起手,众人便静下来,共同看着赵整以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头发。

黑发一缕缕地落在地,和着泪水。

“我生何以晚,泥洹一何旦。归命释迦文,今来受大道!”

高兴不起来,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慕容觊走上前,附在慕容冲的耳朵上:“陛下,是不是杀了他?”

“他疯了。”慕容冲最后说道,他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回去,手拉回缰绳,却停下。

“疯了的人,比死了,还要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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