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锦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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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苻坚像是踩在一团棉絮,脚下虚浮,险些就要站不住了。
他从城头向下眺望,从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很难辨认出慕容冲的身影。他想:他如今必是很不一样了吧,他应该长得很高、皮肤不再白得耀目,甚至说——面目全非。
苻坚不敢确定,因为他的嗓音仍旧阴柔有余,有同于往日,可又有别于往日。哪里有区别呢?兴许是他太过平静,平静到冰冷,既不咬牙切齿、也不……
也不什么呢?
苻坚的耳边有轻且漂浮的唤声,正向他询问道:“陛下,是否……”
苻坚回过神,心中莫名的苦涩还未能消遁,他渐慢地把手掌举起来,身旁的小将得令,举起手上令旗,高喊道:“擂鼓!”
“擂——鼓!”
一时紧锣密鼓,叫人近乎聋了耳朵,苻坚眼看着之下的燕军竖起几面秉甲,掩护着军前几匹战马向后撤去。
慕容冲行至军中,声色仍旧平淡,道:“擂鼓。”
“擂鼓!”
城头架起弓箭,军前高盖下令道:“御!”
军前摆起盾墙,慕容冲勒紧缰绳,手中令旗举起与慕容永再度后撤。中军得令拉起弓弦,霎时秦军箭雨已下,燕军盾阵未撤,又听慕容永高声令下:“放!”
慕容冲从途中回身,手中雕弓挽如满月,他双眸虚起瞄向城头,又几度因马背上的颠簸起伏而偏离方向,慕容永策马随在之后,观他高举着弓箭许久不发,实在不明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俄而却耳听一阵破风动静,一支箭羽腾空而上。
“陛下!”
苻坚向后倒退几步,随即被身旁的将军扶起,箭没得不足深,只触碰到甲胄,兴许是因相隔遥远。可正因为隔得远,反倒足以看出箭法的精准和力度的大小,苻坚很难想象慕容冲发箭时的神情,也来不及去想象,只能听见城头上的守将再度下令道:“放!”
慕容永后御秉甲,掩护着慕容冲一路至军后,这才勒马道:“大司马,方才那箭,中了吗?”
慕容冲也停下,任由赤烈迈小步打着响鼻,远远地再向城头眺看,半晌答道:“差一点。”
“大司马,实在离得太远了。”慕容永说:“不然,想必是中了吧?”
慕容冲面上看不出感情,语气颇冷淡:“这是苻坚,又不是苻晖。”
慕容永想起郑西的一战,苻晖张扬军前,那时候,慕容冲也是如此,挽弓许久,之后一箭得中。他又想起在山上,慕容泓死后的早晨,慕容冲久悬弓箭,只待猛虎扑击之时才放手直夺性命。
这世上最使人无端生畏的,永不是因勇力而得称的战神,而是……
有耐性的猎物。
这想法从脑袋里钻出来,连慕容永也一愣,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用“猎物”来形容慕容冲。
“你想什么呢?”
慕容永仓促地回神,犹豫着答道:“大司马,我在想……您怎么知道,他就站在那里?”
“你射箭的时候,是睁着眼、还是半睁着,亦或是闭着?”慕容冲突然问道。
慕容永想了想,回说:“自然是半睁着,这样看得清楚,不过,怎么还有闭着眼睛射箭的?”
“孤从前认识一个人,他射箭的时候,两只眼睛都睁得很大,弓方挽起来的时候,箭已经射出去了。”慕容冲说,眼眸低垂下来,却只像是在回忆,仍旧无什感情可言,他接着道:“他不常射箭,因为射箭要拿靶子练。他打弹弓,拿着活物练手,每一颗石子都又快又狠。”
慕容永想不明白这跟之前的话题有什么关联,可慕容冲一向是如此,他有时觉得他像是个无处倾诉的小孩子,借着他人的一句话,就要说自己的故事。
慕容冲回过头,又道:“孤是闭着眼睛的。”
慕容永一愣,迟疑地开口:“不……不是吧?那怎么能射中呢?”
“找不准目标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慕容冲回答说:“就算是找准了,也要闭上眼,好好想一想。”
慕容永渐慢地明白了他所说的意思,却又忍不住询问道:“大司马,那……您说的那位睁着眼睛射箭的人,他怎么样了?”
“人,能怎么样?”慕容冲说:“都不怎么样。”
攻坚至正午,燕军鸣锣收兵。
慕容冲策马在营中梭巡,一时听到有传令的小跑着找到他,跪地回报道:“大司马,秦军来使,求见大司马。”
慕容冲勒马止在当下,一时没有回答,他挑起眉梢,想到前次在慕容泓的中军帐里见到的那名使节,此次该又是他,纵是如此,心底里却还有所期许,便问道:“可有报姓名?”
传令的摇头,道:“不曾。”
慕容冲点点头,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翻越下来,一边进了中军帐,一边回应道:“召众将军,之后带他过来。”
秦使被领进中军帐的时候,慕容冲居在最上,两旁都是燕国的将军,俄而见他进来,由着最壮实的一人嗤笑一声,道:“是来请和的吗?”
宿勤崇这话一落,周遭都随着笑。秦使默默地审视上首,见慕容冲也弯了唇稍,等到他站定了,又见这位燕国的大司马举起手,一室的笑声便遁去了。
秦使朝向他一揖,眼盯着脚底。
他身旁跟的卒子把他早先奉上的携礼向上交到慕容冲手里,后者接过去,指尖触碰到柔软的锦织料,观那东西经叠,绣彩凤的一面朝上,他于是朝下看了一眼,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秦使不及讲话,又见他随手将礼物展开,一副赤色的锦袍长长地拖到地上去,彩凤的绣样烨烨生辉,只是——
慕容冲的目光留于一处:从凤首向后延出了一道金线绣的流云,云的尾巴很长,长得像羽翼,一时便分不清彩凤的翅究竟是收束、还是展开。
他认不出彩凤,却能认出流云。
指尖收束又颇刻意地松放,慕容冲示意身旁的卒子捡起方随锦袍抖落在地的文书,支起下颔命他交还到秦使的手上。
他的手臂垂下来,仍抓着锦袍,另手从腰间噌地抽出佩剑径向阶下,未等那使节将信接过,径直地将剑刃竖入帛书正中,钉在地。
他转过身为回上首,所以没人能见到他的神情,却听他冷冰冰地下令道:“念。”
那秦使早没有了当日见慕容泓时的大国之风,腿脚一时软下来,只能扑跪在地。
“卿……远来……远来草创……得……得无劳乎?今送……送一袍,以明本……本怀。朕于卿恩……恩分如何,而于一朝忽为……忽为此变……”
他甚至说不出一句整的言论,旁侧的将军们想要笑他,却又都顾及慕容冲方才的举动,只敢悄悄打量他背身过去的影子。
慕容冲懊恼地想:他被激怒了。无论苻坚赠这一领锦袍的目的是要羞辱他、威胁他,还是诚心诚意地缅怀过去,总而言之,他被激怒了。
流云的绣样出自于慕容箐的双手,他尚还记得很清楚——她在绣云,是他叫她将云的尾巴绣得很长。
彩凤的确不足以激怒他,可这道流云足够。慕容冲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愤怒中包含了愤怒,却不单单只是愤怒。
他也来不及去仔细地想明白,此刻,他只能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再吐出来,之后问道:“郭辩呢?怎么不叫他来?”
那使臣猜不透他为何突然又问这些,却暗幸于他的语气又归于平淡和漠然,于是答道:“郭主簿,他死了。”
“死了?”慕容冲问:“什么时候的事?”
秦使没有回答,显然,时间过去得太快,他也记得不甚清楚了。
慕容冲想:连他也死了,这么说,自己将一鼎油锅烧沸了,只能够用来煮一只灰兔子、或一头野鹿了。
他眨了眨眼,最终说:“是啊,不然,怎么会派你来?”
秦使听闻这话顿感羞愧,他想爬起来,腿脚却还是软的。
诸将中还是宿勤崇先站了出来,他的右手按腰间的佩剑,对上道:“大司马,不如杀了他?脑袋割下来,再给秦国人送回去。”
慕容永暗自去看慕容冲的背影,想要从中猜测到些什么。
慕容冲再度吸气,心头微渺的揪紧终于可以平复,他又在心里默念道:那算什么呢?
“大司马——”
燕国大司马的手掌举起来,之下的眼睛便都向上看去,一时见他总算是转过身来,面上仍如往日,他再度向下迈步,一步步最终与那跪地的秦使离的很近,他伸手握住剑柄,“噌”的一声,却只为拔剑归鞘。
他眼盯着秦使的脑门蒙上汗珠子,这才道:“杀了他,能做什么?让他回去,告诉他的主上——”
他的话稍一停顿,又挥了挥手,两旁立刻有人上前,架着来使的两条胳膊给硬生生地拖了出去。慕容冲此刻不急着说话,随着的詹事便迈出来,紧接着问道:“大司马,告诉些什么话?”
“什么话?”慕容冲重复道,目光向前,像是在看门帐子、或悬在墙上的弓与剑,半晌才答道:“就告诉他: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之惠?若能早日识得天命,就该奉送皇帝,如此,孤必当以他日之‘恩分’,尽数还之。”
仗打得久了,叫人连时间也忘却。实际上,苻坚送去的锦袍理应是冬天时披的,因此刻已近于十一月的末尾,虽算不上隆冬,但到了正该冷的时节,长安城里的草木却还未凋尽,人也没裹上厚重的冬衣。
慕容暐坐在厅堂里,他鲜少至此,因这里摆放过可足浑氏的棺椁、新年里又时常祭奠祖上。
太原桓王慕容恪的幼子、慕容楷的异母弟弟慕容肃此刻正坐在他的对侧,他们中间点亮着烛灯,却不能将彼此的面目照得很通透。
“这么说,你要成婚了。”慕容暐说,他实在记不得慕容肃今年究竟有多大。
慕容肃摇摇头,回答道:“陛下,是您的儿子要成婚了。”
慕容暐一愣,目光很快地躲闪到背光的阴翳里去,故有作态地问道:“你胡说些什么呢?”
他不是陛下,也没有子嗣。
慕容肃用双膝拖地向后退去一步,俯下身,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道:“陛下,我的儿子,就是您的儿子,是您的义子,待他成婚的那一天,您就宴请秦主,咱们埋伏人手,一举杀了他。”
慕容暐站起来,从他俯跪朝向的方向躲开,喃喃地念道:“住口,别再这么说了。”
慕容肃没有因他的逃避而骤然地改口,相反,他又向地叩首,比方才还要响亮:“陛下,不然,咱们要坐以待毙吗?”
慕容暐从烛火里看到桌案的一角,目光空洞,他摇头道:“不对,他没打算要杀了我。”
“这是早晚的事。”慕容肃残忍地说,他跪直了身子,语气放缓下来,却持着沉重不放:“陛下,您别再自欺欺人了,中山王就在城外、日夜地作战,您觉得,咱们还能活多久呢?”
慕容暐终于看向他,问道:“中山王?”
慕容肃没有答话,像是在等他开口,又像是有所隐瞒。
“我记得,是济北王。”慕容暐紧捉着袖口,自言道:“怎么是中山王呢……”
慕容肃仍旧没有什么话要与他讲,他一直等,等到慕容暐空茫茫地投来目光,再度重复道:“父子兄弟不相及,他真的没打算要杀我。”
“陛下,乐安王当年,怎么死了呢?”慕容肃突然说道。
慕容暐一愣,思绪退回到很多年去,单记得他们从皇宫里仓皇出逃,逃到半路,慕容臧却停下了,他回过头绝尘而去的时候,背影很是决绝。
“陛下,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慕容肃说:“那时候,我的两位兄长都随着吴王到秦国去了,只剩下我,秦军围城的时候,我想要逃出去,正见到乐安王从皇宫里出来,他手里拿着中山王的虎符,调遣了虎旅。那时候,虎旅大半随上庸王在潞川被王猛打散了,只剩下那一支了,后来听秦人说,连那一支,都全部战死在邺城,那么,乐安王……他也该战死在邺城。”
慕容暐惶然地跌坐在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里没有泪水,却使人觉得悲哀,他的喉结上下地翻滚,最终莫名地问了一句:“没有人替他收尸吗?他葬在哪里了?”
慕容肃回答道:“陛下,战死的人,谁替他收尸呢?”
慕容暐盯着房梁,又道:“那就是说,他葬在邺城了。”
慕容肃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他眼含泪光,再度叩首下去,哭着说:“陛下,今后,谁替我们收尸呢?”
慕容暐想:回不去了。如果当年他有勇气,兴许他也可以葬在邺城,可是如今,无论他想要活着回去、亦或死后归去,都不行了。
葬在何处,其实只是个借口,人想要活着,才会害怕死葬的事情,不然的话,应该很决绝。
“这是唯一的活路了,陛下。”慕容肃拉住他的手:“您别再犹豫了。”
慕容暐看着他,却没有动容,只是问:“事成了,就如何了?”
“事成了,咱们杀了苻坚,就能开城把中山王迎进来。”慕容肃说。
慕容暐顿了顿,又问:“若事败了呢?”
慕容肃只以为他是胆怯的,便回道:“陛下,若是事败,臣愿誓死护送陛下,逃出长安城。”
慕容暐觉得他这幅说辞颇为可笑,又说不上哪里可笑,他想起最后一次见慕容冲,想起他说羊肉太膻、清茶太苦,想起他一边饮酒一边说:兄长,谈什么社稷呢?
谈什么社稷呢?
他去看窗外的夜色,心里默念道:他不是等不及天明,而是害怕天明,既害怕天黑、也害怕天明,既然如此,那不如把灯点上,点上之后,再连白天也睡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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