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拒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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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麟进围中山,此刻正居于马上,远远量着城头。
他如今已是慕容垂任命之下的抚军大将军,自领兵以来,仅用一月拔了常山,所到之处频频告捷,可谓势如破竹。
“大将军,秦人还是不肯交战。”
慕容麟眼底有一面玄黑的旌旗,被往来的大风吹得飘扬起来,振振猎猎地作响。他不知是在想什么,手抬起来发号施令,却含糊地叫人听不仔细。
“擂鼓。”
“擂……擂鼓!”
战鼓如雷鸣,轰然于耳侧,慕容麟长长地出气,再度抬手,由着副将递上一柄弓和箭。他使的力气很大,手背的青筋突突地跃起,弦虽拉满了弓却像要折断。
他把箭尖对准头顶的太阳,又缓慢地移至城头,瞄准了不知什么方位,却不急着放箭而去。
“大将军,若是攻下中山,我们可要引兵回去、助燕王攻打邺城?”
说话的是他的参军,正驱着坐骑向前,与他看想一处。
慕容麟仍旧持弓不动分毫,却回道:“仗还没打起来,就想着胜仗之后的事了?”
参军颇有惭愧,却仍执一辞,道:“大将军神勇,苻鉴已如瓮中之鳖、随时可擒。”
慕容麟不去看他,眼里始终是箭尖对准的城头,不愠不火,良久才开口道:“要是都像你这么想,仗就打不赢了。”
参军面上窘迫,又见他稍稍收拢指尖,却没有束弓,接着说道:“凡事都要一步步地来,要有绸缪,胜了怎么办、败了怎么办,都要想清楚。主帅哪怕是战无不胜的天神,也不能全想胜者之事,父子兄弟都可以互相欺瞒,所以人不能太过相信他人,再怎么近的人,都不行。”
参军乍听着这些话还有些糊涂,仔细琢磨,也觉得这话不像是诚心给他的警示,而更像是在说自己。
一时竟有些淡忘了,他当年……
慕容麟蓦然地转过头来,面目冷淡,问道:“若我从这里发箭,是否能够得中?”
参军瞪大了眼睛,量着城头与此间的距离,为难道:“这……”
慕容麟没有动怒,更没有理会他,他重新把手中的弓箭对准方才看的方位,眨了眨眼,玄惑之间就仿佛城头上立着一人,仔细看——竟是自己。
一箭乘着风去,城头旌旗应声折断,军前一片唏嘘的动静,纷纷都去看慕容麟的手里:一柄空挽的弓,箭便是由此而发。
郑西,日头正悬。
“夫人……您不行……”
“让开!”
幼容拨开几个拦在正前的士卒,提起裙摆一步跨到马背上去,她还穿着从前一件窄袖如骑服似的衣裳,身子虽重,动作却较之旁人都要利落。
“怎么不行?”她扬眉道:“大司马的命令是——凡军中女眷,我是大司马夫人,怎么就不能入编队?”
士卒之间面面相觑,起初劝阻是碍于她的身孕,如今她既这样说,倒也的确是没有个十足的理由能够说服她。
段夫人驱驾弱马走上前来,她也是鲜卑的女人,横缰立马的动作丝毫不生疏。
“妹子,你是有身子的人,这可是上战场,若是……”
幼容环顾四下,见的是女人们都骑在马背上,都在细声地谈论,偶有从中漏出的两句,皆是:女子上战场,自古没有的道理。
幼容深吸了口气。
“男人们在阵前杀敌,要我们随后壮声势,两军一旦交兵,他们心底里就会想到——前方的仗打不好了,后方他们的妻眷子女就都要受连累。”幼容道:“将士们如此,大司马也是如此。我带着他的儿子到战场上去,这仗必然能赢了。”
周遭的议论声压下去,段夫人却还是为难,道:“只是……”
“这孩子,是大司马的长子。”幼容低头*自己隆起的小腹:“今后生下来,也要像大司马一样驰骋沙场,若连这些也经不住,不如不降生下来。”
段夫人不再说话了,也不再有人要去劝服她亦或是阻拦,幼容双腿夹紧了马肚向前,朝怜生的方向去,又到她牵着的瘦马跟前停下。
怜生已把慕容忠托付给了军中老弱的女眷,她是汉人的女儿,此刻想要骑跨到马背上去着实不易,半晌才找准的马镫子,手心里捏着一层薄汗。
幼容俯下身,一手扯过两匹马的缰绳,从她背后扶了一把,顺势将她推上马去。
“大司马的女人,怎么能不会骑马呢?”
慕容永与韩延纵马奔于列阵之间,从军后总算来到军前,二人一并勒马,由着韩延还带着诧异神情向后看去,问道:“皇叔,这是你的主意?”
他所指的自然是女子班队,慕容永摇头,道:“这是大司马的主意。”
“不是向来是由你出主意吗……”
“我在大司马面前,早就只是个参谋了。”慕容永道:“大主意,都是他自个儿拿定的。”
韩延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始终大睁着双眼,不一会儿还是耐不住感慨道:“这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用女人打仗,这真可谓歪门邪道了……”
慕容永睨着他,韩延便知不妥,立刻又改口道:“可谓……可谓奇思妙想啊!”
从军阵一侧响有得得的马蹄动静,慕容冲手执令旗、牵纵赤烈一路而来,他身披甲胄、长一尾玄黑披风随风而动,面目如画,背着阳光也意外地使人炫目。他的身后依次紧随着高盖、段随、慕容觊和宿勤崇,行至军前停了下来,转而面向列阵。
慕容冲抬手,宿勤崇便朝军中大喊:“大司马有令——”
军前的传令卒得命,纵马向军后奔走传告:“大司马有令——”
慕容冲抬高下颔,徐缓的吐息宛如长叹,他的眼底仍旧深邃无波,手执的缰绳放松开,由着赤烈慢跑起来,依从传令跑过的路线沿向军后,又自腰间宝鞘拔出利剑,刃上晃晃如明镜辉映日光。
“十年前,秦人大破壶关、直入邺城、亡我家国,彼时天降征兆:以当日秦我为昔日吴越,兆我大燕复兴不过一纪。今时,秦数已尽,当复图社稷,孤上顺天命、下应主上,请诸将士随孤战于郑西、大胜此役,方可一举攻入长安、返还邺都!”
慕容永随他奔于阵中,一刻见他侧面如镀金光,眸子里薄烟仿佛散去,继而有光影流动,却可惜只在刹那间,叫人不得不疑心是否是一时的迷惑。
将兵之间横槊立戈,都为响应而高喊。
慕容冲已至军后,班队中的女眷举起旗帜高呼,他从人群中见到居首的幼容和怜生,旋即驱马掉转方向,从后兜圈绕行,回向军前。
“诸位将士随孤阵前杀敌,我等妻眷子女正居于后、为我摇旗壮势,孤之妻眷也在其中,故而此战可谓破釜沉舟,只许胜、不许败!”
军中呐喊拔高一筹,慕容冲这时已至军前,一刻束紧缰绳,胯(和谐)下赤烈由是高扬前蹄、长鸣一声,慕容冲归剑入鞘,由慕容永进而递还令旗。
“击鼓!进军!”
苻晖从帐中听闻战鼓的声响,难免就要想起当日太学里斗殴,慕容泓挨了他一脚跌滚进泥土,太子苻宏抱臂在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问道:“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他如今难道不是被我父王骑在身下,像个女人一样?”
苻晖记得慕容泓满身都是污泥,又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面颊,鲜血由是流淌下来,他的眸子猩红像猛兽,顷刻从地上扑跃而上,一把抓住苻宏的领子。
拳头落在他的脊背、腰腹,甚至头颅,又将他重重地砸落在地。慕容泓一声不吭,还是挣扎着要站起来。
“何人击鼓?”苻晖问。
一名将军从旁站出来,回道:“叛贼慕容冲。”
苻晖拧眉,问:“慕容泓呢?”
那将军诧异他当真忘记,却还是一字一顿仔细地答:“大都督,您忘了?慕容泓死于内斗,如今慕容冲自称皇太弟,正在阵前击鼓请战。”
苻晖这才回想起来,他有似惋惜叹道:“他那样的人,应该死在战场上。”
帐下诸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过去好一会儿,总算有人站出来问道:“大都督,我军可否应战?”
“应战,自然要应。”苻晖这时才从座上站立起来,侧拥兜鍪,面上如有轻蔑:“区区娈童,我何必怯战?”
慕容冲手执令旗一下下敲打着肩侧,他居于军中而非军前,双眸虚起,望向很远。
俄而鼓声停了,慕容永与他附耳言道:“大司马,秦军已列阵。”
慕容冲颔首,又扬旗示意列阵,身旁的传令卒得命,向前传与高盖。
秦军中,苻晖手执佩剑高居正前,大喊道:“叛贼慕容冲何在?”
几声渐度拔高的问话由之下小卒传达,终于传到了慕容永的耳朵里,他迈前一步似要请命,却见慕容冲抬手,道:“听他说。”
慕容永转向传令卒,由着他再度奔马至前与高盖言明,这才退后。
彼方许久未有回应,苻晖冷笑一声,不顾诸将阻拦再度勒马向前,又道:“叛贼昔为我父王榻上娈童、三载蒙宠,今日为何行忘恩负义之举,聚此乌合之众犯上作乱?”
燕军中战鼓再度擂响,苻晖虚目去看,见一人挥动令旗。他方要下令,却听一箭破风自敌阵中来,箭尖霎时没入肩侧,苻晖座下不稳,即刻自马上跌落下来。
“大都督!”
两军各自蓄势只待冲锋,慕容永再度挥下令旗,听见段随大喝一声,一马当先帅兵出战。他略一侧首,见慕容冲收束雕弓交由身侧韩延,纵马向前与他并肩,慕容永将令旗交给他,看他横收旁举指挥慕容觊绕后出战,又下令道:“班队。”
“班队!”
苻晖已将利箭折断,为众将掩护引盾后撤,一时回首见两军阵前已有交锋,可谓均势。又自侧翼杀入了慕容觊挥舞着长朔、所率不下万人。其后燕军重新列阵,阵后却扬起沙尘、竟然又有旗帜竖立。
“这是怎么一回事?叛军究竟有多少兵力?”苻晖捂住肩膀的伤处,向旁大声质问。
“应……应与我旗鼓相当……”一旁的将军也是始料未及,一时回答吞吐,不见了必胜的底气。
慕容冲耳边如有风声,风声与战鼓的雷鸣、兵戈交接的铿锵和鲜血挥洒的动静。秦军阵脚已然大乱,他听慕容永在一旁欣喜地高呼:“大司马!秦军溃退了!”
慕容冲想,自己应该高兴,可是……为何高兴不起来呢?
他向右举令旗,宿勤崇领命,带兵冲杀出去直奔秦军后路。
他想起之前说过的话,人的血一旦变冷了,就不配到战场上去了,阴谋在心底里滋长了太久,会连初心都泯灭,这时候,人会离终点越来越远,到不了终点,也就高兴不起来了。
无故就思念起邺城夜里的月明星稀,也不知究竟是思念故地还是想起了哪一位故人,他搜肠刮肚,从逐渐被淡忘的记忆夹缝之中拉扯出一副玄黑色的披风,将它抖落了灰尘、于大风中展开,看它上下翻飞如汹涌的波浪。
慕容冲闭上眼睛,脑海里慕容恪的背影逐渐勾勒出十分的清晰,他努力不去回想当日他卧在病榻之上的容颜,因为这着实太过悲哀——
像他那样的人,本应死在战场上。
慕容冲开始逐渐认清,自己还是很难忘记慕容泓的双眼。如此思及,突然就很残忍地想:若是能将他的双眼挖出来,就该抛弃在血染的疆场上。
其实也不能说是残忍,他想:这是一种成全。慕容泓从前肯定也是这样想的,虽然到了如今未必再是了。
有别于他,他从前不想要死在沙场,如今不想、今后也不会想。
他不想死,如果一定要死,他想要死在龙陵,等有一天桐生把他叫醒,醒来后一看,所有人都围着他。
桐生……桐生啊……
慕容冲不知自己想到了哪里去,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见到慕容恪从前回过头来,面目不再模糊。他睁大了眼睛才想要惊叫,却听慕容永说:“大司马,这仗,咱们打赢了。”
慕容冲一愣,眼前本以为是慕容恪的男人就单薄地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不是恭喜、不是称赞,连责备都不是,只是淡云轻风地说:赢了。
慕容冲觉得这其实不算可怕,因更可怕的是他此刻的心底突如有一种无论如何也无法消泯的预感: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的手指尖不由地开始发颤,却好在被披风遮住瞒了过去。
而当战报到达各地的时候,书得却很是明白:燕军首战告捷,乘胜越过灞上,进驻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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