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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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许久都未曾迟疑过了。
即使是慕容永附在他的耳朵边,以分外小心的口气把这出人意料的消息讲出来,他也不曾露出过诧异的神情,相反的,他仍平静地端坐在马背上,手里松松捉握着马的缰绳,浅颜色的眸子却深邃如潭,正毫无情感可言地审视他麾下好整以暇的将军和他们所统帅的部队。
他如策马时干脆脱口一声“驾”,回复道:“孤待会儿就过去。”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敢颇以此事为谈资多说些话,就连同样是早在平阳就一路追随他到这里来的韩延,也只敢与慕容永一道,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暗自猜度到:他恐怕会杀了她。
慕容冲不喜欢提及过去,自从慕容泓死后,军中也不再有人胆敢提及他的过去,可崔怜生,她恰恰就是他的过去,她不请自来,像是把锋利的刀匕捅破他新绘制的面具,如此说来,这可悲的女人自然是活不长久的。
其实,慕容冲也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没有对怜生的到来产生疑惑,甚至从不曾怀疑怜生是否会在平阳起乱之时就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不好奇她是如何自乱军之中千里迢迢而来。不是不在意,而是心中早有一种预料——当他从黄昏中*到她手心里的薄茧,他俯下身,倒逆的光晕阻隔了她看他的视线,却阻隔不了他对她的审视。那时候,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心里想的是:她一定会跟随着他,无论他到哪里去。
如果说杀死她的父兄只是出于大局,那么,当他怀抱停止呼吸的女婴回头遇上她悲痛欲绝的泪水,心底里一定有恶劣的欣喜。
慕容冲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触,只是每每看见她软弱如游魂的模样、从来只有忧伤却不见愤怒,就仿佛想起许久之前自己躺在胡床上,而慕容箐对着镜子,他想要跟她吵一架,她却反倒发起抖来。
他偏向于这种解释,不愿再过度地深究。
于是,当他猛一掀开门帐,见到一道单薄而瘦弱的影子背着他茫然地站立着,他即刻想到的就是昨夜梦里怎么也不肯回头的慕容箐,他的眼底有些模糊了,并且开始迟疑,他尝试慢慢地朝她走近,直到握住她藏在袖子底攥紧的双手。
怜生抬头的时间,他还没有哭,只是低垂眼眸,盯着她□□出的手臂,一道长而细的疤痕,还能依稀地看出血色,却很黯淡了。
她来的路上见过战乱中的男人和女人因为饥饿砍掉自己的手指,也见过襁褓里的婴儿从母亲的伤口吮吸流淌的鲜血,她一路吃过腐烂的马肉、坚硬而无味的树皮,喝过污水……这些都比一道伤疤来得深刻。
她听到慕容冲呼吸的动静,却觉得他陌生得要命:尽管模样的变化不至于天翻地覆,但却像是从眉宇间蜕出一张崭新的脸,即使有泪水盘桓在眼底,也没有感情。
她想起她始终揣在怀里的披风,此刻又不知该怎样才能拿出手来;她张了张口想问他那句“保重”,却被他拥抱住。
“我特别想你……再有一天,我就要忘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闭合一隙,泪水没落下来,像是也没打算要落下来。
两句话拼凑在一起,十分矛盾,怜生却觉得鼻酸,一直忍住的眼泪扑簌簌没入脖颈里,她抽噎着,把双手攥握得更紧。
“保重……保重什么啊?”
慕容冲还是没有给予她哪怕一句的解释。
韩延记得一个道理,人性就是:人把自己所经受过的折磨加诸他人,不但不会勾起痛苦的回忆,反倒会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
正如他方才偷偷撩开帐帘见到慕容冲牵着崔怜生的一只手,很像当年在阿城的绿树掩映下,苻坚握住慕容冲的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段幼容从不知什么地方站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她正堵住怜生要走的道路,一动也不动,怜生不明所以,而恰巧慕容冲正与慕容永、韩延交代过了些许事要返回为明天的进发做些准备。
“主公……”怜生叫住他,又回头看向幼容的肚子:“她是谁啊?”
慕容冲已不同于方才在帐子里,他从慕容永的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去两脚踩着马镫,声音压得很低:“回去。”
怜生不说话了,幼容却往前一步,正立在他的马下:“大王,我想抚养忠儿。”
慕容永碍于她的孕身不便阻拦,只有向她挤弄眉眼,幼容毫不理会,仍旧横在马前。
慕容冲甚至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捉马缰的手一紧,赤烈侧过身子,灵活地绕开了她,很快奔于道途。
七月,苻坚引兵归长安。
“驾!吁——”
慕容冲策马登上山头,待慕容永自后驱驾跟上,已是正午,日头莫名毒辣,全无上月阴冷的留迹,常观天时的农人终究是说对了:不过是一场雨罢了,长安的秋天,还要早呢。
从山头能够远眺至城墙,却看不清墙上悬的旌旗,慕容冲以并拢的手掌遮盖眉宇避过耀目的阳光,不久又闭合双眸,侧耳去听。
慕容永颇觉好笑,这山头上甚连一阵风的声音都没有,他赶着马向前,忍不住调侃道:“大司马,您听见什么了?”
慕容冲示意他噤声,像是当真听见些什么,于是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道:“孤听见守城的官兵围聚在一起,老的安慰年轻的,都听说明日要打仗了,有胆大的在叫嚣,有胆小的手扶着墙上的青苔脸色煞白,竟然吐出来了。”
慕容永被他的玩笑话逗乐,还不忘应和道:“您听得真仔细。”
慕容冲神情不变,好似说的不是笑话,他的眼睛盯着城墙,像是要翻越过去:“郑西再往前,是灞上,灞上之后,就一马平川,直到长安了。”
“不是吧……”慕容永说:“中间还有阿城。”
慕容冲一愣:“阿城……”
“是啊。”慕容永回答道,向前指着远远的那道城墙:“这城墙里围着的,就是阿城了。”
慕容冲放纵赤烈在原地踏步,他不置言辞,又闭上眼睛去听。
慕容永此次不再敢如方才叨扰他,只是勒着马在旁等,等到他自行开口,说:“阿城里,什么人也没有。”
慕容永原本想要接答,半刻却又吞吐着咽了回去,换成问话道:“大司马,您有什么主意?”
慕容冲回过头环顾,问:“韩延呢?”
慕容永眉梢一挑,又压下去:“是啊……近来总不见他人。”
“高盖和段随呢?”
“刚落脚,兴许在整顿,还没跟上来。”
慕容冲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问:“你是孤的长史,手底下却没配上一兵一卒。”
“大司马,您什么也不必说。”慕容永回答道:“我要着急了,还能算是您的长史吗?”
慕容冲点点头,又回过头去看城墙:“你不急,那这官职就赠给韩延了,他不是与段随走得近吗?段随倒也乐意搭理他,那就做个左将军吧……你当真不急?”
“您不急,我就不急。”慕容永说。
慕容冲从余光里看见他,也只看了一眼。
“大司马,您不继续听了?”过了半晌,慕容永问道。
“听什么?”慕容冲问。
“听听长安城里有什么动静啊。”
慕容冲垂敛双眸,许久不说话,慕容永乍一想恐怕是说错了什么话,想要补救,却听他最终还是答复道:“能有什么动静?都是妇孺的哭声。”
慕容永想问一句为何,却踯躅半晌不见开口,偏偏慕容冲像是能看明白他的心思似的,又补充道:“男人们都到战场上去了,生死未卜,她们一定要哭的。”
慕容永仔细地想,的确是这样的道理。
慕容冲眺望远方,却不再像是只打量城墙,日光还是扎眼,倒映在他烟色的眸子里,半晌,听他又道:“你在长安城里,可有亲人?”
慕容永一愣,小指尖放在马缰子上跳动几下子,他一时想起妻子和一双儿女,想起他们当日送别时的模样。他一度又想到小儿子眼底里的光,却很快地忘记,终于,他清了清嗓子,颇干脆地答道:“没有了。”
慕容冲并没有正视他,目光里不像是怀疑,而是根本断定了他是在扯谎,过了半晌,大司马抓紧了缰绳,赤烈由是仰起头。
“你说,要是咱们都去打仗了,军中的女眷,她们都会做什么?心底里又会怎么想?”
慕容永想了想,答道:“女人嘛,无外乎就是哭一场,想自己今后若没了丈夫,就是死路了。”
慕容冲意外地想到可足浑从前说过的一句话,一下子从脑海里飞闪过去,也不留痕迹。
他又仔细地想了想,却苦于实在没有头绪,却一时有了个疯狂的念头。
“上战场,不一定会死了,可没了丈夫……就是死路了?”
慕容永也不想着总要参透他说的话,故而只道:“这么说,您有主意了?”
“走吧。”慕容冲下令道:“下山去。”
慕容冲与慕容永打山头奔下,正巧见打水的女人们,她们的衣着不光鲜,面容多是平庸而寡淡的,从河边见到策马来的慕容冲,都悄悄地用眼角打量他。怜生把慕容忠背在身后,见到他不由地站起身来。
由她来抚养慕容忠,是慕容冲的意思,在夜里他们躺在榻上,晚风很凉刮进帐子里,她已知晓幼容的肚子里是怎么一回事,心里莫名地酸涩甚至嫉妒,嫉妒得要命。
她一动不动,慕容冲却突然就说:“我想要把一个孩子,托付给你。”
怜生下意识地*自己平坦的小腹,眼眶滚积了泪水。
她还是答应了。
此刻她用目光将慕容冲骑马的影子越送越远,身后的慕容忠趴在她的脊背上,突然叫道:“母亲。”
怜生一愣,她回头,声音里颤抖着:“忠儿,你说什么?”
慕容忠像是困了,没有回答她,他早已到了呀呀学语的时候,从前玉容只教给他说两个字:父王,他于是时常挂在嘴边,却从那天夜里过后再也没有说过了。
怜生把他抱到怀里,小孩子温温软软地贴近她的胸口,又说:“父王。”
慕容冲遇见高盖与宿勤崇,两人冲他行礼,抬头时见他从马背上翻越下来,马缰交到慕容永的手里。
“怎么不见段将军?”慕容冲问。
“兴许还没安顿下。”宿勤崇答道。
慕容点点头,又问:“大战在即,军心如何?”
高盖没有立刻回答,又叫宿勤崇抢了先,道:“大司马,没人愿意打仗……都想要回家去。”
慕容冲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眉梢挑起来,道:“邺城早晚要回,可是皇帝还在长安。”
高盖拱起两手:“是,理应先迎陛下。”
慕容冲拍拍赤烈的马脖子,示意慕容永将它带下去。
“这仗,将军不想打,秦人更不想打。”慕容冲说。
宿勤崇低头压着声道:“也不是我不想打……”
慕容冲像不在意他的无礼,往前迈开步,之后的两个人便只能跟上。
“自古用兵,只要打了一场胜仗,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慕容冲说:“苻晖骁勇善战,可惜乏少谋略,如今敌我兵力旗鼓相当,想要胜,就得智取。”
宿勤崇耐不住问:“说来容易,怎么智取?”
高盖按着轻咳两声,落在慕容冲的眼里,也不能使他动怒。
“孤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
高盖与宿勤崇面面相觑,最终都看向他,道:“大司马请讲。”
慕容冲停下脚步,转过身,才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到声痛哭,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反倒侧着耳朵仔细去听。
“大司马……”宿勤崇颇有些难为情:“女人的嗓门大……”
慕容冲唇稍聚积了笑意,不必说,那想必正是宿勤夫人的哭声。
“两军对阵,讲究声势,声势大了,才能叫敌人害怕。最好是……我众敌寡,倍之于敌。五倍之于敌,军心动摇;十倍之于敌,军心涣散;若是兵力不可以肉眼而估,敌军便可不攻自破。”
“可是……”
宿勤崇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慕容冲抬手打断,一时见他神色平常,倒不是要发讲出什么大的言论。
“孤之意是,女眷随军,多为累赘,不如编为班队,居于大军之后,扬沙鼓尘,壮我声势。”
此话一出,先是叫宿勤崇一时愣住,连高盖都忘记了言语。
“就这样办吧。”慕容冲像是没打算要等到他们的答复,自顾地转身迈开步子,话就由风递到他们的耳朵边上去:“分发老弱牛马、长槊战戈配给军中女眷,另自缝沙袋,以便造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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