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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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皇帝有难,有……藏书于鱼腹、于枕中、于衣里,若今后朕有急难,便藏书于书中,以帛为书,横剖帛书为二,藏之于里,以针线缝合,交予你手。”

雪下得很大,积在枯树枝上、窗子缝上。

“国事升平,皇兄有何急难?”

竹编的书卷怼杂窗前,便叫风吹响了。

“大王,夜里凉。”

慕容冲眨了眨眼,有似泪水的光泽便就没于眼底,扯握在掌心的缰绳冷得很,乍一向后勒紧了,就丝丝地扎进骨头里,像芒刺。

月色映衬远处的火光,像燎原的星火,照透了长在山坡的绿树和浓荫,到了夜里,它们总像是墨笔蘸在墨水里、墨水又盛在墨砚里,漆黑一片。

慕容永的靴底有干涸的血、*润的泥土,厚实得像是马蹄子上烙的铁,他仰着头,只能看清马上人的鼻梁,眉眼笼在很深一层的阴翳里。

慕容冲转过身的时候正背着光,他松开手,脚还踩在马镫子上,缰绳却交给了慕容永。

“大王,您想什么呢?”

慕容永引着马走在前,他迈步很慢,也很稳。

慕容冲去看他拖在身后的影子,很久才说:“想了很多,却……也没什么。”

慕容永的影子渐离月光,又没有距得营帐中燃着的篝火太近,他没有回头,语气还是平款:“我猜大王是在想,今后怎么办。”

“哦?”慕容冲改为看向他的背:“什么今后?什么怎么办?”

下了山,慢慢地就要走回去了,慕容永停下步子,蓦地转过头来:“大王,济北王忌惮您,忌惮您什么呢?”

慕容冲深吸口气,淡淡道:“我是嫡亲,而他是庶出。”

“可现在呢?”

慕容冲屏住息,偏过头,正能见到方才站的山坡:“你当初说过,只要皇帝一日在,无论是我、七哥还是五叔,我们都只是臣。”

“现在不一样了。”慕容永说:“皇帝有血诏,从今往后,济北王就不一样了。”

慕容冲唇齿发麻,腥甜的味道弥散开来,被卷起咽进了喉咙:“七哥有天时,五叔据地利,本就是君不君、臣不臣,一封血诏而已,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倒觉得,这封血诏对于大王来说,是人和。咱们陛下有意无意地,算是救了大王一命。”慕容永低下头,声音也压下去。

慕容冲眉梢动了动,垂眼去看他的眼睛。

“大王,您是嫡亲,而济北王是庶出。”慕容永接着说:“昔日没有血诏,济北王忌惮大王,是怕皇帝一失,大王您取而代之,故而一味打压,不予兵权,甚至一再起了杀心。可吴王呢?”

慕容冲摇摇头。

“吴王只是多多少少地,顾忌到您。”慕容永重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在发光,却又顷刻黯得像渊:“为什么?因为人心所向,从亡国以来,就从来不是陛下,而是吴王。”

慕容冲耳边发热,像有一股稚嫩的动静,在说:凤皇,永不会是他。

“大王您与济北王之间,仅在于一仗的胜负而已。”慕容永接着说:“而济北王与吴王之间,却是天壤之别,因其麾下将领,没有故旧,只有野心。”

“敢问大王,济北王治军如何?”

慕容冲哽住,眼前的营帐凸起,蓦地一堵城墙高耸,他犹豫着,终于说:“过于严苛。”

慕容永嘴角翘起,满腹意气模样:“济北王所率,一兵一卒皆是一腔热血只为当年国仇家恨,有如此一支复仇之师,可谓剑握手中,伤人伤己,不得而知。”

慕容冲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的目光相对,都不再说话。

清晨的雾气颇大,到太阳全然出来也就散了。

“吁——”段随手里握着缰绳,两腿夹着马肚子,兴许是马的力气大了,乍一撩开前蹄,险些就要将他翻下去。

“这畜生的性子够烈。”

马上的将军循声扭过头去,□□未驯的烈马仍在舍命地挣扎,段随面上颇有几分难堪,只说:“叫中山王见笑了。”

慕容冲摆摆手,上前一步伸了手,段随急切地收拢了马缰,下意识匍匐下身枕着马背:“中山王当心——”

掌心触及烈畜柔软的面颊,继而贴着粗硬的鬃毛向后捋顺,那东西莫名地安静下来,垂着脑袋打了几个响鼻,等到慕容冲再将手举起来,它已然如畏惧和惊慌一般地偏躲开去。

段随仍坐在马背上,眼睛睁大了,也忘记了是要说些什么。

慕容冲目光温柔,抬头的时候唇稍还轻翘着,他看向段随:“这种东西,都是认主的,你若对它好,再烈的性子,也不怕它不认你。”

段随这才回过神,他踩着马镫子跳下来,颇为恭敬地侧着脸:“大王方才,是用了什么把戏?”

他像是个粗人,说话之间也没什么斟酌言辞,慕容冲无什不悦,只是扣着指尖抚弄马的下颔:“驯马,不能骑在马背上,要站在它眼前,将军看着它的眼睛,让它也看着你,你若是真心要对它好的,它能看出来。”

段随似懂非懂,却又兴致十足。

“这想必是大将军的坐骑。”慕容冲说。

“是了。”段随点点头:“这东西烈得很,素日只有大将军能降服了它,今日我与大将军打赌,定是要驯服了它的。”

“赌注是什么?”

“就是它了。”段随指了指那烈畜。

慕容冲唇稍带笑,眉眼却不笑:“这么说,孤替将军赢了这赌,那这赌注——”

段随像是难舍,盯着马儿踌躇了半晌,才总算压着嗓子支吾地诺道:“那……那就……就是大王您的了。”

慕容冲略略抬高下颔,冲着一旁的士卒道:“牵出来。”

段随的眼睛凝在马背上,等到慕容冲从旁人的手里接过缰绳,仍旧盯着不放。慕容冲眼底里没什么情绪,利落翻身跨上马背,他没什么动作,自然是别有意图,段随会意,恭敬地替他引马。

“将军可谓大将军之心腹,为大将军招兵买马、举复兴之旗,又与大将军夫人为一胞姊弟,怎么如此小气,连失一匹畜生,都要挂在面上许久?”

段随低头只顾看路:“大王,您不明白……”

慕容冲不置可否,继续由着他在前牵着马缰,半晌才问:“若孤今日不曾出手,将军驯服不得,打算如何?”

“能如何?”段随说:“自然是愿赌服输了。”

慕容冲轻笑一声,他高高地居在马背上,余光见到马下的人,微渺的像不入眼,他说:“若是孤,就宰了它。”

段随一愣,脚下绊了一跤,靴子尖磕着尖锐的石头,连着脚趾都疼,他忍不住抬起头,也不顾疼不疼,逆着阳光辨认出马上人的神情。

他说:“大王,您说什么?”

“宰了它。”慕容冲重复一遍:“从前,在邺城,孤的坐骑御风受了惊,一时不听使唤,撞了人才停下,所以,孤就宰了它。”

段随心底漏跳一拍,一股难言的畏惧冲到脑袋顶,又盘桓了很久,眼前慕容冲如同在笑,眉眼之间却毫无情感可言,他忍不住去想他方才驯服烈马的场景,眼睛抬起来的时候,似乎真的是极尽温柔的。

段玉容手里捉着陶和纸浆糊的瑞兽,兽的嘴巴大咧咧地张开,露出鲜红的舌头和平整的牙齿,她的目光慈爱,弯下腰逗弄着在她脚下爬行着追逐的稚童。

幼容半阖着眼,手支着脑袋。

“畜生都长着獠牙,怎么像人一样,是满口平平整整的呢?”

玉容从旁睨她一眼,见她懒散的模样,才将地上的慕容忠抱了起来。

“这是瑞兽,怎么是畜生?”

幼容不置可否:“有时候,人也长着獠牙,比畜生还不如。”

慕容忠因得不到母亲手里的玩具而悲哭出声,玉容急忙地将他抱紧,以温热的掌心拍抚他的脊背。

幼容从床上站起来,她穿有如猎服一般窄袖的裙子,乌发有大半散下来,她绕到长姊的身后,帮着忙逗哄了一会儿,才说:“这要是我的儿子,打生下来,我就不许他哭。”

玉容抱着熟睡的慕容忠坐到胡床的边沿上去。

“堂堂大将军之子,怎么说哭就哭呢?”幼容随着坐到她的身边去,见她迟迟地不说话,便又转为问道:“阿姐,听说,咱们要到长安去?”

玉容嘘声,她低下头去,见怀里的慕容忠只剩了清浅的鼾声,才细声地答道:“是啊,听说是又要打仗了。”

“只是,怎么打去长安呢……”幼容透过半掀开的帐子看外头,除却紧挨着的帐子,别无其他了,她转回头,再发问道:“女眷随军,一起到长安城去吗?”

“出了关东,关东就不是咱们的了。”玉容说:“大将军打到哪里,咱们都得跟着。”

幼容不说话了,帐子里颇闷热,她起身走到姐姐的妆镜前,指尖点拨着陶瓷罐的盖子,拨开了,紧凑地掘出□□来铺在面上。

玉容站起来,着急地望向她:“你省着些用。”

幼容没有理会,她从铜镜里认出自己,半晌才说:“长安的女人都用百花研的粉,口脂也是香的,等咱们到了长安,是不是也能用了?”

玉容将慕容忠放到榻上,坐到她的跟前去:“妹子,你也该嫁人了。”

幼容不理会她,口气颇是刁钻地答:“阿姐莫不是又要劝我嫁给大将军作妾了?”

“我知道,你的心性高,寻常的将军不入眼,又不甘作妾。”玉容搂住她的肩膀:“可是,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今后随军,也不好没什么名堂吧?我今日方与你兄长商量了,只是,还要看你的意思。”

幼容的眼底里有一束光,像河湖的涟漪一动,她还在看镜中的自己,却不似那么专注:“我若一旦说了我要嫁给谁,长兄和长姊都为我做媒?”

玉容点点头:“只要你说得出来,我就去求大将军。”

幼容唇稍翘起,她倏忽地转过身来,面对长姊。

“我要嫁中山王。”

雷鸣声从天边滚落下来,落到地上成了噼啪的雨点子,韩延一手撑着伞,厚重的帐子掀开了,一股寒风裹挟着灭了烧着的柴火,慕容冲的披风长长地像条尾巴,直到帐子重新落下了,不见了寒风,才堪堪地垂落下来,贴服着脊背。

他的面色不太好看,又不像是因为过多的饮酒,幼容坐在胡床上,眼看着他褪下甲胄和佩剑。女子的面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脂粉,看来颇为劣质,都随风吹轻浮地飘起来,她还穿窄袖的裙子,头上簪着花,从一个帐子里被送到另一个帐子里,就算是婚姻了。

慕容冲也坐到胡床上,幼容悄悄地打量他,有些疑心他是否用了脂粉,又是否用黛画了眉毛。

“你怕打雷吗?”慕容冲问她。

幼容滞了片刻,摇摇头,嗓音压得很细:“不怕。”

慕容冲不再说话了,他站起来,随便地抓住外袍,撑开伞,似乎想要到外面去。

幼容有些着急了,她蓦地从胡床站立起来,手指绞在一起,到口的话说不出来,也不知怎么留他,半晌才喊:“大司马!”

她太过着急了,声音支离破碎,不再是起初那样细柔得像河水,慕容冲却停了下来。

“大……大……大王……”

慕容冲转过身子,眸子里有一滩深渊,无喜无悲,也不像是生气,只是再平静不过了。幼容清楚地听到心跳的动静,从胸口,连到嗓喉。

“你为何要穿骑服?”慕容冲终于开口,目光柔和,语气也柔和,不像是在质问:“你会骑马吗?”

幼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会吗?”慕容冲不恼,又重复了一遍。

幼容竭力地吞咽,终于点了点头,动作却轻到看不见。

“只是在马厩子里,还是走过几圈?”慕容冲像是在笑:“骑马,要到旷野上去,放眼看都是绿草,怎么望也望不到边,脚踩在马镫子上,手却放开缰子,由着马自己跑,跑到哪算哪,这才算骑马。”

他的语调很温柔,又极尽耐性地在讲,幼容仿佛卸下些担子,却怕他还是要走,索性使劲地点头。

慕容冲这才算是笑了,他走回到床边,握住女人的手,幼容浑身打了个激灵,因他掌心薄弱的温度甚至可比寒冰,她抬起头来,他的眸子里仍旧没有情感,从颇深的渊潭伸出锐利的爪牙,就像是在*问,他又问了一遍。

“你怕打雷吗?”

幼容看着他的眼睛,一刻如同明白了什么,她终于如驯服的马匹贴入他的胸膛。

“怕。”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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