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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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
到了正午,偶尔仰头总会惹得目眩,虽还未到夏日,天气也不算暑热,偏偏却遇见万里无云的晴天,太阳没了遮挡,全然裸出眉目来。
慕容冲手上失力,耳边又有刻意咬得细微的唤声。垂目去看,才见到马缰已被慕容永夺去,牢牢地握在手心里,几匹青骢马各自打响鼻,一时十足嘈杂,他眼前仍有一片茫目的白光,食指还在拨着剑柄,节律却渐慢了下来。
“大将军已在帐中等候。”
慕容冲回头去看韩延,又转向慕容永,半虚起了眸子才看清彼二人的神情,他从肺腑里深深地吸一口气出来,又薄薄地吐出去,撤回手扶在黯鎏金的马鞍子上,一个翻身落了地,身后的披风展开又铺下,盖着腰间一长一短的两柄佩剑。
他才向前走了两步,就被拦了下来,指领他的传令卒颇是为难地吞吐:“殿下,请卸下佩剑。”
慕容冲再度回过头,见韩延像是要从马背上跃下来,又被慕容永捉着手臂拦住了。他不动声色,唇抿得很紧,烟色的眸子里盛一池不见底的深水,波澜一丝都不曾动,垂下的右手缓慢抬至腰间,拇指扣着卸下一柄剑来。
“中山王。”那传令的手还未放下,眼看着另一柄布缠着身子的木头剑。
慕容冲斜目看他,面上泛着寒冷,唇稍却勾着笑意,他的手像不曾动,却又顷刻听到剑出鞘的动静,唯值得存疑的是剑刃生钝而无寒意,然而那小卒还是畏得竖着颈子,软了双腿不敢向下一探究竟。
他抬手时携着风,小指勾起披风的角遮住整个身子,静下来时眉峰眼角又像结冰,旁从已有不少眼睛尖利手脚也快的士卒小跑进了营帐,慕容冲眨了眨眼,下颔略略抬高。
“大王……”慕容永的声音轻得像哑了,却压得极重。
回头时顺带抽回了剑,那卒子一刻便泄了力,慕容冲把着剑柄将那玩具似的木剑端起来,横放在他眼下,笑容又不如方才,消去慑人的光寒,薄唇的尾巴轻飘飘地翘起,更像是恶意的玩笑得逞了。
“木头做的剑,如何能用?能杀人吗?还是能征战?”
远远地已然见了中军帐,慕容冲向来时的路回看,已见不到自己的部伍,他偏侧着脑袋,脚下悠闲迈上阶梯,一旁护送的士卒便不得不僵硬地放慢动作。
靴底踏上绵软的草被已如踩在温热的人的尸首上了,等到厚重的帐帘掀开之后,他竟然见的是慕容凤的面目。
脚下失了气力,绊住了一粒石子,所幸是不大不小,倒不足以就这么跌坐下去,等到他再度抬头,看到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已使方还绷起的心弦全然消散了鼓噪。
他不是慕容凤,即使面容如是相似。
慕容冲莫名地察觉到肺腑揪紧,像生吞了一颗果李,连着嗓喉的不适带得呼吸都滞下,直到慕容觊挎着佩剑走到他的面前。
“大将军等候多时,正要与中山王相商大事。”
慕容冲像要有一句从容体面的回应,却又想要叫他的名字,一时哽住了,慕容觊倒也不在意,侧着身子将帐帘掀开,谈不上恭敬,漠然又皆写在举手之间。
到口的话生生地要吞咽回去,慕容冲只能代以轻咳,出口又觉虚情假意得很,却来不及后悔。他向前去看,刻意地避开慕容觊的影子。
营帐里未生炉火,门帐落下就显得暗一些。入内正对的即是桌案,无什阻隔在前,颇显得利落。
心境一刻也如此时的处境,拘泥于狭隘的一室之内不得舒展,桌案之后就是一幢高大的人影,他却难得有兴致略过他去看四壁的装潢,弓箭和甲胄都在一侧,另一侧便空了。
“听说,你要杀我的传令兵?”
慕容冲一愣,又很快笑出来:“你的消息来得真快。”
“他死了吗?”
慕容冲觉得胸前闷着一口气,想要试探着回答却又怕下句话的声音太过喑哑,手勾着腰间的木剑卸了下来,不快不慢,远远地掷在地。
慕容泓没有说话。
慕容冲垂下眉眼,唇稍展平又牵扯拉长仿似忍俊不禁,也像在叹息或是酝酿泪水,他伸手卸了兜鍪,想要再将披风解开时,却听到靴子的声音,手腕被捉住,按在一处温热的掌心里,却隔着厚重的茧。
他总算抬起头,却是难得预想的陌生。
兴许还能想起丁点他言辞慷慨的模样,又恍然察觉已有些淡忘了,男人笔直挺立的眉峰如今杂草横生,目中的黑白再不算得分明,意外尖锐得像短的冰刀,一切仿如为年岁纹印轮廓的榕树滋生出了蛀虫,由此歪斜了枝干,让人辨识不得了。
他不得不去想方才慕容觊的眸子,用一端狭隘的思考去判断和辨认,却发现,这真的就是慕容泓了。
腕侧微不可见地挣动,慕容泓面不改色,手松开背到了身后。
“我在河东打了败仗——”
“我一直在关东等你——”
两句话一并仓促地开了头,又匆匆淡淡地结了尾。
“等你和……”一段沉默之后慕容泓像是要再说些什么,眼底里一刻能够见到些落寞,却很快随着话断下去,未再续起,他咳嗽两声,在慕容冲听来便如自己方才的一般,虚假得可以。
“你的手下还有——”
“八千精骑。”
慕容泓回到案前,神色便应着光线黯淡下来。
“……八千。”
“我以为你要说,”慕容冲刻意做了停顿,质疑的口气拐着弯:“精骑?”
慕容泓看向他的眼睛,短暂的碰撞更像是交锋,他从案上*令旗,方才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营帐却被掀了开来。
慕容冲回头去看,见慕容觊走进来,更为短暂的对视之后是彼方全然无畏的淡漠,年轻的将军快步地登上阶梯,走到案前俯下身子,附在慕容泓的耳边。
“八千。”
他的声音如目光,像是藏不住,就算是在慕容泓抬头去看慕容冲时也全然无觉,慕容冲嗤笑出声,又偏过头去掩饰笑意,一刻见那青年将领如来时一般的雷厉风行,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
“阿觊。”
慕容冲的视线从落下的门帐游移而归。
“像。”
慕容泓笑了笑:“是,道翔从前也是这一副模样吧,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你总是记得的。”
“我是说,像你。”
慕容泓一愣,见到慕容冲因要躲闪而垂下的眸子,清浅的颜色遮住深渊,看似平淡的水面薄有一层泪雾,不够显然,却也不容忽视。他的心底蓦然地被揪紧了,像在等他再多说些什么,又打着鼓畏于听见。
“你从前也是这样。”慕容冲眨眨眼,雾面冰封成原本的冷淡,口气也重复刁钻起来:“一样的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
慕容泓眉峰凝簇,指节叩案叩出几声响都闷闷得发沉。
“你以为,还是从前吗?”
“今时不同往日——”慕容冲没有等他留足话尾的空隙,他上前坐到案的对侧,眼仍去看一旁精致的弓箭:“可是,无论今时还是往日,我也是烈祖的儿子,是燕国的中山王。”
慕容泓看向他,眼睛里看不清情绪。
“七哥。”慕容冲逐渐缓和下来,双臂交叠起撑在案上,由是二人的间距便可彼此闻见呼吸:“如今皇兄被困长安,无论是你,还是我,亦或是五叔,我们都不能有所希图,不是吗?”
慕容泓神色淡然,只是说:“光复燕室,还有别的吗?”
慕容冲笑出声来。
“冠冕堂皇。”他站起来,又很快地俯下身来,面上毫不掩饰嫌恶与话语之间难能压抑地咬牙切齿:“你知道从小到大,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冠冕堂皇。”
慕容泓的心如同被刺穿,肩膀上的旧伤又恰到好处地在隐隐作痛,微不可见的细微颤抖却紧紧地掩藏在漠漠无谓的神情里,却从乌黑的双眼中透出纰漏。
“你以为自己很清高吗?是圣人、是贤者吗?圣人……贤者……他们都死了,死得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可你呢?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呢?大将军——”
慕容冲停下来,直起身便见慕容泓的目光跟随而来,高与下的相视仿佛能够避开杂余的光线,将一个人的心器剖开了、鲜血淋漓地搭在砧板上。
他可以,慕容泓也可以。
他见他眉峰又蹙起,从逐渐模糊的视线里。
“七哥,”他的声音有些哑了,听起来就像是在哭:“人都是会变的,可有些人,是怎么也变不了的。”
慕容泓的喉头哽住,想要开口,又怕过于声嘶力竭。
“哎——皇叔。”
慕容永还在看天,蓝的颜色像绸布一样柔软,让人忍不住去想象同样的一片绿,又想飞奔的马儿或许就像是梭游的针线,一时想的多了,心神也就不在了,只是搪塞一样回答了一句:“嗯?”
韩延策马到他身边停下,他转了几圈,又觉得炎热,面上有莹莹的汗渍。
“你说,主公怎么还不出来?济北王会不会为难咱们主公?”
慕容永不置可否,只是说:“现在,该叫大王了。”
“哦,对了——我这脑子,总是……不过你说,到底——”
“你要相信咱们大王,他可不是寻常的人物。”慕容永拍他的肩膀,转而又轻而微地叹了口气,这时才总算把目光收了回来,从马上看得很远,所及之处正是中军营帐。
故乡的天很蓝,像是能拧出水,又不是湖河灰蒙蒙的颜色;绿草如茵,却不是郊外麦田里灿灿的黄绿。
桐生思念起过去,就如同最后一日他登上城墙,俯瞰之下的风景,从近郊到远野,层层而递的浓墨重彩,却最终使边际消于丛丛茂盛的林间,便再也看不见远方了。
如果是他口中的故乡呢?
慕容冲说过,他不喜欢皇宫的马场,虽然广大,却又总能望到边,朱紫的墙像畜生的血,又像人的血,尤其还像市中刚被砍下头的人脖颈里的血。天空被圈成四四方方的一整块,马要顾及到这些了,就怎么也跑不快。
故而当他站在城墙上,只想要长出一双翅膀,好飞过眼前所能及的一切,一路向北,向东,到心驰神往的“故乡”去。
桐生从来没有畏惧过死亡,从他下定决心开始,他知道总会有这样的一天,可是那一刻他却又想要逃离。甚至——就是从城墙一跃而下,疯了一样奔出很远很远才好。
他的手张开,却僵硬得可以,身后纷繁的脚步声音将他团团围在中央,为首的面目冷漠,像个死人似的。
“先生,请随我们回去。”
桐生去看牢狱中阴暗的角落,窸窸窣窣地有些动静,他的鬓发散乱了,蒙在头顶遮着一半的脸。
“师兄。”
——师兄?
那声音低沉得如同警示,桐生没有回头,仍旧一动不动盯着墙壁。
落木等待了许久,再度开口,声色之中仍旧无什情感可言:“师父来了。”
桐生的肢体一刻僵硬难以扭转,故而当他缓慢又艰难地转头时,动作极度可笑又可怜。他很快隔着铁栅见到王嘉,他的模样没有生变,只是常挂在面上的笑容不见,不笑了,却又着实谈不上有何悲悯,复杂的情绪藏在狭窄的眸子里,使他心底的节律都如濒死一般渐缓下来。
“……师父。”
“是……值得的吗?”
桐生没有立刻地回答,只是仰起头,也不知要看向何处了,只觉得眼底有泪水,想要吞咽回去。
王嘉看向落木,他的神色漠然得可怕。
“你觉得,是值得的吗?”
落木一愣,像不明所以,他犹豫了片刻,低下头去回答:“不值。”
王嘉又恢复了笑颜,一如往日地将眼眸都弯起,他额间生出皱纹,鬓角又有丛丛的白发。
“这就是人世啊。”
他这话不知对谁而语,只是在话的末端拖了长长的尾巴,他的身影摇晃而蹒跚地步出,朝向阴暗的边际行去。
桐生看向落木,他的眸子黑亮发光,却在这样阴暗的牢狱里格外有一分灰暗显现,如饮露而生的枝叶枯败,比之自己如同干瘪的模样还要不堪。
落木始终没有抬头,声音还是低沉,沉沉地压在嗓子里。
“师兄,他是什么人?”
桐生有一刻不知如何去回答他,只是刻意地略过这提问,语非所语:“他说,你救过他。”
落木的手指蜷起,像是要本能地掩起手心里有些年岁的疤痕。
“可是……这是人世啊。”落木的声音总算不能压抑,轻飘飘地浮上来:“是人,都会为自己想的,谁救过谁的命,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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