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生熟

上一章: 第一百章 阿干不欲归 下一章: 第一百零二章 人世

“阿父,你要去哪?”

长安再非太平之地。世道乱了,一旦有一段颇是和平的日子,就使人过于安逸而忘记了如何为命而亡,上位的大人物们怕的仅是败仗,伏低在尘埃里碌碌生存的小人却不一样,一旦仗打起来,没人是欢喜的。

慕容永的手心温热热的,薄薄地出了一层汗,指头被一双儿女捉紧了,都像喂不饱的雏鹰在叫,一遍遍问他是要去向哪里。

他的妻矮下身子,将年幼的小孩子抱起来,慕容永这才回过头去,朝门的方向去了。

他的脚上穿新的靴子,肩上背了些干粮,门外是用家当换来的青骢马,瘦弱得不成样子,耷拉着脑袋,不像是能跑得多远的模样。

妻的怀里抱着儿女,将他送出门去,沉默地见他跨上马去,扯着缰绳就要走了,眼底里含的泪才终于落下来。

“阿父,你要去哪啊?”

小孩子的问话是无休止的,慕容永却不恼,小女儿伸出手在母亲的脸颊上擦拭,嘴角生硬地干瘪下来。大儿子仍在不厌其烦地提问,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他。

慕容永心底颇有些酸涩,从深处滋生来的,却还未及泪腺,他俯下身,难得耐心地回答:“阿父要回故乡去。”

“故乡?”

慕容永点点头:“故乡就是阿父出生的地方,有通身都黑的宝马、鎏金做的马镫、彩绳编的鞍辔,有这么大的院子,屋子还要大……”

“有这么大的草原吗?就像海一样,一眼望不到边。”

慕容永的话堵在喉头,眼前的小孩子眼底里清澈到透明,满是期许的神色望着他。

他不记得有过像海一样的草原,却又不想要失去长子眼中的光芒,他口是心非地回答说:“有,不光有海一样的草原,还有草原一样大的海,都望不到边。”

长子雀跃地要在母亲的怀里站立起来。

慕容永面上有所欣慰,他的手握紧了缰绳:“等阿父回来了,带你一起去,去见草原和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四月的河水解了封冻,却仍旧凉得彻骨。

慕容冲卸下了甲胄,将裤脚挽起,河水渐慢没过了小腿,脚下踩着*软的淤泥前行,很快又到了膝盖,他仍旧往前走,明明看得到彼岸,却像怎么走也到不了河的中心。

仿佛再往前些,河水就要盖过脖颈,最后将人淹没了。

他仰头去看太阳,却意外的没有见到,只见到几朵乌云遮住了头顶的一方天,该是很快就要下雨了。

身后有一阵激烈踩水的动静,慕容冲想要回头,却一刻被揽住了腰,连着翻滚呛了几口浊浊的河水,才躺到了岸上。

“你不要想不开!”

慕容冲仰躺在河滩眉头都蹙起,干干地咳嗽两声仍旧觉得鼻腔里灌水,难受得很,他才要发怒,却听到这声音,连着莫名熟悉的一句话,睁开眼时,正有几柄剑指向着一人褴褛衣衫,发鬓也*透散着。

慕容冲抬了抬手,忍不住又咳嗽两声,一旁的近卫知道他的意思,却又犹豫,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收起了佩剑。

“谁说我要想不开了?”

慕容冲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浑身的衣服*透了,风一吹颇觉得冷,他虚着眼打量慕容永,一刻见他竟笑了起来,面目上不算熟悉,却勾着他想方才的对话,着实熟悉得很。

慕容冲忍不住问:“你是……你是谁来着?”

“慕容永。”慕容永回答说,笑得更开怀了些,话里都带着笑:“祖上是太(封建不可取)祖皇帝的亲弟弟。”

“哦——”慕容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像是还在搜刮,半晌才说:“等等,容孤再想想,你是……哦!刘皇叔!”

慕容永笑出声来,连着慕容冲也随着笑起来,难得地像个小孩子似的笑了许久不停。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笑过之后,慕容冲的面颊泛起薄薄的红,衬着面上仍旧白,他起伏地喘着气,不支地用双手撑着*软的河滩才勉强能够坐起来。

慕容永与他相对坐着,说话也没有犹豫:“我是来投奔你的。”

“投奔?”慕容冲觉出他话中的好笑,却没有再笑了,只是说:“你想必没有听说吧,我刚打了败仗。”

慕容永答话轻快:“我来之前,就听说过了。”

慕容冲敛去一概的神情,烟色的眸子里一如深水难见底渊,他坐直起来,眼盯着慕容永上下打量一番,没有再说话。

慕容永不卑不亢:“我不光听说你打了败仗,还听说你的叔叔吴王攻下了邺城外郭,你的哥哥济北王在华泽大败秦军,杀了巨鹿公。”

慕容冲的眸色深了一些,良久才开口:“吴王手下精兵良将,过往宗师皆在麾下,可谓尽得人心,你为何不去投奔吴王?”

慕容永与他对视,却无常人的惧色:“吴王的麾下有太原王、范阳王、宜都王,我算得了什么?”

慕容冲唇稍牵动,却不像方才那般,叫人觉冷,又十分的心虚。

“济北王于关东聚兵,势如破竹,无往不利,你为何不去投奔他?”

慕容永摇了摇头,眼底如能见到光。

慕容冲眉梢轻蹙,却又抚平:“那你为何要投奔孤?”

慕容永再度咧嘴作笑:“大王,您不知道吗?我只想要做官的,有什么办法,生计是大事嘛……”

慕容冲不作声,只是长久地与他相视,直到韩延闻讯来了,疾步到他的身边去弯下腰,将一席墨黑的斗篷罩在他的肩头,又俯低像要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慕容冲总算回过头去,韩延顺势缄口,只等他的吩咐。

慕容冲的目光偏斜过来,慕容永由是扬了扬下颔即刻迎上,倒也无所畏惧的意思。

到慕容冲蓦地忍不住笑,眼帘落下来,长密的睫羽便在薄弱的日光下铺开在面上,他转向韩延:“退下吧。”

韩延眼望向慕容永,见了他得意的模样又有了迟疑,又听慕容冲随后说道:“孤与皇叔尚有大计要商谈。”这才带领两旁近卫退到更远的方位。

慕容永目送着韩延远去,回过头倒不客气:“论资排辈,你的确该叫我皇叔。”

慕容冲该是无心与他多做计较,远远去看江河,从这方位,又见不到彼岸的边缘了,雨没能下得来,乌云不见了,夕阳快要落下去,就在不远的山头,灼热的光映出漆黑的山峰的轮廓,过一会儿就要消散在夜晚的云雾里。

“你是怎么来的?”

“从长安城。”慕容永回答说:“家里卖靴子攥下的钱换了匹瘦马,累死在半路了,先是到了平阳,见了城头上的首级,趁着乱偷了匹好马,又打听着往河东来的,不然,我早该找到你了。”

慕容冲听来有些恍惚似的,问话也没了边谱:“从长安城……还有什么人?”

慕容永听不明白,却留心没有去深究,只是猜测着答道:“我来的时候,战乱未起,再者说了,我这样的小人物,出了城,也没人知道的。”

慕容冲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慕容永见他不再有话要问,由是清了清嗓喉:“大王有何打算?”

慕容冲看向他,量视的目光使人不甚自在,唇齿的动作却看出犹豫,他待过了一会儿,总算答道:“孤如今只有八千余骑,却算不得精骑,如若重整旗鼓,未免不及。”

“是了。”慕容永答道。

他答得如是轻巧,倒叫慕容冲忍不住问:“依你之见呢?”

“大王欲归邺城,还是直取长安?”

慕容冲一刻的话凝在嘴边,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形如含入了磐石,又压得舌根酸涩。他想起邺城慕容箐院子里的梧桐树,借着就可以爬到高墙上去,还有可足浑殿里的美玉,和铜做的镂空莲花炭盆,正阳殿里的编钟,吹萧管的舞女。

年夜里胡床上藏的供果,他总是喜欢扯慕容凤的总角,扯得使劲些了,他便哭了,又等到大人们都来了,问他为何要哭却得不到答案,说是霉头再教训他一顿。

他想起慕容宝说的陂,慕容令口中比陂还要大的海,比海还要宽的……

故乡。

故乡啊……

“长安是秦地,我若有一日到那里去,定是拿铁骑踏过去的。”

他的声音轻得像只是拨动唇瓣,突然想念起草药清苦的香气,他抚到腰间,触到木剑,短短的一柄,不再像从前可以拖到地上去。

或许并非想念那类香气,而是信服如是的呵护,就像是……记忆里的邺城,其实并非梦乡里鲜花开遍,市中也有滚落头颅满是鲜血的刑场。

慕容冲想起可足浑曾握着他的肩膀,将他揽在怀里,温柔又宠溺的感叹:“我的凤皇儿啊,何时才能长大啊?”

如今他长大了,她却见不到了,她已然不会再轻抚他额前的茸发感叹,再替他梳理好发鬓了。

慕容冲心底里甚至觉得自己从未长大,他跨上马的时候,心里想的总是慕容恪的影子,如果记忆里那个影子不曾回头,他会慌了心神。

他渐次浮底的目光落入慕容永的视线,悄然地等待了许久,终于才说:“吴王取得邺城,是早晚的事,大王若要回去邺城,便是要投奔吴王,吴王德高望重,聚集宗师,大王若奔之,只能寄人篱下。”

“大王,您是什么身份?”

慕容冲看向他。

“您是大燕的中山王,是先帝的嫡子,如今,皇帝困于长安插翅难飞,一旦有失,只有大王您,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只要大王一日尚在,吴王即使占据邺城,也不敢称帝。”

慕容冲的眼底如湖水的波动,涟漪却未能散开。

“大王。”慕容永的目光迫切地燃着:“济北王在关东聚集兵力,蓄势待发,可究其根本,乃是庶子,德望远不及您,大王若往奔,忍一时之气,何愁无一日可取而代之?”

“你是说……”慕容冲再度看向山头,夕阳已然落下,夜色浓重不知何时已然散开:“要我投奔七哥?”

慕容永举起交叠的两手到额前,恭敬地拜下大礼,他一一颗脑袋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地隔着衣袖,却意外地洪亮。

“请主公忍一时不能忍,他日王霸之业必成。”

邺城的风是冷的,不像它一概的模样,在慕容楷的记忆里,春天就该有春天的样子,到了四五月份,天气是极暖和又舒适的。

慕容凤掀开帐子进到里面来时,面上还挂血珠子,肩甲上断开了,还能见隐约一道伤口,他卸下佩剑,才见到慕容楷站起来。

“你又去拼命了。”

慕容凤不置可否,一顶兜鍪摘下来,额上竟都是汗水:“截断了粮道,你猜苻丕还能撑多久?”

慕容楷不说话,他身上也披甲,却干净得很,从远看去倒更威风。

慕容凤没得到答复,堪堪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慕容楷反问道。

慕容凤与他对视,片刻像是心虚,目光刻意地低垂下去:“我怎么了?是伯父叫你来的?”

“从前,你是宗族兄弟里面最聪明的一个,连父亲都赞许你。”慕容楷仍旧盯着他:“你替五叔劝服了丁零部众,本是大功一件的,如今却是为了什么,是要寻死不成?”

慕容凤说话没了底气,却还强撑着要说:“怎么?上阵杀敌,难不成是罪过了?”

“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慕容楷同他走近了些许,*兀的间距抑着呼吸都变得局促:“你要功劳做什么?左不过咱们都是燕室宗亲,日后封赏,难不成你还要高人一等?是要高过库勾,还是要高过恶奴?”

“我从来没想那么多,我向母亲发过誓,我……”

“你最聪明了,从前,你年纪最小,却能左右逢源。”慕容楷重复道:“怎么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

慕容凤抬起头,眼角*漉漉的,却不像要落泪,只是问:“你怎么变了呢?”

慕容楷要说的话噎在喉咙底,一时片刻都难以抽离。他的眼前还是那一株枯死的树,连着根都被拔掉,剩下干枯腐烂的泥土,还残留着败落花叶的尸身。

他记得小时候,慕容恪不爱他优柔、懦弱,总是教训他,常是罚他站在树底下,身子比着树干站得挺直,无论风吹日晒,都要站满几个时辰,他有时会累得哭,抹着眼泪却不敢作声,一旦作了声,又要多站些时辰,慕容恪见他总是格外严厉,到了夜里又趁他熟睡*他的头发,小声地说,希望他将来做马上奋勇杀敌的大将军。

其实他没有睡去,所有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慕容楷又想起他跪在正阳殿,泪水落到地上去,身上还是清白的孝衣。

“你呢?你就没变吗?”

慕容凤没有回答,回过头去掀开了帐子,寒风又灌进来,慕容楷去看他卸下的兜鍪,血迹还未干涸,仍旧在流。

热门小说如何挽凤止,本站提供如何挽凤止全文免费阅读且无弹窗,如果您觉得如何挽凤止这本书不错的话,请在手机收藏哈罗小说
上一章: 第一百章 阿干不欲归 下一章: 第一百零二章 人世
热门: 燃烧吧!火鸟 修真大佬穿成极品女配[穿书] 她们说我是剑侠 水车馆幻影 师傅门前桃花多 追踪者 国士无双 逐王 穿书回来我成了自己的替身 看,你头上有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