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阿干不欲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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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际里火烧的云彩随夕阳的余晖渐黯下去,夜色颇浓,不见了月亮。马蹄踩进泥土里,陷入薄一层的雪被里去,车轮辘辘地响,再无别的动静。

是否要点灯呢?

慕容暐朝向天际微弱透露的光明,四下已有兵卒将火把点燃,他的眼前明亮了一些,却似微不足道,火光映照下只有悲哀的人的面目,前路仍旧漆黑而迷惘。

“景茂。”

慕容暐回过头,慕容德由是轻呵一声,赶马至他身侧。

一刻念起的非是高头大马上山峰一样的人影,而是局限于豪华的车马间佝偻蜷缩的亡人。目神的恍惚就成了记忆的模糊。

“月亮还没出来啊……”

慕容暐有几分感触似的,喉头一哽,他长久地不说话,慕容德却更像是在等他开口,二人一直沉默了许久,直到眼前的道路崎岖起来。

“其实,就在乌云之后啊。”

慕容德颇有几分欣慰似的:“不如拨开乌云呢?”

慕容暐像在神游,语如游丝,飘乎入了耳,绵绵地无力:“谁有这个本事呢?”

慕容德还想要说些什么,他卯足了气力,要开口,却被一句突如其来的后话打断。

“再说,不是有火光吗?”

慕容德眉峰局蹙,终于深深地叹息,他回首去看身后辘辘的车轮,举起手来示意,四下都不再前行了。

他从腰间抽出佩剑,鞘与剑刃推磨留下划痕,尚且在斑驳而古旧的鞘口不足一提,慕容暐心如绞拧入坚硬的麻绳,很快连气息也难以上浮,他的目光游离车厢与白刃,发颤的指尖触及剑柄。

“庄王灭陈,能弃夏姬。”

他终于将剑握入手中,慕容德目光深邃,挥指军队向前,留下孤单的马车仍旧驻足于黯淡的夜色中央。

慕容暐深深地吸气,像要将遮盖月色的浓云都吸入肺腑,他握紧佩剑,握住缰绳的手指泛白。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夜里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铁剑落地未能打断从马车里传来的歌声,张婧娥手中攥握的刺绣有流云的图案,云的尾巴拖得很长,像是单只的翅膀,要飞到更高的天上去,她的眼睛里浸满泪水,声中却刻意压抑着颤抖。

长兄懦弱,又多疑,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兄弟,若说有,也只是他了。

慕容凤从睡梦中惊醒时,时候尚还未至清晨,他颇觉枕被彻凉,打开窗,才看清原是下雪。

两封拆看过的书信藏在枕角的针线里,他将烛火点燃,针线撕扯开来,单薄的布帛燃着落入漆黑的炭盆,扑灭的火花又活了起来,却不见室内暖和。

他卧在榻上,闭起眼睛,又是方才的梦境,一切又在漆黑的幕布里重演。

他梦见,邺城皇宫里的竹已有宫墙那么高了,曾经的宜都王府有了新的书房,漏雨的屋顶修补好了,院里的小溪在冬天也不会结冻,中山王府的车架如约在门前,慕容泓领着慕容觊,模样一点也没变,连个子都没有再长。

慕容凤觉出眼角的咸*,耳蜗里尽是汇聚起的冰凉的泪水。

可是……

他兴冲冲地走出去,却见慕容冲已然驱车走远,他追着追着从车窗握住了他的手,却见他目光淡漠,像是未见他人一般,他的嘴动了动,只是说你要保重。

保重?保重什么啊?

他回到府门前,连慕容泓与慕容觊也离去,他走进院子,只有颓败的荒草与枯井。

“道翔?”

门前落下漆黑的影子,像是循着他房中的火光而来,唤声虽轻快,却叫破落的床顶落下沉灰。

慕容凤从恍惚中回身,起身将大门掀开一道微渺的缝隙,雪落下来,随着风进了屋子,落到炭盆里成了一汪水,一缕烟。

翟真身携寒风,面色红红的:“我怎么也睡不着,见你房中有火光才来的。”

慕容凤目光滞涩于碳炉前的水渍:“外面下雪了?”

翟真被问到莫名,半晌才答:“是,下雪了,趁天还未亮,你我不如早些出发。”

慕容凤志气窗子,去看窗外的雪地像一床棉被,可天色仍旧是黯淡的。

他隐约摸索到了床前的行囊,而天色已然明亮起来。两封信的灰烬沉于漆黑的炭灰,再也不见了踪影。

一封是:父王至邺,速奔。

另一封是:秦之将乱,如约会于关东。

平阳大乱。

怜生与女婢卷了行囊逃出太守府时,城门上正悬着父兄的首级,母家的府邸里,是母亲悬空在房梁上摇晃的身体,她的双腿发软,眼前是昏黑的重影,脑袋重得很,像是要仰躺下去,腹部阵阵的绞痛却始终吊醒着她。

“夫人!我们去哪啊?”女婢搀扶着她,像是使尽了气力在呼喊。

怜生跌撞在凸起的大石,隐约有温热的血液浸*裙裤,她既畏惧,又在庆幸,兴许血再流一会,她就能无声地解脱了。

女婢将她扶上车,驾车的马夫挥起了鞭子,车轮碾着石铺的道路一直滚,怜生倚在车壁,血液像是*了鞋,腹痛却仍旧未止,她替自己数着时间,直到耳边清净了。

女婢看出她在张望,小心地握她的手,说:“夫人,我们出城了。”

怜生面上有失望的颜色。

女婢依她神色的苍白有所畏惧,哭啼啼地又问:“夫人,我们去哪啊……”

怜生想起黄昏时,她站在余晖里,而他骑在高高的马背,背着光看不清面目,低下头捉住她的手,只说了一句保重。

保重?保重什么啊?

女婢没有得到她的答复,掩着面抽泣起来,怜生叹息一声,吐气像游丝:“主公呢?”

“主公……”

“我们去主公那儿啊。”

女婢咽着泪水,听她话说得再轻巧不过,像是吩咐一句极简单的事。

怜生的眼角*润,无色的唇瓣张合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的心神恍惚起来,一瞬想到的事情又忘却,血水已然将鞋袜全然浸*,她的面色白得骇人,引得女婢低下头去,总算见她浴血的裙裳。

“夫人!”女婢握紧她的手,尖利的叫声一度将她从昏厥中唤醒,怜生的双手冷得像冰,她累极了,只想要睡去。

女婢慌了神,只顾向前喊:“停车!”

马夫仍旧赶着车,答她道:“出了城郊,不乏山寇,不能停车!”

“停车。”

这一声不再是尖利的痛苦,而更像笑语,马夫急切地挥动马鞭,拉车的青骢马却已止下了步子。

慕容冲坐在营帐里,烛灯不算得明亮,却能照亮铜镜,铜镜映出面目仍旧如从画中脱出,却已尽皆褪去了青稚,虽是如此,还有尚未能改的阴柔,也并无须髯横生,单不看眸底的深渊,的确不足以威慑。

慕容冲很少对镜。

他的发鬓梳得很整齐,伸出手,额前的茸发不知何时已然不见踪影,他的指尖有一刻的犹豫,又即刻抚到案上的兜鍪。

甲胄极重,沉甸甸地压着脑袋、肩膀,他再看一眼铜镜,镜中的人面仍旧漠然到没有神情。

年幼时总是期许着一日能跨上马去,穿戴甲胄,手中拧一柄□□,凯旋时将烈烈的酒灌进喉咙里,牙齿撕开生钝的猪肉。

拔剑时,该当是英姿飒飒,满面的春风得意才是。

厚重的帐帘掀开时,韩延替他围起了披风,慕容冲跨上马背,浓黑的夜色里四下都是火光,惊蛰的晚还是冷如严冬,干枯的树枝缀星点的嫩绿也蜷缩起来。

慕容冲刻意于冷风中呵出一口气,由是升起了白色的雾。

“窦冲拥兵八千,加之城中守军,该与我兵力相当。”

慕容冲眨了眨眼,远眺到城头,他像用箭时双眸虚起,专注地凝视一簇火光下猎猎的旌旗,他像是未在聆听,过半晌也只是问:“窦冲?”

韩延点头:“是,主公。”

“你是说,咱们打不赢?”

“不是,主公,只是……”

“要是桓王呢……这仗该怎么打……”

慕容冲的目光仍旧在城头的那簇微小火焰,眼底却仍是不化的深冰,他的话听起来无什责怪的意思,反倒叫韩延听出了迷茫,他小心地抬起头来,正见他握缰绳的手。

“要是吴王呢……”

他说这话时声音压得极低,连近在旁侧的韩延也未听清,只得问:“主公,您说什么?”

慕容冲不置可否,只是将缰绳扯在手里紧了紧,转过身,身后的披风便被夜风无端地掀起,他策马向来时的方向走出一段,又蓦然地停下。

“若他日有人从建康、从长安凯旋回来,阵势一定还要大。”

他的声音极低,像在自语,韩延一时听得不甚明了,只能再问:“主公……您说什么?”

慕容冲的侧颜在夜色里显得轮廓深重,又将白到近乎发光的边缘融于漆黑之中,他张了张嘴,像是要回答些什么,却在踌躇中缄口,再度回身,彻底地模糊了边际。

怜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自己还在闺中,父母和兄弟都在,她坐在窗前面着妆镜,笨拙地用口脂点着面的,清秀的面庞被过浓丽的妆容扮得分外可笑,她透过打开的窗子看院子,院子里有她爱的桃花,她将发鬓用花枝挽起,又坠上母亲最宝贝的珍珠,最后戴漂亮的凤冠,她坐上迎婚的车舆,坐着车子一直走,车子的窗开着,蒙一层纱,透过纱是一匹四蹄雪白的骏马,像踩着雪,马上是慕容冲,从身上解下漆黑的披风,围在她红霞似的嫁衣外。

“冷吗?”

醒来的时候,自己仍于马车之上,腹部尚存隐痛,指尖动一动,还有些温度存留。

不像是死了。

她慢慢地撑起身子,从四肢百骸传递而来的无力又使她难以坐立,车子里很冷,掀开帘子,是下雪了,女婢从车窗外见了她,极雀跃地登上车来。

“下雪了?”

女婢握紧她的手,仍旧冷得像冰,她又难过起来,垂下头低低地哭了:“夫人……过冬的衣服没能带出来……”

怜生很想要安慰她,却疲累到话也说不出口,她见那沐血的裙裳穿在女婢的身上,她的双腿冷得瑟瑟在抖,怜生叹息,伸出手搭着她的肩膀。

女婢由此哭得更为难过,她伏低在怜生的膝前,抽噎道:“夫人,孩子没了……”

怜生一刻想到面目青紫的女婴,在她日夜辗转的梦魇里不断出现的孩子。

女婢不断地哭泣,说的话也含糊在哭声里:“夫人昨日流了血,昏死过去,马夫怕山寇弃车逃了,是一位方士救了夫人……”

怜生这才明白她在说的,绝不是她所想的,她后知后觉地抚过棉衣下单薄的小腹,又抬眼看那染血的裙。

她再一次失去了她的孩子。

怜生不知该要哭泣,还是要作何反应,她张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苍白的指尖发着颤抖,凝在腹上如落入油锅。

“夫人,你别难过……”女婢慌忙地想要安慰她,用袖子擦她落下的泪珠。

怜生总算说话了,她的语气不像是哭了,却像是哑了嗓子,只发出单调的音节,连起来又叫人听得揪心。

她说:“我该去哪啊……”

她犹记得慕容冲说的话,难得温柔而亲近,握着她的手,又附在她的耳边像是在亲*她的脸颊。

他是鲜卑人,始终在血液里流淌着草原的清泉,心底里始终是翔天的雄鹰,她自然知道是他将自己父兄的首级挂在城墙上,也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她记得他如云淡风轻怀裹长女的尸首,嘴里吐出两个字:孽种。

可是为什么呢?

女婢捉住她的双手:“夫人,你别难过,那方士是奇人,他说主公要去长安的,夫人……我们这就去长安吧。”

怜生不语,像是耳不能闻,她想她该要怨恨他,又总是要想起那个黄昏。

“夫人,要打仗了,不然……我们还能去哪里啊……”

关东下的雪埋到了人的小腿,慕容泓跨在马上,眺望山头将落的夕阳,目光里有霞光鲜红的颜色。

“主公,要入夜了,您还要等吗?”

慕容泓浅浅地叹息,和着青骢马刨蹄、响鼻的动静,他不置可否,仍旧还看山头,一会儿看云,一会儿又看光。

“泓哥哥,你在等什么人?”

慕容泓总算回过头来,慕容觊纵马上前,十几岁的少年眼底黑白分明,正随他望向远远的山头。

“你不知道吗?”慕容泓问。

慕容觊蹙眉不解:“我为什么会知道?”

慕容泓有一刻的迷茫,只因这一句话,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在等什么人,眼前恍惚起来,好像先是见了一副古旧的甲胄,兜鍪擦得干净,佩剑却染着血。

兄长,你要去哪?

咱们一道,把这天下都打下来!

兄长……你去哪了……

慕容泓的眼底像是有泪,又很快地仰头叹了一声,他背过身去,牵着缰绳往回去了,便没人再见到他的脸,只听他轻飘飘地说话。

“不等了,该来的早就该来了,不该来的,怎么等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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