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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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阳一路自长廊游自于内室,两旁宫人甚都来不及向他行礼,她伸手掀开最后一道帘子,眼前定襄正坐于妆台之前,铜镜映下满脸的泪痕冲花了妆容,呜呜地低泣仿佛早便哭没了力气,只剩一口气若游丝,也要发这一股委屈出来。

顺阳蹙了眉,螺子黛的痕迹衬着满面的脂粉,恰如笔尖于砚中水墨走逛了一圈,不必挨着纸张,一泼一收,浅淡朦胧的青黑色便昭昭然了。

她两颊点着朱红的面的,衣带收束端庄不再翩翩若飞,金玉之饰压着人,通体不再似年少模样了,她顾了四下,挥挥手,将一室团团不知如何是好的宫人遣散下去,自行坐至定襄身边,一下子捉住她的两只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阿姐!”

定襄像是又活了过来,一下子侧身扑埋入她怀里,一时止了的涕泗再度横流,顺阳只觉胸前隔得衣料不少,却感到濡*漫延,无奈拢过她的脊背一阵拍抚,任由她放了声地哭过一阵,总算打断了她说:“妹子这是何苦?”

定襄直起身,撑着袖子想要拭泪,倏忽被顺阳挡住,递给她一只帛帕,她拿来沾了沾哭红的眼眶,嘴中仍然是抽泣不断,望着脚底便是一副空洞茫然模样,只说:“自古哪里有拿公主嫁娈童的,父王这是要害我。”

“嘘!”顺阳捂了她的嘴巴不叫她继续说下去,环着四下确是没人在听,便又放开了她,转目语重心长道:“你是要害你自己,这话怎么能乱说?”

定襄似也觉出了不妥,面色白了白,却终究不肯示弱似的,强硬道:“我哪怕要害了我自己,也是不嫁的。”

顺阳看着她倔强,心中五味杂陈,一手扯了帕子回来替她擦拭,边道:“你有这一股宁死不怕的志气,还怕真嫁他吗?只不过我是不甚明白,你既下了决心,此刻空是哭,最多王后与太后听说了心疼,能起什么作用?”

定襄眉头一拧,咀嚼着她的话只觉半生不熟,晓其意又不通其意,便问道:“阿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叫我寻死?”

顺阳看她一眼,一派讳莫如深,也不多话,只点点头。

定襄顿时全白了面色,一双眸子睁得老大,她反手拽住了顺阳长垂的袖,攥在手里直至指节颤抖着发了白颜色,嘴上支吾又不肯丢了方才那一样的志气:“只是……只是……”

顺阳面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恨不得撞一撞她的木脑袋:“妹子方才不是有宁死不嫁的气势,做姐姐的看来都心惊肉跳,何况父王呢?更加是,要你嫁他不如你死,既然如此,此刻不闹一出寻思,莫非要等尘埃落定,凤冠霞帔地正驳父王的面子?”

定襄像是还在犹豫:“难道……这不算驳父王的面子?”

顺阳摇摇头,握紧了她的手:“你就听我的。”

定襄抬起头来,看了眼房梁,眼中又盈盈地有了泪水:“只是……只是……”

顺阳叹了口气,忍不住向他肩头狠狠一拍打,道:“只是什么?妹子还怕真就死了不成?人要铁心死,必不告诉任何人,如今你的事,你知道,我也知道了,你又怎么会真的死去了?”

定襄大彻大悟一般,半晌又要发哭,却是因感激的,她一边回握了顺阳的手,一边还是像不放心道:“阿姐千万助我!”

苻坚从长乐宫出来,面色青青白白,也没了什么春狩的兴致,登舆径返回了紫宫,还未入宣室殿,便听一人从宣室门前小跑过来,一通滚似的冲俯跪倒,急急道:“陛下,定襄公主上了房梁!”

苻坚皱起眉头,语声沉沉:“死了?”

那人磕头回道:“回陛下,幸好幸好,救下来了。”

苻坚一下子像是点着了,怒火蹭蹭蹿了上来,和着方才在长乐宫受的气一股脑搅得脑袋里像是炸了锅,一挥手一振袖,便道:“滚!”

那回禀的人吓得一哆嗦,抬起头也未敢看宋牙意思,连忙退了下去,宋牙沉下了面色,过会又回了笑颜,弓着身子向舆里搀扶,也不多有言语,方等上位定稳了步子,远远便又从椒房殿方向来了人,同样是扑通一声双膝砸在地上,叩着头道:“陛下,王后昏过了。”

苻坚的怒气似乎较之方才更为平缓了,憋红了面色却怎么发不出来,终于只是吸了口气,挥挥手道:“下去,先下去。”

宋牙眼珠转了转,向下面那人使了个眼色,转而去扶苻坚入殿,迈着阶梯一步步地,只觉得身边的人步伐沉重,过一会儿又轻飘飘的,好容易到了户前,门前又有一似乎早就候着的,一跪道:“陛下……”

“不长眼的东西!”宋牙佯出一派怒气,赶在苻坚前面狠发道:“还不快闪开!”

那人本只是为上禀,不知前面缘故,如此一下吓得不轻,赶忙磕头认罪,宋牙不再理他,只继续扶着苻坚向往殿中,却听身旁长长叹息一声,道:“又有何事,说吧。”

“回陛下……”那人的声音有些模糊地不确,像是被方才吓着了:“平阳太守特自平阳为陛下选侍,现安置新兴侯府上,陛下既已回宫,不知……”

宋牙的眉梢动了动,悄悄看向苻坚,后者面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像是噎住了,半晌才答道:“接进宫来吧。”

宋牙看了眼那人的功夫,又听苻坚迈开了脚,跨过门槛,背影显得有些落寞似的,又听他慢慢地说:“召杨氏郎。”

春狩之宴散了,慕容冲径跟着慕容暐之车回去长安,方要上车听平阳来的小仆跑来,凑耳道:“主公,陛下已将人接了去。”

慕容冲心中一沉,倏忽又看慕容暐停在车前,见自己看过去,便就收了目光,登上车去。

一路无语,好容易到了府上,便见新兴侯夫人携子女前迎,等到他二人下了车,便向内邀道:“小叔路上劳累了,歇脚的地方已着人收拾出来了,还请小叔……”

一副貌合神离模样,又莞笑谄媚似的讨好,慕容冲偏头不像要理会的意思,全被慕容暐看在眼,他撑起手拦下后话,轻描淡写问:“饭席可备好了?”

新兴侯夫人像是也觉察出小叔的不善,本打算将由乳母携领的孩子推出去,这时也不敢妄动,只顺着夫君的意思说:“都备好了。”

一场颇是冷淡的家宴,冷淡到无话。

慕容冲眼盯着盘中的羊腿,一时不知何时下筷。

他记得,每一年春狩,慕容暐总能拔得头筹,箭柄镂着他的徽印,一整条羊羔子剥一层皮架到篝火上烤,熟了一股香气*人。皇帝一贯是要将猎物分赏下去的,每每他坐母亲一旁,等着鲜嫩的羊腿外皮烤得焦脆递到眼前来,再俯身嬉笑玩闹着算是谢恩。

“从前只知道,小叔喜食羊肉,准备得仓促,倒也……”

“谁说的?”

四座皆惊,连慕容暐也停下。

慕容冲扔下筷子,神情一成不变或说压根并无神情可言,他的眸垂下看盘中的肉食,唇齿拨动却不闻声,好一会儿才听他说:“这肉膻味太重,下不了口。”

新兴侯夫人面上显出为难,四处投望连举筷的手都不敢下放。

“是……是膳,不如用茶水涮涮——”

慕容冲抬头看向她:“我不爱喝茶,太苦。”

一声筷子落桌震响的动静,慕容暐立直身,倒也不说什么。

慕容冲毫无预兆笑得停不下,低着头双眸弯隙只从喉咙低出笑音,他终于轻叹一声,所谓停下,手指尖拨着盛酒的盏:“兄长与我,许久不见了吧。”

慕容暐一愣。

“以前五叔说过,亲兄弟也好,亲父子也好,久而不见也该疏了。”慕容冲自顾说,眸色阴沉而冷淡,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他的尾音刻意活泼地上扬,却无故地还是不暖:“上一次,该是为母举丧,还是我不辞而别。”

慕容暐不敢抬头,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他说得对。

沉默在一室之内扩散开来,慕容冲没再说些什么,只径自站起身来,他走到门前,又停住,背着光回过头,也看不清面上。

“主公。”

少年应声回头,接过披风裹体。

紫宫仍是紫宫,半点不变。路两旁是拔起的朱紫高墙,还有墙下阴暗处的青苔,斗拱檐角如昨,连来回疾步的宫人都是一副模样。慕容冲一路随在王洛身后,仍贴着他爱走的小道,抬头仰望四周,忍不住就说:“王侍郎现今在哪里侍奉?”

王洛头也不回,与往日一般的语气,也是随着这宫殿一岁不长的:“自然还是跟在陛下身边。”

慕容冲笑了一声:“还跟从前一样。”

王洛总算是看他一眼。

越过一道墙,总归还会有一道墙,慕容冲恍惚见到池塘,又恍惚在池塘边见到模糊的人影,像是坐着绣花绣草、缝缝补补,指尖掌心都是密密针扎的痕迹。

“水还没结冰。”他说,却是回过头不再去看:“要是结了冰,鱼可就要冻死了。”

“这话怎么说?”王洛问。

“怎么说?”慕容冲反问。

王洛从他目光看向脚底:“若是都冻死了,春天怎么又活了呢?”

慕容冲又笑一声,他像是十分愿意笑了:“我从前一直以为的是,冬天的死鱼捞起来,到春天再养小鱼。不然,它们怎么不随岁长呢?”

王洛越过他的话:“太守从前可不这么爱说话。”

慕容冲还勾着唇,不置可否:“你都管我叫太守了,怎么能跟从前一样呢?”

王洛回过头去,盯着前路:“过去这道门,就要到了。”

“还要再拐个弯。”慕容冲说。

王洛不回答,领着他穿过那扇过车的门到了平顺的辇道,宣室殿便已近在眼前了,慕容冲深吸口气,迈开脚走快步越到王洛身前去,从片小林进去,这才拐到石阶,由着侧门外守着二三内监,堪堪地停了下来。

他从来都是走侧门入的,因他无名无分,只如偌大宫殿之中最低贱的奴仆。

“今天不一样了。”他高昂着头,身上崭新的斗篷引风拂过回廊,他来到正门,像是印证自己的话,站定着等待通传。

等到内里通传,也不算等得太过久,慕容冲扑开落身的灰尘,面目紧绷出肃穆不卑,他迈进门槛,轻车熟路,沿着一道道屏风的延续进到殿中,正见苻坚与杨定分坐上下,都在看他。

“陛下。”

他说,语轻像是雨点,才能够掩紧心头颤凛。

苻坚做免的手势,之后接着说:“免了。”

慕容冲起身时见王座身后的帘幕拨动,仿有人影若隐若现,又看得不甚清晰。

苻坚以手示意,由是杨定起身,从座前跪到正中,与慕容冲并肩向下俯礼:“臣告退。”

一旁宋牙与王洛并立一道屏风之后,从四面的兽嘴开始吐出袅袅的香烟,一室又只剩下他们二人,甚至连方才屏风后那道似有若无的人影都不见,慕容冲的双手藏进袖子,袖子搁在膝上,不动声色地攥紧。

“有一年了吧?”

慕容冲愣住,目神由局促归于空洞,他没有答话,或者说不知如何答话。

“你姐姐。”苻坚补充道。

他忍不住看向房梁,又觉实在是失礼。

“是,陛下。”

苻坚像是叹口气,又像只是舒口气,他向侧倚在靠弯里,身子斜着,很是疲惫模样:“过来,坐得离朕近一些。”

慕容冲像是在犹豫,起身移步的动作显得迟缓。

“再近点。”

他双腿发软,甚至站不起来,半是膝行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苻坚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之间相隔很近,又总归还是隔着一段,他没有像从前伸手揽他,或是捉挽他一只脚踝生硬地拖拽入怀,这就像是他们之间微妙难解的联系,总归不是从前了。

苻坚很累,累到双眼阖起,拇指掐在额角:“总是乏力,夜里入寝也不甚好,梦里有时也会见着她。”

慕容冲忍不住抬头看他,看他鬓角伸出的白发,忍不住就看住了。

苻坚没有得到他的回话,睁眼瞧着他正望向自己,下意识伸手掩着额鬓:“怎么,看出什么了?”

慕容冲一刻与他对视,像是慌了,俯身动作也急促,咚地一声磕在地。

“臣僭越,请陛下恕罪。”

开口即是懊悔之意,这话本是毕恭毕敬甚至诚惶诚恐,偏叫他尾音轻颤说出了床笫之间的求欢讨饶之意,慕容冲控制不住浑身都在抖,咬紧牙关堪堪*住泪水。

摆脱不了,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只是听他说些寻常言语,都像是被压于被席做行苟且,行动和言语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地迎合。

苻坚没说什么,只是垂眼看着他,看他颤栗像筛子,双肩孱弱撑着官服,一抖一抖像是在哭。

“身子好些了?”

慕容冲没有回答,只是尽可能地点头回应,却极僵硬。

“起来坐着吧,让朕看看你。”

他渐从跪伏之姿立起,直身正立,眼却还盯着膝,有两道清晰目光通身打量,不像从前饱含欲念、露骨又易懂,如今更为复杂,复杂到他摸不通透,他只能犹豫着,仍还细嫩的指节勾拉衣带,做他这些年来最熟悉的事情。

“陛下?”

手掌心的温度还算温热,温热又宽厚,阻挡他接下的动作。

“退下吧。”

“太守将有喜事,怎么神情恍惚?”

宋牙领着慕容冲一路从宣室殿出,到了昭阳殿,刻意打弯走了远路,他一路笑呵呵的,话也不断,与王洛截然两样。

“还未有定数吧。”慕容冲说,此刻他多少消去了方才在殿的压抑,却还是不太自在,他看向脚底,一步一步都是浓重的阴翳遮盖。

“怎么说呢?”宋牙立刻回应道:“满城皆知,怎就成了没有定数呢?”

“是吗……”慕容冲心底忐忑非常,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如实地讲:“陛下不提,怎算是定数呢?”

“陛下今日不曾提及?”宋牙十分困惑似的。

慕容冲看向他,不置可否。

宋牙不再就此说下去,反倒挑了别的话说:“从年前太守赴任,陛下许久不曾睡得安稳了,这紫宫——”

“陛下老了。”

宋牙愣住,一时脚下都忘了走路。

慕容冲突然这样说,语气里似叹惋又有讲不清的其他情绪,他仍专注地前走,走出一段,反成了他在指引宋牙,他们相隔一段,总算各自注视。

夕阳余晖映出少年半边脸像是镀了金边,却莫名地黯淡昏暗,他如烟的眸子藏在阴霾之下,幽幽地有光,他突然一笑,像是回到稚龄的孩子。

“我也老了。”

宋牙像是于丛林觅猎躲过了饥饿的猛虎,长长舒口气后,又重新迈开步子,他仍旧笑着,笑得眼眸弯起:“太守说笑了,太守今年……”

话刻意留了尾,慕容冲掩起嘴咳嗽两声,随意答道:“年过古稀了。”

宋牙只当他又在玩笑,还想要回什么话,又听他问:“崔长史家的女儿安置在何处?听闻一早就送进了宫里。”

“原是暂且安置下了。”宋牙解释道:“陛下近日以来精神不佳,也不召幸后宫,恐怕要待过段时日。”

“是,只是……我总要向崔长史交代的。”

越过道道宫墙,仿佛出路已在咫尺之间,天色已不早,夜幕也拉下,慕容冲的步子渐缓,像是不舍,终于在道路尽头回过头去。

像有人影,又像虚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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