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暗生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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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飒飒,马蹄得意。
一支箭搭在弦上,箭尖稳稳瞄向林间奔跑的野鹿,倏忽破风而出正中鹿腹,已得的猎物悲鸣一声,竖颈倒地。
慕容冲束起弯弓,面上却无几喜悦,甚至算得上未将身后颇丰的收获放在眼里,也无收拉缰绳之意,信放赤烈迈开四蹄俄而穿过林子。正上的天空响彻饿鹰悲怖的鸣叫,他抬起头来,正见它盘桓,便是倾身自后再抽一箭,眸子微虚起,放箭时耳边窣的一声,直起身来,那狡猾的猎食者已羽翅中箭打着旋坠落在地。
“鹰是天上的王,再坚固的铐子也拴不住。”
慕容冲微垂眼睫,眼见那猎鹰尚在扑腾挣扎,锐利的鹰眼一时竟觉颇为熟稔。
视线渐渐脱开,便也就重复抬眸远视梭巡,心底却泛出些苦涩的笑意来。
铁打的铐子拴不住,却又被什么牵着飞不高远呢?四下望,已身处在上林边缘,隔墙便是碧翠的阿城了,昔日移栽的梧桐已有参天之势,隔远便能瞧得一清二楚。
慕容冲有些失神,下伸的枝子拍在前额,密密的枝叶刮乱了发髻,一阵窸窸窣窣地响。
青丝凌乱许还沾了几片绿叶红花,未及整理发冠,先听高草响动,傍树一只蹦跳的灰兔倏忽要窜没了影。慕容冲眉头一紧,再度拉弓搭箭向低处,依旧待步稳了径出一箭,本唾手可得的猎物却蓦地被对向而来的一支箭横夺了去,中箭的灰兔带箭翻滚一圈,他便落了空。
“驾!”
杨定从远处几树之间现出身来,面上尽是洋洋的得意之色,他高昂着下颔,骄傲不可一世,到了近前弯腰舒臂勾着尾羽拔出箭来,随手便扔一旁。
“吁。”慕容冲勒停赤烈,像是在等他开口。
“慕容太守果是名不虚传,一路下来,皆是太守的猎物。”杨定说,话语里虽是夸赞之意,却让人怎么也听不出奉承之意。
慕容冲挑了一侧眉梢依旧不语,便是料定他仍有后话。
果然,杨定笑了一声,偏过头去再不屑看他,嘴上道:“只可惜比我稍逊一筹,太守心思细腻,出一箭多少踌躇犹豫,定却是粗人,出箭讲快。”
话中的讥讽意思怕是任谁都听得出来,慕容冲仍一副漠然不热的神情,状似随意向那灰兔身上看了一眼,道:“杨郎是在相让?”
杨定不置可否,只笑得更为得意,二人年纪相仿,倒显出一人此间意气,另一人倒如长老之人,杨定蓦地将马缰向后一紧,胯(和谐)下马儿长嘶一声便迈开蹄子,一阵风逆着拂到面上,慕容冲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骄傲的马蹄声越行越远,回首看,竟没了影子。
“一十七、一十八、一十九……”
宋牙站在一旁揣着袖子阖目似养息,也不知是习惯还是怎么,面上始终脱不去便是一份笑意,耳边听着数数的动静渐少了,到了最后便只剩下两人在较劲,摇头晃脑落得清闲,倒也不急不慢,像是料定了结局。
“二十一、二十二……”
起风了,宋牙微微张开眸子,向来风的方向一看,耳边数数的动静便止了,两名侍从面面相觑,将手中的弓箭一堆,便小跑至前复命道:“宋侍郎,数出来了。”
宋牙回过头来,扬了扬下巴道:“说。”
两人又开始面面目目地推诿,终于一人出来支支吾吾道:“平阳太守,三十一支,杨氏郎,三十……”
“三十几?”宋牙等的有些不耐烦。
“三十……”那答话的喉咙上上下下滑动吞咽,最后说:“三十四支,是杨郎得了头筹。”
宋牙眉头一蹙,却像是只对着最后那一句,他微微矮下身来,装模作样将耳朵凑了过去,又问一遍:“你说什么?是谁得了头筹?”
“杨……仇池公族中……杨……杨定?”
“啪。”
宋牙收回手来,那侍从面上便高肿了起来,耳听那一向只会笑语的人也难得严正起来,迈开步子走到数出的剑堆,从杨定的得物抽出几支扔了出去,转回头来,又是一副笑模样,指着对围着的侍从道:“数错了,是小事,正过来就是。”
又对向方才答话的那侍从:“现在你来说说,是谁得了头筹?”
那人一脸惶惶之色,挨着地便叩了三个响头,答道:“回……回侍郎……是……是平阳太守。”
“这就对了。”宋牙笑得没了眼睛,矮着身子将他扶起来,又道:“太守拔了头筹,是该让长安城里也知道知道,你快马加鞭地去告诉定襄公主、王后、太后,这可是个好消息,得让她们提前了知道。”
“是,领命。”
平阳太守在宴上的席位自然设在胞兄新兴侯之副,入宴来二人半晌相傍坐立也无语,竟像是生疏不识的二人,慕容冲也曾想过与他千百种的并坐,却在此刻盯着他侧鬓横生的白发,再多的预备也无从开口了。他的模样看似是在伤神,移回了目光放到杯箸菜肴之间,却听慕容暐微微开口,声音轻得几乎闻不见。
“睡着的时间太长了,现下夜里少眠,点起灯来却又不知做什么。”
慕容冲愣了愣,眼底竟不自觉泛着泪光,他回过神来,又一时没了答语,只得吸了吸鼻子,深深埋着头,半晌才道:“长兄如何就……少眠了?”
慕容暐像是叹了口气,又像是没有:“只觉得好长一个夜晚,全作睡眠,太可惜了。”
慕容冲闭了闭眼:“夜里,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我在正阳殿中藏了一管萧,不知还能不能拿回来,就算是……我拿不回来,总得有人替我拿回来。”慕容暐又说。
慕容冲执筷戳碎了鱼眼睛,还是止不住手上的颤抖:“长兄以为,会有那么一天吗?”
慕容暐摇摇头,却不像是在否定他的提问,他说:“记得小时候,我不敢做的,都有你替我做,太保进殿问政,你就趁机往他的靴子里撒小石子,看他一瘸一拐地走,也不敢失了仪态脱靴收拾。”
慕容冲的眉头皱起来。
“那时候你说:这老匹夫,不把皇帝放眼里……迟早一天,皇兄在朝中做了主……”
慕容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慕容暐的话便戛然打断在这里,过了一会儿听他淡淡道:“长兄最后,还是没能做得了主。”
慕容暐还是摇头,接着说:“从前,四叔也曾上书归还朝政,我害怕了,没听你的。”
“可如果现在我说,不会有那么一天呢?”慕容冲问。
慕容暐总算是沉默了,他的目光直直地向着盘中餐,神情呆滞而迷茫,半晌晶晶亮的眸子里似有一滴清泪酝出,碰一下砸入汤羹之中,。
“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话……”
慕容冲端起羽觞来,撑着袖子一口仰进,放下时仍以袖口遮了半边脸:“年少不知事,说过的话哪能信?”
慕容暐该是笑了一声的,深深埋着脑袋却微微扬起了嘴角,泪水未经面上,径直滴滴答答像雨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道:“可那日我见你坐井上,切切之意,莫非是向天?”
慕容冲一滞,目光一瞬失了焦距,定定地问道:“长兄何故不现身啊?”
慕容暐没有答话,只是呼吸间有局促的抽息,即使夹在周遭嘈杂祝寿的动静之中,也显得明显而突兀,他听见慕容冲提了一口气,说话间似能听见咬牙切齿的动静。
“要是我真的投下去了,长兄也只看着?”
慕容暐的面目揉皱起来,一下下摇头仿佛一颗脑袋此刻有了千钧之沉。
慕容冲笑了一声,却像是破涕,他双目迷离游转不知落向何处,抽了抽鼻子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于有了句话,说起来却轻飘飘的捉不住。
“那还冠冕堂皇谈什么社稷?长兄眼里,从来只有自己。”
慕容暐的神情归于一种极度的痛苦,像是被戳穿了心事又难以接受,手里堪堪握箸打颤,脸上憋得通红。
殿外碎步上来一人,宋牙跪到之前,一派喜事将临的笑模样,殿下霎时安静下来,慕容暐仍是垂着脑袋遮住面上,慕容冲四顾之下,人人都装成一副期待模样,却又仿佛心知肚明,一派打碎了骨头刻意的曲张有度,扯着面皮自如地做着讨好之事。
一瞬便想到:不正是自己。
远远一束目光得意如春风,慕容冲顺向而去,杨定便转过了头去,像是揣着满腹的成竹,昂首看着上首亦正等待消息的苻坚。
宋牙对上叩了头,说话的声音洪亮而宛转:“禀上,王子之中,钜鹿公得筹!”
苻宏回过头去,看了眼苻丕,苻丕为自己斟了碗酒,倒也不说话。
苻坚点了点头,苻晖便从一众王子中站了起来,高昂着脑袋走到正中,跪伏下(和谐)身,一派风发意气,苻坚站起来,扬了扬手,便有人将赏赐物奉上,苻晖抬起头,笑意掩不住,又听苻坚一番夸赞之词,更是趾高气扬,俯首叩拜,抬头时道:“谢父王!”
苻坚看向宋牙,后者笑面不改,又回命道:“侍卿将相,平阳太守得之。”
慕容冲耳边像是有雀蝉长鸣,乱哄哄地炸开,环视一周,都是心照不宣神情,他站起身,却显得整人恍惚又迷离,走到殿中,跪伏下身,眼前也开始行过一番天旋地转。
“平阳太——”
“陛下!”
封赏之声戛然而止,从殿外跌撞入一侍从,连膝带腿向地上重重一磕,正跪在慕容冲身后,语气里惶惶不定,响叩一头,又道:“太后今晨骤昏,此刻危在旦夕!”
长乐宫内较之平素几乎全无二致,四下一派出奇的静,连风吹的动静都不曾有,苻坚的脚步声都带着焦躁与愤恼的意思,一旁宋牙小心弓腰跟随,渐近了内室,方听木鱼捻珠的动静,目下渐渐掀开几道碍事的纱帐,拨动珠帘,一阵琳琅破碎动静,太后端坐榻上,阖目凝息,却不像是“危在旦夕”的模样。
苻坚深吸了口气,一旁宋牙便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母后。”
苻融从一旁站起来,道声“王兄”,似还欲说些什么,倏忽被太后一睨,便干干地坐了回去。
“孤因有急事才唤陛下前来,陛下可有怪罪孤的意思?”
“不敢。”
“不敢?”太后的话扬着尾巴,像是威胁,却又倏忽地降冷下来,平平地道:“如此便好,陛下坐吧,若有何委屈之处,现在说倒也不迟,总归是怪孤驳了你的面子吧?”
苻融重新站起来,侧身请了请,苻坚便坐到他的上座去,也不答太后的问话,语气和缓下来,径直入了题道:“母后因何急事,要以性命玩笑。”
“若不以此为由,怕陛下不来。”太后侧倾了身子,手中照旧捻着佛珠不放,道:“陛下自宠幸慕容氏姊弟,政归丞相,该是清闲身,三年间,可有惦念着日日来长乐宫探候?”
苻坚面色变了变,却依旧柔和面上,轻道:“母后正因此事怪朕?才于春狩之宴召朕回来?”
“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发配出去。”太后说:“本该无什忧心事,但闻近有传言,陛下欲留平阳太守,不复归任上?”
苻坚肃整起来,向旁侧苻融看去一眼,道:“何来如此传闻?母后是听谁说的?”
“你不必四下怪罪,若无风吹,怎会翻起浪来?”太后挥了挥手,有人往香炉中添了一段香,她便回过头来又说:“孤召你来,一为警示于你,过往你宠幸于他,孤无干预,今时他年岁渐长,怕是要秽乱宫闱,先例在前,不得不防备。”
苻坚眸底动了动,面上却不易声色,只问:“这么说,母后急召朕,不止此一事。”
太后笑了笑,伸出手来抚上他的掌背,神情也刻意而生硬地柔和下来:“这第二,也为定襄谋一亲事,朱贵嫔所生顺阳,与定襄年岁相仿,已为人妇,定襄之事,不可耽搁。”
苻坚打量她的笑脸,这时有人上前奉茶,便顺势接了过来,润一润嗓子,而后抬起头来,再说话便显得圆润:“朕正为此事,今特以头筹许之,愿拔才俊,也好衬得上王女之贵。”
“哦?”太后泯了笑意,问道:“那么今日,是谁拔了头筹?”
苻坚眉梢一动,太后便也不再等他,自顾开口道:“若孤料不错,想是平阳太守。”
苻坚抬眼,正对上她一双凤眼,虽皱了眼角,仍酝着不怒自威的意思,喉头吞咽一声,点头道:“确是平阳太守,拔得头筹。”
太后嗤笑一声,向后倾回身子,不再看他:“依孤看来,过于草率了,近闻得仇池公族侄定,年轻有为,陛下正欲重用之,何不以公主许,岂不两全?”
苻坚站起身来,眉头拧起,语气也沉下来:“不可,朕已许平阳太守,怎能朝令夕改?”
“宋牙!”太后一拍榻侧,随着他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向着一旁候着的宋牙,厉声问道:“陛下可有许了平阳太守?”
宋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全然没了笑模样,只剩下颤凛凛的跪相,一双灰黑的眸子先是打量苻坚,又是打量太后,支支吾吾半晌,一句话也没倒出来。
“说!”
宋牙矮下脑袋,一下磕在地上,便是咚的一声。
“回太后,陛下还未及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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