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健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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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距平阳,说近倒也不近,说远却又不远。

中车如一只密不透风的大箱子,仿佛里面载的俱都是死物,最靠近车厢的随行骑在高头的青骢马背上,约莫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下巴上蓄着短短一把小胡子,他悄悄地向那紧遮住车窗的帘子看去一眼,棕黑色的眼珠转了两圈,突然说:“出了长安城,从这条道走,就往平阳去了。”

车内依旧没什么声音,车外另几个随行偷偷地瞧了他几眼,一时也都无接话的,气氛便莫名其妙地尴尬起来。

“当年从邺城……到长安,也是走的这条道吧。”那说话的随行脸色红红白白,却还是不甘心地想与车内的人对上话。

又沉寂了一会儿,耳朵一侧传来了三三两两低低的嗤笑声,却很快被一束轻飘飘的说话声盖住。

“是往东去?”

那随行方沉下去的一颗头颅立刻抬了起来,他使劲地点点头,仿佛那人能看见似的,殷勤的语气让人听了不舒服,又说不出是哪不舒服:“是,太守,往东走,过了山,还要再往南走。”

车内一时片刻没有回应,他却还是很开心的模样,昂首挺胸地勒起马缰来。

“你是鲜卑人?”

“是,太守。”他应道,语气里有些得意。

“邺城人?”

“是,太守。”

车窗上的帘子微微动了动,那随从似是有些期待地将目光投去,连带周围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要隔着近地看看这位新任的平阳太守。

慕容冲在半刻之后,还是将手收了回来,他微微地叹了口气,仰头看着车顶,耳边是车外马蹄子上拴着清脆响的铃铛,却偏偏和着车轮咕噜噜的闷响,他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又接着问:“从前做什么的?”

那随从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地回答道:“从前在虎旅中任职。”

慕容冲一愣,张了张口,眸子不停地转动不知要留在何处,再发声时显得迟疑而胆怯:“可是……桓王麾下?”

“中山王麾下。”

慕容冲像是被一口气憋住,艰难而痛苦地仰起头来,努力地做着吞咽,又偏过头去抑制难忍的鼻酸,过了许久许久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车外像还是在等待他的回应,显得急切,连马儿都打着响鼻似在催促。

慕容冲把脑袋埋进外衣的领子里,沉下眸来,只有长密的睫羽忽闪得像是鸟儿的翅膀。

“太守,这天气可真热啊……”

慕容冲最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车外的人听见了,忐忑地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左右环顾重又将脑袋垂下去,直到又听那人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韩延!”韩延一下子抬起头来,对向车内,大声地回答道。

一路车马劳顿,像是走了许久,赶着时辰翻山越岭,每到了什么地方,都能听到韩延洪亮的嗓门扯开来,慕容冲慢慢地有些坐立难安,他的手几次摸到了车帘,却又几次落寞似的收回。收回去之后,便下意识地将眼睛合上,回忆从前在书中看到的,那些场景就仿佛真的映在眼前了。

“听说先生近年游历山川江河,大好的风光,几都看遍了。”

慕容冲坐在案前,眸子里亮晶晶的,看着慕容泓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来铺到案上去,指着问道:“去蜀之路,当真千难万险?”

“这就是蜀国?”慕容冲凑上前来,指着一处说。

慕容泓眉头一紧,不满道:“这是剑阁。”

一旁慕容凤笑嘻嘻地凑上前来,指着另一处道:“这才算全然到了蜀国。”

慕容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看慕容泓又指向了另一处道:“洛阳夹山之中,何处是缺口?”

“吾行天下,独见洛阳与是耳!”慕容冲又打断道:“如今可还是一样?”

慕容泓的眉头此刻像是锁起来一样,拍了拍桌案,大声道:“我向先生问正经的事,你怎么总打岔?”

慕容冲眨了眨眼睛,倒也没生气,只是不服道:“什么是正经事?咱们问的不都是一样的吗?”

“怎么一样?我问的与你问的,怎能一样?”慕容泓面颊微微泛红,像是生气了:“行军打仗,用得着知道洛阳城里有几处屋舍?”

“怎么用不着?”慕容冲梗直了脖子与他争辩道:“你若不知这天下繁华,怎么偏生争夺天下之意?”

慕容泓一时无语,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单调蹦出一个字来:“你……”

慕容凤往前站了站隔在他们两个中间,笑嘻嘻地说:“都有理,都有理,天下首先要靠打,靠咱们兄弟打,之后是谁的天下,难道还不许人瞧瞧仔细了?”

慕容冲与他对视了一眼,也笑了起来,绕到跟前去拉起慕容泓的手,语气软了下来:“一年打下秦国,再一年打下江南,还不都得靠七哥?到时候,我只管坐享其成,一览七哥打下来的大好山河。”

一览……什么来着。

慕容冲撑着手掌根向前揉了揉额角,此刻他略微有些困意,唯想的便是要闭上眼睛好好地休息一会儿,但等他真正地沉下眸子来,外面却又传来了韩延的声音:“太守!您快看!好大一株梧桐!得有上百年了吧!”

车窗的帘子一下掀开来,韩延下意识偏头去看。

似乎从前是隔着远远的距离只能敬视着的大司马,彼时还是趾高气昂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面目一概看不清楚,如今时过境迁、近在咫尺了,却显出一份微弱的可怜。

慕容冲烟色的眸子里倒映着苍翠碧绿的梧桐叶,眸底深邃而空洞,却勾得人怎么也移不开眼眸,仿佛就是要吸人进去当做食粮。韩延看得有些发愣,直到与他对视上,那一对远黛似的秀眉微微皱起,随即便将那作为阻隔的帘子重又放了下来。

临近傍晚,他们总算是抵达了平阳城。

崔渊早早便立在太守府之外,远远看见车马一路进来,随行的赏赐之物竟真是不小的排场,他眯缝着本就老皮垂掩的眸子,几步迎了上去。

“恭迎太守。”

车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面前一人弓腰下车,随着周遭忙碌搬运的随从,正立于他眼下,崔渊未看他面上,只顺势侧身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太守请。”

慕容冲没有立刻便应了这份请邀,而是先抬起头来四处打量着,像是好奇,又像是探寻,他亦未看一眼身边毕恭毕敬的长史,甚至高傲得将他的敬语置若罔闻。

崔渊眸色下沉,伸出的手收回来,再度伸出去,慕容冲此刻也像是看够了周遭光景,总算是迈开了一只脚。

“听闻太守身子弱,却不想此行竟无仆从伴侧。”崔渊半随半引走在他身边,在该拐角的地方堪堪刹住了脚,已走出三五步的慕容冲倒也不得不退回来。

他向他看了一眼,一瞬的目色阴狠甚都能看得清晰明白,他接着仰起头来,高高地抬着下颔,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语气却压得十足十:“如今,我已是平阳太守了。”

崔渊该是笑了一声,之后便干干地咳嗽起来,只面上笑意却不见有减:“太守,人都是健忘的。”

慕容冲皱了眉头,再度看向他。

“却也不都是健忘的。”崔渊又说:“有些事,没了就是没了,不会再有人提起,可有些事,过去了,却能跟着您一辈子。”

随行的人正将赤烈牵去马厩,那畜生天大的怨气,一个劲地蹬蹄尥蹶打着响鼻。慕容冲的面色一度泛了白,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唇齿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猛地一下偏过头去,正看向府院里竖起的箭靶子。

“从前在邺城,我住在中山王府,院子比这宽敞。”他说:“同样都竖着靶子,比这隔得远多了。”

崔渊仍旧在笑,这次倒是没有应什么话,只是就着眼前的道路低声请道:“太守,请吧。”

夜风有些凉,吹着树叶沙沙地响,窗子上落下树枝的影子,像是一只干枯的手,慕容冲猛地睁开眼睛,正巧看在了眼里。

他的吐息之声有些不平静,浑身的冷汗顺着流淌到被席之中,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方才在宴席上杯杯盏盏地“痛饮”此刻只将腹胃搅弄得天翻地覆。他微微起身,扶着床沿干巴巴地作呕,方才梦中不清不楚的影像此刻忘得干净,只剩下随梦而来的恐惧和悲痛,脑袋里胀痛难忍,像是要炸裂开来,慕容冲颤巍巍地从榻上爬起来,就着微弱的月光点燃了几只烛灯,重新坐回了榻上却还觉得不够,便干脆将一室的灯统统地点亮了起来。

窗外枝杈的影子总算淡了一些,他一手推开了门,撞入了风中一下子冷得蜷缩着身子蹲坐到了地上去。

一股漫无边际的黑暗袭上,将他整个全然包裹了起来,慕容冲抬起头,满眼的惊惧与迷茫,他向屋内看去一眼,只见悬梁之间,似有飘忽的影子,床榻之上,又仿佛交纠缠绵,靡靡之音刺入耳膜,慕容冲慌忙地合了眸子,紧紧地掩住双耳。

一下子仿佛回到了邺城,回到了正阳殿,他窝藏在床底,本是欲躲避着慕容暐,却被什么突然闯入的人用剑指着,生硬地拖拽出来,剑尖一下子刺入心脏,定睛一看,一会儿是朱肜,一会儿又是慕容泓漠然而愤怒的面庞。

猛地睁开眼,喘息愈来粗重,他疑神疑鬼地审视着周遭,风吹草动似都是暗藏的索命鬼魅,他像是马上要哭出来,声音忍不住地发颤,重新闭上双眼,方才那一柄利剑自胸口拔出,正阳殿内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慢慢地松了一口气,眼前却又出现了另一人的脸,那人将他压迫捆缚在榻上,近在咫尺地用鲜红的眸子盯着他,犹如被一柄斧头竖着劈开,泪水迷蒙了视线,眼前模糊地只剩天崩地裂之象,慢慢地,那张看不清晰的脸变得清晰,他先是看见了苻坚,一会儿却又与印象中慕容儁的面庞重叠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是慕容暐……

“啊——!”慕容冲几乎崩溃地嘶喊着,面目纠结一团,反身该是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却一下子重重地跌倒在冰冷的砖石之上,手掌紧紧攥握成拳,喊声和喘息之声越来越弱,却还是急促得不行,整人蜷缩趴伏成一团,瑟瑟地发着抖。

晚风更盛,将室内的帘子吹了起来,慕容冲慢慢地平静,直到呼吸全然平稳下来,目光也恢复了以往一贯的漠然与空洞,松开用力的手脚形同死物一般。

风将一枚叶子吹到了眼前,他眨了眨眼,伸手捉住了叶柄。

“太守不胜酒力,日后还是要当心。”

慕容冲抽出一支箭搭在精致的雕弓之中,却似刻意地没有将弓张开,箭尖被磨得锋利无比,他虚了一只眸子将它对准面前的靶子。

“酒力不胜可以常饮,箭法不精可以勤练。”

崔渊挑眉不置可否,挥一挥手便有人将一碗热腾腾的苦药奉了上来。

“太守那夜受了风寒,一切事宜皆可暂缓,只不过……”

慕容冲余光照到陶碗,也不松手中的弓箭,似乎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对着一旁由人牵着的赤烈吹了声口哨,又转而对崔渊说:“新官上任,没见识过,都图个新鲜,而我随主上之时,什么都见过了,全不算新鲜。”

崔渊冲向下人点了点头,将药碗置到石案上去,温言道:“太守之意,是要缓至几时?”

慕容冲笑了笑,将那枚箭取下来,随手便丢到了地上去:“我来平阳第一日,崔长史便警示我,世人时而健忘,时而不健忘,其实不只世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崔渊深吸口气,却又端得面色平和如常。

慕容冲看着他的神色似有几分得意似的,接着说:“以往十发箭,总能中得七发,今日却连弓都张不开,可见这一二年间,全都生疏荒废了。”

他站起身来,将弓递给了一旁的下人,窄袖的骑服贴服身上,却只显得单薄。

“以前的事情,我定时刻记得,再以前的事情,该忘的,我也不会太执着。”他说:“今后之事,还要多劳烦崔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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