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平阳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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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事如今繁忙,这片刻对弈也实属难得啊。”一盘棋子到了终了,黑黑白白地布了满盘也总算是分出了胜负,王猛仰首抻臂,活松着浑身筋骨,仿佛惬意舒适得很,他的眸子半虚起,看向眼前的人,又说:“可惜啊,只差一步啊。”
赵整尚在对座拧着眉头细细打量着棋盘,半晌才得心服口服地坐立直了,叹道:“丞相高明啊。”
“哎——不敢不敢。”王猛摆手道,面上笑意正浓倒无半分推脱谦虚的意思,他盘膝坐卧在软席之间,从巨中盘剥下几枚棋子掂在手里:“赵侍郎性子直,不打弯,我不过是使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险中取胜罢了。”
赵整仍然跪坐得端正,他轻笑着摇头,道:“本以丞相不拘小节之人,不想竟有如此缜密心思,竟将我等瞒得如此辛苦。”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猛说。
“匹夫竖子,不相与谋?”赵整问。
“这可不敢。”王猛向着遥遥紫宫方向拱了拱手:“陛下有陛下的谋算,为臣子的,需审时度势。”
“哦?”赵整像是来了兴趣,倾身至前来,颇似好奇问道:“丞相可否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王猛笑得晦涩,手中握着的几枚黑子周转掂弄,好不悠闲模样。
“丞相还不打算说?”赵整似乎有些不悦的意思。
“赵侍郎,稍安勿躁。”王猛仍是蔼和态度:“这事,您还猜不出来?”
“这可猜不出来。”赵整摇头道。
王猛凑到前去,也是一副满有兴致的模样,又有些孩童说悄悄话似的情状:“赵侍郎伴在陛下身边的时日,岂比我短?陛下仁厚,却也不是胡来之人,您细想想,这看似毫无头绪之事,串到一起去,怎么还会没有个明白?”
赵整当真便沉下头来仔细想了想,半晌抬起头来,似有所领悟一般:“难不成是……”
“正是。”王猛点了点头:“陛下生来奇异,天人之事,岂会不听信?只是陛下毕竟仁厚为君,倒也不能妄生杀孽,有如此之事,不仅是宫闱谈资,亦可为天下笑,燕之复兴,何其难也?”
赵整严肃面目总算舒展开来,却又有所收敛似的:“只不过,如今之事丞相怎愿出手了?”
王猛也登时沉静了下来,他微向后仰,轻道:“这人,我见过了。”
“何时之事?”赵整问道。
王猛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径自问道:“赵侍郎以为,他是个怎样人物?”
赵整沉吟片刻,开口道:“不好说,但说他聪明,不至做出如此蠢事,但若说他愚钝,陛下又怎会长此留连,自他伴驾,陛下可是全然如换骨脱胎。”
“这就是了。”王猛说:“如此之人,在陛下身边,你我也不能够放心。”
“是。”赵整答应道:“不过想来,这一次他恐怕绝无生还余地,丞相与我,皆可了却心腹大患。”
“先别急。”王猛的手抚上下颔的须子,搔刮几下,似有所想的模样:“我如今担心的,倒不全然在他,再如何,也不过定下名来,是个奴才了,只是……这宾都侯,我始终对他不放心。”
赵整的眉头跟着他的话再度紧蹙起来:“不瞒丞相,我——”
“丞相!”
门外一声传呼一下子将话头打断下来,王猛和赵整一齐回过头去,正见门外一人闯了进来,到了跟前,才见是朱肜满头大汗淋漓,说话也喘着粗气。
“丞相,不好了,陛下要将人接回宫中了!”
王猛走到宣室殿前,头顶的簪冠歪斜不及整顿,竟引得宣室殿前的内侍悄悄掩饰笑意,他立于门前,样子虽滑稽,面上却严肃得叫人新生畏惧,他眉头紧蹙,等待通传的空隙几将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几许,过了一会儿宋牙已然迎了出来,王猛褪去鞋袜,倒也不显出来时的匆忙,他微微侧目,声音压低。
“究竟何人,有这么大的本事?”
宋牙的眼珠子转了几圈,面上没什么变化,却不再是笑盈盈的模样,他伸出一只手来,对向殿内,如往日一般:“丞相请。”
宣室殿内已跪着了赵整和太史令等一干人,见他进来倒也似不知晓一般无动于衷,苻坚端坐殿上,面微红,像是有些生气,开口时语气却倒平淡。
“景略该不是为此事而来?”他说着,微抬下颔以目示意殿下一众。
王猛撩开衣摆,跪正在地,毫不打怯的口*:“回陛下,正是。”
苻坚眉头微皱,摆摆手道:“也罢,听够了陈词滥调,倒也听听景略是怎么说的。”
王猛叩首一度:“陛下已知慕容冲无罪?”
“真凶已服罪,难不成还是撒谎顶替?”苻坚问。
“既是如此,臣便无需多言。”王猛意外地了结了话题,转而道:“臣记得昔日燕之诸王,承蒙陛下恩德,悉补边郡之缺,又闻之新兴侯幼弟,已过稚年,当可为栋梁,陛下若无此意,今日,臣便替他向陛下讨官。”
空气中一片谜一样的安静,不必说苻坚,就连殿前的赵整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回头看向王猛。
王猛不动,只静静与苻坚投来的目光相对,倏忽赵整站了起来,迈前一步又跪了下去。
“陛下,万万不可!”
“赵侍郎——”没有等到苻坚说话,王猛也站起身来,踱到赵整身边,声音拖得老长:“有何不可?”
赵整抬起头来看着他,并未说话,却满眼是不解的神色。
“陛下。”王猛在他身旁跪下去:“慕容冲昔为燕之中山王,又得封大司马之位,以其身份,倒不如族中庶子,臣以为不可。”
苻坚一时塞住言语,耳听诛杀之言已有两三载了,莫名有这样一类装傻充愣的言论,倒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他微微攥起掌来,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陛下!慕容冲狼子野心,戕害皇嗣之事,虽有交代,仍不可否其无罪,臣以为,当杀!”赵整深深地拜伏下去,叩头一下,就仿佛震动了整个宫殿。
“陛下。”
一个沉静异常的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王洛从苻坚的身后走了出来,慢慢地跪倒在殿前。
“陛下。”他再次说:“陛下容禀,宣室殿每夜所焚合香,内俱有助欢之效,慕容冲胆大妄为,竟至伤及陛下龙体。”
“放肆!”
王洛周身一凛,深深地埋着脑袋。
苻坚背过身去,似乎有极度的怒气压抑在胸腔,他来回地走了两步,站定又不知说些什么,他左左右右地看向赵整、太史令等人,最后看向王猛。
对视之间,仿佛不必多少言语,便就明了了彼此心意,苻坚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像是心中一下子丢去了什么东西,找也找不回来了。
“陛下,平阳太守一职尚还空缺。”王猛淡然道。
王洛抬起头来,赵整也面有薄薄怒色,都未及发作便被苻坚抬手止住。
“宋牙。”
一直沉默垂首一侧的宋牙微微走上前来:“是,陛下。”
心底骤然紧蹙起来,话到了嘴边却迟迟地说不出来,总算是说了出来,却觉得嘴虽然动了,却许久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而仿佛自己方合上双唇,又隐隐地听到一股不是来自自身的动静。
他说:“便着慕容冲为平阳太守,不日赴任。”
宋牙带人进入阿城那一间静谧却偏似囚笼一般的屋子时,纷乱的景象倒没能让他有十足的震惊之意:粉碎的铜镜、撕扯成布条的被席……他默默地向案上的饭菜看去,的确是已经半空的碗钵,再看一眼榻上,那人却还安然无恙。
不禁拧眉。
走到前去,慕容冲原是醒着,似乎也对他们的到来心知肚明,只是仍卧在榻上,眼睛直勾勾地向上,一眨不眨。他应该是消瘦了许多,面色也愈来苍白,进来之前听他咳嗽过两声,如今又忍不住咳得胸腔起伏。
“郎君。”
慕容冲眨了眨眼,却没有下榻的意思。
“陛下的吩咐,郎君不愿听听?”
慕容冲突然笑了一声,慢慢地从榻上坐起来,又赤脚站立起来,缓缓地跪下(和谐)身去:“宋侍郎请,说完我再求饶。”
他的话语里几多嘲讽意思,宋牙听得清清楚楚,却不多言,只是说:“郎君今者,该当志学之年了吧。”
慕容冲没说话,漠然地看着他,目光中什么情感都没有。
宋牙笑了笑,慢慢地弯下腰去:“着慕容冲为平阳太守,不日赴任。”
慕容冲眉梢不禁跳动,神情也开始莫名地迷茫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宋牙朝向他的一颗漆黑的脑袋顶,一股轰雷似的径直将脑内扫荡的一片空白,他微微张开口,不知道是要说些什么,又好像是一时失了声音。
时间过去挺长的一段时间,宋牙方才重新站直了身子,却意外地一怔。
眼前该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那双漂亮惑人的烟目此刻空洞洞的,本是茫然无光,却因沾染了*气泪点而泛着湖水一般粼粼的波光,已有一滴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汇到精致的下颔,成一滴摇摇欲坠的珠子似的悬挂之上,随后的第二滴泪也慢慢流落下来,顺着已于面上冲刷出的深色轨道一路而下,于是先前的那一滴便砸落在地上,甚能听见碰的一声。
宋牙分不清他如今是什么情绪。
或者说,就连慕容冲自己,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什么情绪。
再或者,他甚全然不知晓自己落泪之事。
“太守。”宋牙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不知为何,语气里沾染了一些温柔和煦,连他自己都有些为之震惊。
慕容冲终于看向他的眼睛,目光中还是茫然,茫然到莫名让人有种心痛,他呆愣了许久,方才慢慢地收回目光,一点点将身子俯下去,声音生生地堵在袖口,闷闷得就如堵在心口。
“谢……陛下。”
夏日梧桐,格外苍翠。
慕容冲停下脚步,默默地看向天,那为郁郁葱葱遮蔽住的日头仍然热烈,仅仅丝缕日光都能灼得眼球生疼,他眨了眨眼,又看向正前:下人正将随行与赏赐纷纷地向车上搬运,他有些恍惚,一时间忘了自己要向哪里去。
前日他回到宣室殿,到了门前,犹豫了许久也没能迈进去,真正地进去了,偌大室内空无一人,只剩从前熟悉的装潢摆设,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他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是什么心情,仰看房梁屋顶,又低头刻意地沿着大理石的纹路一步一实地走,身后的宋牙也不急着催促他,只是紧紧地跟着他。
突然,他叹了一口气,总算停下了脚步。
往前一人恭恭敬敬地端着一柄精弓,连着架子一起送到车上。
宋牙不知何时已然再次站到了他的身后,对着后面的人挥了挥手,一阵马蹄铃声清脆,慕容冲一怔,回过头时正见一匹通身乌黑、四蹄如火的宝驹。
宋牙再次回手,那几个四边牵着马绳的小内监便听话地站住了,安静的低着脑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慕容冲深深地吸了口气,脚下像是不受控制,一步步地接近到马儿身边,慢慢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到马儿的面上去。
赤烈打了一个响鼻,昂着脑袋躲避过去,像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这是陛下的赏赐。”宋牙在一旁轻声解释道,又在话尾轻咳两声,道:“宾都侯家中置办红事,新兴侯也在邀列,恐怕都不能前来送行,还请太守见谅。”
慕容冲看了他一眼,一侧嘴角高高挑起,嗤笑一声。
宋牙默默低下头,又拱起手来:“时候不早了,太守也该上路了,仅在此,祝太守一路平安。”
慕容冲偏过头去,慢慢地整个身子也转过去,手下的人接过了赤烈的缰绳,恭敬地走到前面去,问道:“太守,请上车吧。”
半晌都没有答复,意外倒也不很意外,慕容冲半阖着眸子,一副倦怠的模样,往前走了几步,手正贴着赤烈的腹背摸到马尾处,马儿的四蹄不安地来回踢踏,身子也拐着弯,仿佛不愿被他触碰。
他的目光下移,看到鎏金的马镫,崭新的还泛着灿灿的金光,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有些模糊。
“我记得许久以前在府上有一副铜马镫,不知现在流落到哪里去了。”慕容冲说,像是对着宋牙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太守请说。”宋牙答道。
“该是留在邺城了,也或许跟着到了长安……想向陛下讨来,不知道合不合适。”
宋牙看着他的背影,轮廓中竟然这样一抹黯淡的影子:“太守可还记得样子?”
“记得,就是——”慕容冲似乎有些激动,话说得很快几乎张口就来,却猛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一顿,再往后便是长久得让人不耐的沉默,半晌,他才泄了一口气似的:“算了,那东西太破旧了,恐怕早就叫人当成废物了。”
他低头想了想,又说:“再或者,就是我想错了,堂堂的中山王府,怎么会有那种破烂玩意呢。”
宋牙不再说话了,于是一旁等待的下人便又试探性地道:
“太守,请——”
“不必了。”慕容冲叹了口气说,倏忽脚一踮跨上马去,尽管许久都未曾这样跨上马背,所幸动作还未因此太过生疏和难看,他双手捉住了马缰,眼前却有些眩晕,仿佛一下子站得太高了。
这时赤烈开始仰着头剧烈地反抗起来,它左右地甩脱,一时连牵着他的两名下人都被他撞倒在地上。慕容冲俯下身子,心跳的很快,像要跳出来,他紧紧地偎在马背上,手中攥着缰绳,指节都泛了白,脑袋里飞快地运转着——这时候……这时候该……
“太守危险!保护太守!”
底下乱糟糟的动静,似乎真的有几个人想要冲上来,慕容冲干脆闭上了眼睛,于是这时候脑袋里便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不准哭!也不准大喊!想办法坐稳了,两条腿夹紧了,万莫叫畜生欺负了!”
不准哭……也不准大喊……
慕容冲咬着牙试图将双腿并拢,却怎么也不成,胯(和谐)下赤烈再度嘶鸣一声,终于将半身倾倒一下子将背上的人摔了下来。
疼。
拆骨一般地疼。慕容冲在地上滚了几圈,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叫嚣。一旁的下人已经赶过来,几个人一起将他搀扶起来。
眨了眨眼,眼前仍是长安城外、梧桐参天的景象。慕容冲下意识看向宋牙,彼方似也正在看着自己。
心底突然便揪起来似的,又如放到烈火上烧烤着,他强忍着唇齿的颤抖,微微笑了笑,却显得僵硬。
“圣驾难骑,果真如此。”
宋牙不语,微微拱手弯下腰来。
慕容冲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车子,尽管身上疼痛不行,仍是使了力气一把挥开左右的搀扶,一瘸一拐地向车上走去。
日头愈来愈毒,仿佛要将人蒸熟,一行马车总算是要启程,辘辘的车轮子压着泥土地,偶尔有突兀的顽石,便连着车声咚得一下。
慕容冲顺着车窗再度向后看去,远远的墙楼城门越行越远,终于连猎猎旌旗都看不见了,再向前看去,长长的道路也不知究竟是通向何处,突然,本应喜悦的心便如连着一枚坚硬的石头。
长安……邺城……曾经幻想过多少次逃离,如今似乎终于得偿所愿,却如一下子失去了许多本该长此拥有的物件,心底骤然掏空一样,落落如一只黑洞。
城头上一阵微风过去,倒像是送行的秋风。
“陛下,该回去了。”
卷三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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