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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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似只一夜过去,漫山遍野都苍白了颜色。
只可惜隔着道道的宫墙,不见高山,亦难望辽野。
慕容冲记得,从前在邺城,逢了年,总会下雪,午后开始,只等到薄弱的冬日一旦隐去,天空便飘起细细的雪沫子,这时候,叔王们便会领着王妃与世子进宫来向太后行礼问安,繁琐的一整套礼节过去,大人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几个兄弟便成群结伴地到雪地里去。
等到天色慢慢要暗下来了,太极殿亮起了灯,各家的乳母唤着各家的皇子、世子,一起到偏殿暖和。每一年,似乎都有一位年长的兄弟担着哄一群小孩子的重任,有时候是慕容臧、有时候是慕容楷,还有的时候,是慕容令。
他们总是坐在正中,任人围着,之后便神神秘秘地讲一些谁也不知道的故事。
“从前,咱们还没入主中原的时候,人都住在帐子里,出了帐子就是草原,海一样广得都望不到边。”慕容楷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之后环视四周,问道:“你们见过海吗?”
“我见过!”众人一齐循着声音看过去,见慕容宝一只手里抓着粣、一只手里握着米糕,声音含糊却格外嘹亮:“出了城往北走!”
“那叫陂。”慕容令否定道:“陂还不如湖来得宽广,楷哥说的海,可是远比湖还要大上好多。”
周围不少兄弟不免发出唏嘘声,慕容冲撑着腮趴在胡床上,一手拽住慕容凤的总角扯了一扯,轻声问:“真的有这么大?”
慕容凤被迫抬起头来,拧着眉毛道:“你仔细听着!”
“阿令说得对。”慕容楷在一片唏嘘声之中微笑着点了点头:“就那么大,你们想想,咱们的故乡就是一片绿油油的海,骑着马飞快地跑,不跑个一年半载,都跑不到边儿!”
“那我们为什么要抛弃故乡,到中原来?”一旁的慕容宝站了起来,用手比了一个满怀,又比了一个手指圈:“咱们的故乡,有这么——大,可邺城……只有这么小。”
“戚里比这还小。”慕容肃说。
慕容楷的笑容温和,像他的父亲,虽然浅淡,一点一滴却都能流进人的骨子里,他摇摇头,解释道:“咱们这不叫抛弃故乡,咱们这叫开疆拓土。”
“开疆拓土?”慕容泓仰起小脸,明亮的黑眼睛紧紧地追着慕容楷。
“开疆拓土。”慕容楷看着他,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又说:“你们看,草原是咱们祖辈父辈世世代代的故乡,自然也就是咱们的故乡。如今,父辈们拿铁骑踏到了中原,将咱们生在了中原,中原当然又成了咱们的另一个故乡。今后啊等咱们这一辈长大了,就要拿下西边的秦国和南边的晋国,到时候,咱们的孩子,又有了新的故乡。”
慕容冲认认真真地听他说话,等到他说完了,突然忍不住问了一句:“总而言之,打到哪,哪就是咱们的故乡喽?”
“凤皇说得对。”慕容楷看着他弯了眸子,仿佛赞赏一般:“咱们要叫整个天下,都是咱们鲜卑人的故乡!”
故乡啊……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些。
慕容冲看向窗外,纷纷的雪落进来,透骨的寒气,他咳嗽了两声,嗓子里像一口干枯的井,他眨了眨眼睛,王洛正从外室进来,挥了挥手吩咐人将窗子关上,又倾了一碗热水递到他的眼前。
慕容冲接过来,盯着水中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在他的眼里变得陌生起来,一晃神,突然想到:若真是如此,如今,他便没有故乡了。
“郎君今日好些了,可要去昭阳殿一趟?”
慕容冲饮了半碗热水,抬起头来,蓦地有些恍惚。
新生的小王子无故夭折,天王大怒,下令彻查;昭阳殿贵人新丧子,郁郁寡欢,成日以泪洗面,闭门谢客;而他……只是受了些风寒。
出神的片刻时间,殿门已然打开了,门外的人由两名内监前方引领着从厅堂穿过,入了内室。
“郎君。”桐生跪坐在榻前,放下药箱,微微向他行礼道。
慕容冲眨了眨眼,将手中的碗交给王洛,王洛躬起身子,从内室退到了厅堂。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搁到方士的眼前。
桐生尽职地将手指送上,试到了突突的脉。
“我近日总做同一个噩梦。”
桐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却很快又找了回去,他低垂着眉目,恭敬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梦里都是些婴儿,顺着床爬上来,像是本藏在床底下或者这些烂木头里的。”慕容冲说:“他们叫我救救他们。”
桐生迟疑一刻,答道:“郎君许是因贵人与小王子之事受到了惊吓。”
慕容冲的面上无端端地落下一滴泪来,在白皙而平滑的面上成了一道水痕,伴随他漠然的眉目,显得突兀而又怪异,他张了张口,说:“先生说,这温室殿里,是不是有鬼?”
“郎君不可胡言。”
“我没胡言。”慕容冲的声音放轻了一些:“我真的看见了,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女的。”
桐生皱了眉头,收回手来,对着室内还站着的宫人挥了挥手,那些人矮了矮身子,纷纷都退了下去。
“这宫里太不干净了,先生得回禀陛下。”慕容冲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接着说:“我姐姐的孩子,肯定是被这些鬼怪勾去了,跟人没关系,查也查不出来的。”
桐生看着他空洞洞又有些惊恐的目光,一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慕容箐未曾梳洗更衣,长而浓密的黑发披散下来,本该洁白的里衣有些褶皱和污浊,她跪坐在一面铜镜前,直到有人走到了身旁,都未曾察觉过来。
负责侍候她的宫人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贴着她的耳朵:“夫人,桐生先生来为您诊脉。”
慕容箐仍然神情呆滞,虽是点了点头做应允,却只像是在应付。
殿内空荡荡的,就连方才那引路的宫人都退了下去,桐生缓缓地坐了下来,面对着她道:“夫人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先生,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桐生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小王子应是窒息而死。”
“他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慕容箐小声地念叨着:“自有他以来,我遭了多少暗算……都挺过来了,究竟为什么……”
她开始哭了起来,声音哽咽:“为什么一定容不下他呢……”
“夫人保重身体。”桐生说。
慕容箐回过头来,目光中恢复了些神色:“先生一定知道是谁害了他。”
桐生偏去目光,良久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当日夫人午歇,乳母懈怠,只一人进了昭阳殿内。”
耳畔的声音明明伴随着温热的吐息,却愈来冰冷,慕容箐屏住了呼吸。
“是中山王。”
慕容箐像是被凛冽的寒风冻雨一下子捉住了,僵硬的身子一动都不能动。
桐生抽回身来,一下子俯下身子,重重地将脑袋磕在地上,再抬起头来时,正额处显得青紫,他压着声音,语气却重如山倒:“弑杀王子,乃灭族死罪,请夫人镇定。”
慕容箐重重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连续几次,整个人像是无法喘息,又像是上岸脱水的鱼儿,她好容易平静了下来,目光缓缓地落到桐生面上,张着嘴,半晌却一句话也没有。
“就算没有中山王,朝中,也不会容这个孩子。”桐生的声音微弱,和在炉火的噼噼啪啪声中,听不清晰:“夫人院中毒花、失足小产,都是王后,而王后身后,便是前朝。”
慕容箐的眉目纠结在了一起,显出极度的痛苦,她伸出手来拽住胸前的衣物,气力之大,指尖都泛了白,桐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慕容箐逐渐的低下了头,俯下身子,几是贴于地面。
桐生的胸口被撞击得生疼,他在等待,紧张地等待,却连三足的把握都没有。
撒谎似的猜测,形同于撒谎。冒险……他是在冒险。
慕容箐细细的哭声听来使人压抑而难忍,桐生微微仰起了头,将泪水封了起来。
“先生,叫他中山王。”
桐生蓦然浑身一凛,低下头,不见她的目光,她仍是深深地俯于地面,声音细而轻。
“他与我不一样,是吗?”
桐生一时说不出话来。慕容箐从来不是愚钝之人:越是习惯于旁观和冷清的人,有时什么事情,都藏在心底里,清清楚楚的。
“夫人此次经受重创,恐……再难生育。”
桐生的话一落,便有一股犹如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觉,他的心突突地跳的厉害,连他自己都能清楚的听到。
慕容箐笑了一声,干巴巴的,没什么震惊,也没什么悲伤,仿佛识破了一桩荒唐的谎言,却甘愿地信服,被无情地蒙骗。
“先生教教我,该怎么办。”她说,语气到了最后终于又到了平素最为人熟悉的柔软,她的目光中包含着绝望,看得人将心都揪了起来。
桐生没有想过她会是如今,准备好的说辞和劝语一股脑的都被迫压回了肚子里,他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夫人当以今日之事,控告王后。”
慕容箐没有即刻地回答,只是抬起头来,看着高高的房梁,良久才说道:“先生放心。”
桐生觉得胸口憋闷得很,仿佛再在此处多待一刻,就要窒息而亡。他站起身来,微微地向她行礼。
“先生,能保他出宫吗?”
桐生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慕容箐轻轻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他从小……对谁都很好,或许,我在他的心里,什么都排不上……”
“可是……”慕容箐缓了缓,接着说:“我记事以来,母亲怀着他,便将我托付给姨母,姨母亦有自己养着孩子……这世上,若说母亲和兄长只是能给我庇佑,那我唯一的温情,便来自于他了。”
“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桐生不敢再与她对视,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紧紧地都在他的身上,他甚至不敢动。
“先生,可否叫他来看看我?”她最后地、微弱地哀求道。
慕容冲走到昭阳殿前,高大的两扇门轻轻地打开来,他瑟缩一下,好像这烧着炉子暖烘烘的屋里面,比这飘雪的室外还要冷上许多,他的一只脚迈出去,第二只脚却冻僵住了。
他还是走了进去,如同他不曾带人侍候,着昭阳殿内也是连一个下人都没有,他环视着四周,殿内安安静静的,使人心悸。
“坐下吧。”
慕容冲吓了一跳,忍不住退后了一步,待他看清楚原是慕容箐坐在案前,才略有些平复,还在轻轻喘着气。
“为什么呢?”
突兀的问话,慕容冲愣住了,却不觉得格外的奇怪。这样冲动而又毫无计划和章法的事,如此显而易见,到底是到了今日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他甚都觉出有些可笑。
想到这里,心底突然就坦然了,像是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第一次全身心地都放松了下来,他缓缓地坐在她的对面,语气平淡:“没有为什么。”
“你恨的,到底是谁呢?”
慕容箐的音色空灵,慕容冲微微叹了口气,盯着自己微微伸出的指尖:“我也不清楚。”
“有的时候,坐在镜子面前梳妆,”慕容箐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他:“我常常有一瞬间觉得镜子里的人虽然像我,却不是我。”
慕容冲神情显出些茫然,低低地答了声:“我也是……”
“你恨的,是我吗?”慕容箐转过身来,目光楚楚,追着他的眼睛。
慕容冲缓缓地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地说:“我不恨你,我能……恨谁呢?谁都有自己的理由。”
“小时候,姨母说,她害怕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就不知害怕的是什么了。”慕容箐今日的话说得格外多,甚至清晰而顺畅:“你呢?也一样吗?”
“七哥以前说,我还不如死了。”慕容冲兀自地说,像是在引开话题:“我也有想过……可是,刀子抵在脖子上,轻轻一划,都疼得很。”
“你看着我,像不像照镜子?”慕容箐跪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搂着他的肩膀。
慕容冲抬起头来,看着她。
“有的时候,你在嘲笑我,也在嘲笑你自己。你不想他活着,是因为你已经活下来了,是不是?”慕容箐顿了顿,突然说:“凤皇……你……你下一个决心。”
慕容冲一直看着她,不曾变过,她的目光悲伤而哀痛,紧紧地与他相对视。
她始终也没有说叫他下一个怎样的决心,很久很久,她骤然地松开了他,自己瘫坐在了地上。
“阿姐去陛下那里,告发我吧。”慕容冲终于闭上了眼睛,面色平静地说道。
慕容箐没有回应他,只是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向内室的深处一步步走去。
“凤皇,你最怕什么?”慕容箐突然停了下来,问道。
慕容冲与她背对,看不清她的神情,想了一想,才答道:“怕死。”
“我也是。”慕容箐说,停下的脚步重又迈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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