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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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您尝尝这个,时令鲜花入的味,您肯定喜欢。”

可足浑心神不定地翘着脖子,眼睛时不时瞟向殿门外,去看那些把着门的黑影子,她站起来,绕着漆案走来走去,慕容箐支起身子,眼神随她周转着,究竟还是按下高扬的眉梢。

“母亲,您别急,他该是要喝过药才来……”

可足浑愣了一愣,拧起眉头来问道:“喝什么药?他害了什么病?”

慕容箐一下子从正倚坐着胡床上站立起来,微一抿唇,落了眼帘作笑道:“能害什么病?暮春早晨难免有寒气,男孩子贪玩,陛下怕他风尘仆仆地来了,不慎带给我。”

可足浑不再说话,双眸紧紧地盯着门窗上淡薄的来去痕迹,等了一等,还是显得焦躁。

“其实……他在宫里过得不错,但也是记挂母亲,听说您要进宫来,早早就睡不着了。”慕容箐挨着床缘缓缓地坐回去,又尽是仔细小心的目光试探着母亲,她微微伸出一只手来,食指曲着,又伸了回去。

“我还担心,你会像你姨母,”可足浑总算肯坐下来了,却还是不能安稳,她心不在焉地说着话,像是在硬推着日头走,好叫自己得偿所愿:“会被欺负。”

慕容箐微微红了眼眶,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再出口说话便有些嗡嗡的哭声:“您不必再担心了。”

可足浑又不说话了,更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她突然地站起来,急急地迎向殿门,倏忽与宋牙打了个照面。

“宋侍郎。”慕容箐站了起来。

“贵人,老夫人。”宋牙笑呵呵地弯下腰去:“郎君昨夜服侍陛下,过了朝会还得陪陛下用膳,所以啊……就懒得挪步过来了,哦——郎君还特意嘱咐,说老夫人的身体不好,也不能太劳累了,过了天,就该回去了。”

宋牙再次鞠了一躬,用眯缝起来的眼睛打量着可足浑与慕容箐的脸色,看见可足浑面上的确难看得不行,惨白中又有些苍青色,脚跟像是崴瘸了一样,连连地向后退却了几步。

慕容箐上前来,一把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眉头拧紧,唇微张,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

“这样,我也得回去了,老夫人保重,贵人——告辞。”

宋牙微微敛去一些笑意,却着步子退后几步利利索索地转过身去,殿门闭合大开,再闭合起来,可足浑的眼睛仍然不放松地盯着它们,却无端地*润了珠子。

慕容冲抬起手来,王洛便就放下了篦子,由着他站了起来。少年微微开了一扇窗,半个身子伸出去,又缩回来,他从一旁抓起挡风的外衣来,振了振,便披在身上。

“郎君可是变了主意,要往昭阳宫去?”王洛缓缓站了起来。

“谁跟你说的?”慕容冲漠漠的反问道,也没有太多的交代言语,径直穿过厅堂,直到了大殿的侧门前,一伸手推了出去,却突然站住了脚。

王洛并未失了规矩,只是快步稳健地赶过去,见侧门连着的偏道几个人抬着一个人,纷纷地站住了脚不知进退。

“郎君,那多半是不干净的东西。”王洛微微矮下身子,略略贴近他的耳朵。

慕容冲仰起脸来随意又无意地看他一眼,像是嘲弄或是挑衅,他微微笑了笑,几步下了阶,一下子掀开那蒙在人身上的一整块脏兮兮的麻布。

“郎君——”慕容冲眉头皱了皱,周围四角抬着走的人急急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慕容冲倒没什么怪罪他们的意思,只是侧了侧身子,让出那人尸的模样,挑了眉头看向王洛。

王洛微而长地轻叹,迈下阶梯,眼神无意向那尸身之上瞟了一眼,忍不住喉间涌出一股酸意,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使劲地压住了语气:“还不快抬走?”

“不用,又没冲撞到什么要紧的人物。”慕容冲拦道,并且又往前走了一步,正站在一旁,他低下头,从头到脚看了一番,那尸体死状的确凄惨恐怖,他却浑似见怪不怪,平静地问道:“王侍郎,这人怎么死了?”

“这是陛下的旨意。”王洛回道,暗暗地向那些抬尸的人招了招手,所幸慕容冲没有再去阻拦,几个壮硕的男人磕头打滚地抬起东西来,从速地走开了,王洛垂眸,接着说道:“此人暗害郎君,自然该死。”

慕容冲笑了笑:“半男不女的东西,前一刻还说着讨好的奉承话,下一刻就能拉起弓来伤我?王侍郎这玩笑,开的过了。”

王洛将双手收进袖子里,又重复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我也不管究竟是谁在骗我了。”慕容冲回过头去,便看不清他是什么神色了:“反正,也没人会跟我说实话,但凡只要我自己还赖着没死,不就成了?”

他的语气越来越淡,像是一缕烟,王洛动了动眉头,低头道:“陛下也是为郎君着想。”

“是,怎么说,我还是个没什么用处的人。”慕容冲说:“用得着我的,都恨不得我去死,更何况用不着的。”

王洛听到这里略有些不解其意,他微微张开口,刚想说些什么,恰被慕容冲一转身*得咽了下去,少年还是老一副冷淡淡的模样,笑噙在嘴角,画一样好看,却透着毛骨悚然,他弯了眼眸:“走吧,王侍郎,咱们去湖边看看,今日,我算是有东西喂那些祖宗了。”

抬舆的人脚结实地压在路中,夹在两道墙之间,走的既宽敞又狭隘,慕容冲的身影隐没在青色的帘幕之后,像鬼魅的颜色。

“本是怕吓着郎君。”王洛跟在舆的一侧:“陛下特意嘱咐要晚上将他扔出去。”

“死成这样,谁敢晚上抬他。”慕容冲语气平平淡淡的,却带着一丝讥讽的意思。

“郎君看见了,倒不像是怕了。”王洛说。

慕容冲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冷冷的,像是冬天的砖石地:“这有什么好怕的,死了的人,死得再可怕,都是死了的人。”

王洛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替着走在道路上,路似乎越走越近了,却像是还在原地似的,他动了动眼帘,轻声说:“人死了,多少都得敬畏几分了。”

“我六岁的时候,叔父攻下了洛阳,捉了个特别的俘虏。”慕容冲突然说。

“哦?什么人?”王洛的声音低低的,倒不像是有什么兴趣打听似的。

“沈劲,你听说过吗?”慕容冲问。

王洛想了想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总归见识浅薄,但多少知道,那是位大人物。”

慕容冲噗嗤地笑了出来,笑了半天,似乎都要将腰笑弯了下去,总算才停下来说道:“是,是位大人物。他行刑的时候,我和兄长们,就坐在近前看着,看着他的脑袋骨碌碌地像个李子一样滚过来,一边滚,一边拖着头发、血,整个脸都看不清了。”

王洛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慕容冲顿了一顿,接着说:“掉个脑袋的事,都见怪不怪了,也没人吓着,反倒还有人笑。这倒是大人物,活着的时候可怕,可死了就是死了,谁还怕他呢?”

“没有人哭?”王洛突然问道。

慕容冲楞了一下,犹豫着最终还是说:“有,我叔父,他哭了。”

“他怕他?”王洛又问。

慕容冲有些迷茫,却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是,他什么都不怕,怎么会怕一个死人?”

“这么说,是英雄相惜了。”王洛点点头道:“可要是他——是个五花大绑起来的活人呢?”

耳边只能听得见风声和人走路的声音,慕容冲隔着帘幕看向平坦又悠长的前路,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里,蓦然他喊了一句停,眼前渐进的路便停了下来。

“这么长的路,我想自己走走。”

远远的一个瘦削的影子,风来了,便卷起了他的衣袖来,飘飘然的,像是位仙人。

练儿伸长了脖颈,欣喜地站起了身子。

“河里的鲤鱼露头了。”慕容冲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袖子里,低头看向不见底的湖中几尾冒头讨要□□的鱼儿,他径直地走过来的,眼睛直直地,别处一概都看不见似的,他像是自言自语,轻声地问道:“有人在这里喂它们吗?”

练儿轻轻地牵起他的一只手来,用指尖在他手心写着:“你换了新衣服,真好看。”

慕容冲愣了愣,有些迟疑又有些恼怒地抽回了手来。

练儿浑不在意似的,又将手指轻轻抵住他的喉咙。

慕容冲退了一步,闪开了去:“我不喜欢被指着咽喉,你要掐死我吗?”

练儿努力地审视着他的口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又随即用手比划起来:“我怎么会掐死你呢?”

慕容冲皱了皱眉,将目光移开了去,淡淡地望着湖面:“怎么不会?”

练儿摆出一副困惑的表情,显是未能理解他的意思。

“你是个哑巴,又是个聋子。”慕容冲轻声说:“我说什么话,你就信什么话,他日有人跟你说不一样的话,你说不定就跟相信我一样,信了呢。”

练儿似懂非懂地盯着他看,摇了摇头,面上似乎有些沮丧的神情,她捡了根树枝,在*漉漉的泥上写着:“没人愿意跟我说话。”

慕容冲眉头动了动:“你的主人怎么使唤你?”

练儿摇摇头。

“你总在这里等着,等什么呢?”慕容冲问。

练儿眨了眨眼睛,面颊红润润的,像脆生生的果子,她微微抬了抬眼,指了指他。

“等我给你什么?”

练儿再度使劲地摇头。

慕容冲微微吸了口气:“等我过来,又什么都不指望,那你等什么?”

练儿再度朝着他指了指,目光坚定而又平和。

慕容冲拢了拢袖子,像是觉得冷了似的,微微侧过面去,便只看见他半面神情,平静地像是冬天的湖面。

“那自此再也不必等了,因为我要死了。”慕容冲淡淡地说,甚至未留时间给她琢磨,倏忽间回过身去,掀开葱葱的树枝,又惊吓了似的停住,却只是一瞬,眼眶微微地*了,像被泼进了水却未尝是要流出泪来,他移开眸子,脚步加快了一些,一刹就擦着来人的肩膀走了过去。

桐生转过身,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一时候失了言语。

慕容冲记起来自己应该是许久没有哭过了,他挨着宫墙一步步地走,鼻子酸酸的,却没有泪水,就算是有,也是停在眼里,他看上去平静而冷漠,迎面路过的宫人垂着眸子弯着腰从他身旁绕过,仿佛他是这墙与墙之间媾和而出的鬼魅。

天边薄薄的红霞像美人的胭脂盒子摔在了地上,仓皇而又手忙脚乱,天色一旦黯淡下来,就仿佛迷失了原本的道路,行走到了迷宫之中。

这样举目无亲而茫然无措的场景也不是第一次有了,就像夹着宫墙走路,一开始还努力地往外爬,走着走着,却也习惯了。

慕容冲抬了抬头,听见昭阳殿内送别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一只肩膀贴着墙,就像倚在谁的肩上。

“帝王家的枝叶,哪里有嫌密的?”苟姝跪坐在案前,眼尾依旧用艳红的颜色吊着,她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宫里多少年没添个男孩子了,昭阳殿新孕,多高兴的事,陛下一时冷落了旁人,也没什么可以诟病的。”

张婧娥开了茶盏,放到鼻间嗅了嗅,又放了下来。

“宠爱的多了,是非也就多了,积的怨恨也就多了。”苟姝接着说:“陛下将后宫中琐事交由你我管理,如今昭阳殿虽封了贵人,位次到了,到底陛下也没发话,将权柄交由她了啊。”

朱贵嫔微微矮下身子:“殿下容禀,倒并非妾刻意刁难,只是这次后殿失了火乃是有人不服,说到底,能晋贵人之位分,昭阳殿毕竟过于年轻,更何况……起初都惋惜他们亡国人,可怜得很,到现在,一个握了种,一个握了床,有今日之事,也属平常。”

“在侧侍奉陛下,就要全听陛下的,陛下以外的,再亲近人的话,也得捡着听。”苟姝向着茶盏里吹了一口气。

朱贵嫔浑身一凛,不再说话了。

“待哪一日我能得见秘书监了,当与他说说:前朝的事,勿带到这里来。”苟姝眸子勾了勾,站起身来。

张婧娥与朱贵嫔也一齐恭敬地站了起来,朱贵嫔微微弯下身子,跪了下来:“妾不敢包庇。”

“那就好。”苟姝点点头:“我也好回陛下。”

朱贵嫔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张婧娥在一侧,悄悄地扶了她一把。

“其实,这些事情,谁能一点也不生气?”苟姝走到她的跟前:“只是到现在,我算是明白了,陛下喜欢的,就随着去吧,看不顺眼了,仗自己位高,踢一脚,陛下也不能说什么,这样总不能失了陛下的心。可是,陛下是素来厌恶那些事情的,前朝的大人物们,也就算了,我们——”

朱贵嫔再次跪了下去:“妾知道了。”

苟姝转过身子,走到珠帘后面,蓦地有亲近的宫人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她点了点头,又向内室走去,张婧娥与朱贵嫔行过了礼,沿着正门离开,门还没来得及关,又是宋牙从正门沿着进来。

“殿下。”宋牙弯下身子。

“陛下的意思,这孩子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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