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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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大门倏忽大开,却是放了一人出来,如此恰与慕容冲打了照面,即像躲避瘟神一般垂首弯腰地绕开了快步离开。慕容冲一副似笑非笑的面目,转过身去朝着那人离去的背影。
“太史令还是来得如往日一般勤快?”
一旁引领的小内监语气中带着宛转如女人一般的谄媚:“是,郎君。您看,这都将门槛踏破了。”
慕容冲慢慢地转回身来:“我能进去了?”
那内监蓦然有些为难地挤弄起窄小的眉眼来:“丞相该是还在里间,郎君现在进去,不方便……”
“丞相来了?”慕容冲面上的神情不知如何形容是好,该是有些惊讶,却意外又些许惊喜地模样。
“是。”
“为了什么事?”他接着问道。
“这……”
随着大门逐渐趋于闭合到最终掩紧不留一道缝隙,慕容冲的目光从窗格中隔着单薄的阻隔向内看去,仿似真能看见什么东西似的。
“我站着累了。”慕容冲突然说,并且轻微地弯下腰去,他的面色仍然苍白得可怕,方才说着话,倒叫人不仔细便难看出来,现下他一只手环着垂下的手臂,对应着后背的伤势,音色也有些虚弱了:“我们从偏门进去,躲着屏风到殿后去休息,不给您添麻烦。”
慕容冲说完了,抬头看了看王洛,又看了一眼那引领的内监,见他又是满面堆笑,答道:“郎君说的什么话,咱们有什么麻烦的,请随我来吧。”
室内并不是在黑暗中竖起莹莹的灯火,所以即使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摆动,不眯起眼来,也是难以看的清楚,慕容冲跟在那内监的身后,褪去了鞋履,走路声轻微而接近于无,微微透过屏风看去,耳畔轻微地听到些动静。
“景略以为,太史令之言可信否?”
慕容冲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只是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窸窣的动静,却并没有说话的声音,他猜测那一道屏风之外该是两人在博弈,而恰巧到了最后的关头。
果然,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人将长长的袖子从地上拖起:“臣又输了。”
苻坚似乎是笑了几声,而王猛这才开始不紧不慢地回答起他方才的问话。
“陛下知道,臣从不信此怪诞之说。”王猛顿了顿,话锋转过来:“然,无风之处,总不会无故起浪。”
苻坚没有说话,慕容冲只听到他喘气的声音。
“无论是道听途说也好,跟风逐浪也好,总得有个源头。”王猛借着说:“而这源头,有时候就算是找到了,也未必说得清楚。有的人,透过面相,就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哦?”苻坚停顿了一会儿:“莫非起初,道明的脸上便写着反字?”
“我与陛下不同。”王猛的语气依然镇定而又淡然,听来却有一份莫名的压抑抵着心尖:“我这个人,谁也信不过,就连自己也信不过,因为这人啊……总是有犯糊涂的时候。”
这一道长长的屏风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得以走到尽头,慕容冲的伤处当真地开始撕裂疼痛起来,他微微弓下腰,引得前后的人都停了下来,他却还是忍不住从屏风的尽头向外看去了一眼。
苻坚与王猛果是对坐,当中一盘结局,帝王微微立起身子,前倾过去,轻轻扫过臣子的肩头,取下一些细碎的白发。
王猛从宣室殿走出来的时候,天色恰恰有些泛黄,就像用旧了的布补丁,被草草缝在破烂的麻衣上,他微微吸了口气,抬起脚来,由宫人服侍穿戴鞋履,头仰起,不知目的地看向头顶一方云彩。
等他低下头的时候,正有一只单薄的影子,立在他的眼前。
莫名地,他觉得,他们总要见上一面的。
他们谁也没有贸然地开口,神情却都不紧张,相反的,都意外和缓而平静。
终于,王猛蹬了一脚穿好的靴子,向前迈了一步。
“这该是……昔日燕国的中山王殿下,怎么两侧无人?”
他这话该是用来嘲讽的,却听来舒适而毫无芒刺。
“我出来透透气,恰巧碰上丞相,若王侍郎也在,免不了见旧主的尴尬。”慕容冲说。
王猛并未留露出什么意外的情绪,他仍然微笑着。慕容冲微微低下头向他脚底打量,又仰起头来到足够打量得到他的眼睛。
王猛下意识低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您踩到了它的舌头。”慕容冲解释道。
王猛挑起了眉梢,却无什疑惑的表情,反倒说:“我时常踩着它的舌头。”
“可您从来没在晚上踩过。”
“这是什么道理?”王猛似乎来了些兴致。
“它白天是睡着的。”慕容冲解释道:“到了晚上,就匍匐着,开始寻找它的猎物了。”
王猛笑出一声,慕容冲便也跟着微微地扬起嘴角。
“丞相不信?”慕容冲偏了偏头:“我从小在皇宫里长大,邺城的皇宫,跟这里也差不多,您看看,到现在了,那里还不是空荡荡的,人啊,都叫它吃光了。”
“它都吃些什么人?”王猛虚了双目。
“也不一定,不过一般而言,都是吃些小人物,不过……偶尔也会吃些大人物。”
“这么说,你我都可能被它吞下?”王猛笑着问道。
“人哪里有不死的?”慕容冲反问道:“但看怎么死的。”
“有谁愿意被活活的吞下去呢?”王猛不再笑了。
“这您可就错了。”慕容冲低下眉眼,轻轻吸了吸鼻子:“自古以来,都有人前仆后继地想要进到它的嘴里。”
王猛眉端轻微地有一丝皱起,不久便抚平,他聚目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慢慢地将头抬起来,眼神空洞而又阴沉,他微微弯了腰,随即如一道鬼魂一般,倏忽地与他擦肩,进到了大殿中,王猛默默地回头去看,那两道大门真如两排牙齿一般,生生地将他的背影夹住。
苻坚手中捏着一枚棋子,摇摆不定地盯着一张残局的棋盘,他神情肃穆,眉头紧皱,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事情,又像是生了谁的气。室内的气氛极为宁静,连几扇窗子都闭合,风的声音也没有。宋牙站在苻坚的身后微微合了眼,悄悄地像是偷懒。
慕容冲抵着他的肩膀,眼珠转了转,想要从案上取一杯热茶来,却顷刻被一只大手拦下。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只手的主人,又悻悻地将自己的手缩回了袖子里。
苻坚将那茶碗捧起来,仔细地微微俯下身子向着那蒸腾的热气吹拂了一番,而后递到了他的嘴边。
“我以为陛下在想事情。”慕容冲说。
“平日里好好将养,不必片刻都来伺候。”苻坚说,话里明明可以温柔,却免不了有些生硬。
慕容冲再次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
“你在外面等了多久?”苻坚突然问。
“不久,我从偏门去殿后待了一会儿,嫌太闷了,就自己出去透了透气。”慕容冲说。
“又撞见到太史令了?”
慕容冲犹豫了片刻,喉间吞咽一声,答道:“我还见到丞相了。”
“哦?”苻坚有些出神:“丞相看见你了?”
“陛下对我……比以前好多了。”慕容冲眨了眨眼,默默地把双手掖进了苻坚的臂弯:“不然,陛下这会儿该不高兴了。”
苻坚从失神的思考之中醒转过来,低下头去,只看到两束扑闪的羽睫,少年小心却又安静地倚在自己一侧,像是发冷一般蜷缩起纤细的手脚。他的目光慢慢地柔和下来。
“谢谢陛下救了我。”
轻飘飘的一句话,慕容冲缓缓闭合了烟目,撑着身子轻轻躺卧下去,头枕在苻坚腿面,乖顺得像是驯服的鹿。
苻坚用手抚上他的脑袋,轻轻揉了揉,倏忽被他伸出的小手捉住,牵着捂到一堵热烘烘的胸口,苻坚愣了愣,终究还是把手抽了回来。
“你伤得重。”
慕容冲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盏香炉,烟熏雾缭得让他神志有些恍惚,蓦然便如坠入了梦境。
“陛下,你会杀了我吗?”
苻坚的袖子划过棋局,气息随之顿了一顿。
“我从前不懂事,陛下,你会原谅我吗?”
苻坚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向下俯身撩开他遮住一侧脸颊的发丝:“你听见什么了?”
慕容冲抿紧了唇,似乎并不打算说话,默默地低垂着眼眸,眸中倒映着香炉,直到慢慢地一滴泪水润着眼珠悄莫声息地滑到领口,他才问道:“陛下,是谁要杀我?”
苻坚听见他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而后是长久的安静,他慢慢坐直起来,像是也没什么要说的话了,两人默默地一坐一卧,彼此看不清彼此的神情,都想着各自的心事。
“先生是方士,该讲究生来死往,我既是死过一回的……”慕容冲从枕头下挪出一只盒子,悄悄地扔进桐生的药箱,又如没事一般挑起眉梢:“怎么就感觉像睡觉一般。”
“也并非所传,郎君并未闭气,只是气极微弱。”桐生站直身子,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碗汤药递到慕容冲眼前。
“那死了会去哪里?”慕容冲狡猾地微笑起来,像是不屑,又像是刻意刁难一般地问道。
“你别总是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慕容箐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数落他道。
慕容冲不回话,仰头将药喝了干净,又伸手指了指慕容箐的方向。桐生低了低头,转身将药箱铺开,为慕容箐诊脉。
慕容冲将药碗搁下,从被窝之中钻出来,像是好奇一样凑上前去,忍不住问道:“妇人怀胎,不都是大着肚子,阿姐怎么不是?这肚子里,到底有没有东西?”
“过几个月才能看出来。”慕容箐说。
“生下来能有多大?”慕容冲又问。
“大约,这么大。”桐生收回了问脉之手,大约在怀里比划了一下。
“怎么照顾?”慕容冲皱了皱眉头。
“有乳母照顾,你担心些什么?”慕容箐略有些失笑。
慕容冲在慕容箐身旁坐了下来,“妇人生产,有多痛?”
“比上沙场还有余。”桐生说。
慕容冲有些惊讶的样子:“那还要生他做什么?现在不要了,还来得及吗?”
“你别胡说。”慕容箐轻轻向他手背拍了一下:“我们以后都要靠他呢。”
“靠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慕容冲嗤笑一声,站了起来,照着桐生方才比划了一下,又转身坐回榻上。
“不靠他,你靠谁?”慕容箐问。
慕容冲不回答,一下钻进被子里,犹如一尾鱼,翻身过去只留了一颗黑漆漆的后脑,安静了许久,都以为他是睡着了一般。桐生收起药箱,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先生,那只箭去哪了?”慕容冲突然问。
桐生蓦然停下了脚步,回答道:“自然是□□了,交由陛下去彻查了。”
“陛下真的在查?”慕容冲坐起来。
桐生点了点头。
“能查出来吗?”
桐生愣了愣,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眸子,短暂的对视之后,默默地鞠了一躬,回答道:“自然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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