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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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似乎是在一时之间成为了宫中炙手可热的焦点。
“夫人,陛下赏赐的黄金绫罗,这便给您搁下了。”
谄媚的话语听来就如春来枝头成群的鸟儿,婉转得不像话。等那赏赐和礼品如房里的柴草将角落高高堆起,却没一句像样的犒劳话,那些想要白献一份殷勤的奴才便只能蔫蔫地退下。
“恭贺夫人,这昭阳殿本是汉帝宠妃合德夫人的住处,可见夫人必能永葆盛宠,繁荣不衰……”
慕容箐依然不曾有什么反应,此刻正柔眉顺目,手中攥着一枚小小的摇鼓,引逗着乳母怀里的襁褓婴儿,那粉嫩的小东西睁着大大的黑眼睛,胖乎乎的小手伸展着,在眼前胡乱地挥舞。
应是见她并无喜悦的神情,想来这话该是触到了霉头,新兴侯夫人转了转眼睛,故作严厉地指向方才说了些恭贺话的下人:“不懂的事莫要胡言,不吉利的东西。”
“是,夫人……”那下人紧张得跪在地上,低眉垂目没了方才的笑模样。
“起名字了吗?”
蓦然慕容箐开口问了一句,新兴侯夫人便立即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未曾,万望夫人赐名。”
“长兄长子之名,我怎敢妄言?”慕容箐微微垂首,与那婴孩贴面亲昵,看出是十足的喜爱。
新兴侯夫人松了口气。
一旁宫人奉上了新茶,清淡优雅的香气弥漫到鼻尖,却让人莫名想哭。
“嫂嫂最初有孕时,都有些什么反应?”
茶香方入了唇齿间如要融化一般,清苦的味道染上舌根,微微有些灼人,新兴侯夫人放下茶碗,从眼前模糊升腾起的热气之中瞥见上首人貌似十分期待的目光。
“嗯……起初,反应倒是不很明显,胃口……大了些,比平素,更贪睡了——”
听到这里慕容箐的神情似乎有些喜悦:“我近日也十分贪睡,不知是不是换了季节的缘故。至于胃口,吃的……的确是比往日多。”
新兴侯夫人也随着她的神情高兴起来,她*地站起来,坐到她的身边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小姑可曾叫人来看过?”
慕容箐摇摇头,蓦然神色又有些黯然:“起初也问过,都说我年纪尚幼,况且气血不足,恐不能怀胎。”
“别听他们的,喜事总是来的意外,你别放在心上,某一日许就来了呢。”新兴侯夫人捉紧她的双手,温柔地包裹在掌间。
慕容箐点点头,举目感激地看着她。
两人如此对望着,倏忽新兴侯夫人如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悄悄压低了声音附到她的耳边:“对了,小姑何时来的天癸?”
唇边似能触到面红耳热,慕容箐慌忙将她推开,垂首眼睛也不知该看向何处,到处兜转着:“嫂嫂问这个做什么?”
“小姑害什么臊?”新兴侯夫人捏了捏她的手背:“怀胎十月,是不来天癸的。”
慕容箐听到解释,似有所缓和,缓慢地抬起头来,看见那人冲向自己肯定地点点头,才支吾地说道:“不瞒嫂嫂……我是秋天才有的初次,到今日……咦……似乎前日就该来了。”
“晚到些日子不奇怪,只若它不到,恐怕就是有孕了。”新兴侯夫人轻声地说道:“小姑可再等等看。”
“嗯!”慕容箐使劲点点头。
两人都沉默下来,又同时默契地看向一旁怀抱婴孩的乳母,目光俱都十分地柔和下来,四手交握,没了方才乍一来的生疏和畏惧,倒又是如从前一般热络而亲切起来。
不知是谁率先叹了一口气,新兴侯夫人悄悄用余光向侧面瞄去,总不该是自己又矫情地埋怨起来了吧,这一瞄才发现原来那目光中早已有了异于方才的神情,有一样谜似的艳羡,还有些莫名的伤感和悲切,合在一双美目之中,五味杂陈的。
“嫂嫂真是厉害,一举就生下了男孩。”她突然说。
新兴侯夫人抽了口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佯作也是十足羡慕的模样,站起到了角落里欣赏着那些珍奇宝贝的赏赐,蓦然抚上一匹艳红的绸缎,啧啧地称赞道:“瞧瞧,小姑真是好福气,这颜色和质地,哪里输给谁家了……”
“这颜色,我从前打算只一次穿着。”慕容箐幽幽地说。
眼前的人愣住,一时半刻不曾言语,慕容箐吸了吸鼻子,也没再清楚地说下去,脑海里是那一年的凤冠霞帔,彼时羡慕非常,到了如今、日后,恐怕再无同样的机会。
甚至都不知该羡慕谁了。
新兴侯夫人轻手轻脚地坐回她的身边,重新抚拢住她柔弱的双手,罩在长长的袖子里,无声地安慰着,而慕容箐也似是悲戚过了,抬起头来,冲她微微地一笑。
“对了,母亲在宫外还时常惦记着……”新兴侯夫人突然又意识到什么,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小叔?”
慕容箐显然是一时愣住,而后的口气也带了些不自然的慌张:“他……他病了,一直身子不好。”
“我能否去探望探望?”
“恐怕不行。”慕容箐干脆地答道。
慕容冲遇刺的消息似乎并未打算传播出去,就连身为兄长的新兴侯慕容暐都不曾知晓。而慕容箐也并非是得了谁的旨意要去隐瞒,而是在一种莫名的境遇之下,刻意地想要遮掩住。
新兴侯夫人更是不明所以,却有些被惊吓到而不敢言语。
“他……他性子愈来古怪,不愿见人,我恐怕,会惹得嫂嫂不悦。”慕容箐强作镇定地解释道。
“如此……只是……”
“他一切都好,不必挂怀。”
宣室殿内已无了最初几日的血腥气味,取而代之的,是凄苦的草药味道,内室外燃起熏香,且门窗大开,伺候的人却鲜少几个,恐怕若忘记了这是帝王寝居的所在,人将更少。
这一处仿佛遭人遗弃,除却离处置政务的正殿近一些以外,似乎已是别无用处的储物室了。
小心而又试探的脚步声,榻前方士的耳朵微动了动,手下动作也随之停了一停,却时间不长,还是继续起了工作。
“夫人。”
慕容箐心虚地停下来,站在离榻远远的地方,想要翘首看望一番,却又不是十足的敢于。
“先生,我弟弟他……”
“劳夫人挂念,郎君虽还未醒,却较往日好些了。”
慕容箐垂首犹豫了片刻,终于说:“我能过去看看他吗?”
桐生默默地站起身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却足够打破沉静,他步履恭敬却轻盈,款款地走下来,走到慕容箐的身边,微微弯了腰:“夫人,还是回去吧。”
慕容箐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总归没能说出来,许久又换了问话的语气:“他是不是,不会醒了?”
“夫人面色红润,却有困倦之意,这月天癸如何?”
慕容箐显是不曾想过他会突来这样的问话,呆了半刻都不知如何应答,总算是听到那人自鼻息而来的叹气声,继而说道:“郎君刚换过药,夫人若要保胎,便还是回去吧。”
慕容美人有孕。
暮色合来,宣室殿较之白日更为安静,乍看真如一只睡着的巨兽,肚中空空的、静静的。
桐生背起药箱,从宣室殿门前拾起鞋袜,回望了一眼殿中,却在一片微弱灯烛照亮的黑暗之中茫茫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失望地回过头来,挪动了下脚步,始终还是再度看了回去。
“郎君发热,夜里恐怕会严重一些,多盖些被子,捂出汗来,实在不行,便去外殿寻我,莫要耽搁。”
被吩咐的宫人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死人一样生硬地点点头。
宣室殿旁,即是昭阳殿。其实现在的天色,还不算太晚,那里即使是张灯结彩,也实在不算得过分,桐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循着小路前走,月色孤单得很,没什么星星作伴,他突然觉得很累,累到似乎再也走不动路,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湖泊,背后又是仿佛在追逐着他跑的高墙,他总算是坐下,莫名背后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隔了一下,他摸索起来,总算捉到一柄硬生生破烂烂的东西。
放到眼前来,仔细地打开。
木剑。
也许是近日忙昏了头脑,这大东西裹在棉衣里,竟一天都没有察觉到。
的确如同是一把玩具一般,什么都做不了。
桐生抬起头来,蓦然注意到湖畔一只小小的影子从坐立到站立。
宫人打扮的少女,回头惊喜地看向来人,却转瞬之间化作落寞。
在宫中,这些事情太过平常了。桐生眨了眨眼,想要离开,却如有什么心事一般,迈不开脚步了,半晌认命一般,他只将那木剑重新裹缠起来揣进怀里,朝那女孩走去。
“他说他开春,就会住在这里。”
少女在地上工整而用力地写下这几个字,又打着手中的灯挨个照亮了。
桐生看了看她,似乎明白了一些,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
少女比划道。
桐生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该安慰安慰她,便说:“明天,说不准就把他等来了。”
少女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听没听见他所说的话,转头朝暗处跑去,倏忽就没了人影,桐生默默地叹了口气,伸出脚来,磨平了一旁泥土上字画的痕迹。
“先生!先生!”
从背后突然传来呼唤的声音,桐生下意识回头一看,见一盏烛灯打着向这边而来,似乎是发现了他一般,在茫然的寻找中蓦然冲将过来,喘着气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道:“先生,总算找到您了,不好了,郎君他——”
“走水了——”
桐生如同穿梭在梦境里一般,从小道转向大道,一路如同奔跑一般的快走,耳边是模糊的叫喊声音,余光所到,是不知哪一处宫殿走水而腾起的烈火黑烟,一下子便将黯淡的夜色照亮起来,他的心砰砰地直跳,脑袋中又瞬间空白得不行,什么也想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而又将往哪里去。如今的场景如此熟悉,就像是哪一年的旧事重演一般。
他这是要……去做什么来着?
宫门被一推而开,桐生急切地闯了进去,漫无目的地撞了几次头,总算是摸到了榻上,他像是猛然清醒一般的,脑袋轰然一下,随后将手颤颤巍巍地伸到正前,抚上榻上少年人的额头。
如同碰到了火星,烫到了手。
“凤皇……”声音里意外地就带上了哭腔,也不管周围是什么人,竟口无遮拦地喊了出来。
啊……又是这个人。
慕容冲不耐烦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被,脚下的炭火烧得正旺,他伸出了一只脚来,靠近了炭火,脚心微微泛红,粉嫩嫩的,而又干干净净。
门被敲得哐哐地响,他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侧目而看,可足浑似乎正在绣些什么新的花样,面上笑容都要溢出来了似的,她的身旁坐着她的丈夫、他的父皇,正宠溺地将下颔抵着她柔顺的发,两人突然一起抬头,目光温柔地看向他。慕容冲微微笑起来,似乎不再打算理会那恼人的敲门声。
低下头,慕容暐似乎又钻进了床底,像是要拆房子一般朝下面的人怒吼,慕容冲将伸出的脚放松,纤细的小腿微微荡着,像小小的桨。
“凤皇,醒来,快醒来!”
醒来?他难道不是正醒着吗?这里这么暖和,又有他的家人……门外的人是在说谎话吧?想要骗他出去?出去哪里呢?去外面练习骑马射箭?还是算了吧,就连慕容恪都在这屋子里安静地读书,他为什么偏要出去呢?
如果……一整个冬天都能像这样度过,就好了啊……等到春天的时候,再出去看慕容箐院子里的木樨花吧。
唉,好困,就这样……睡一觉好了,反正,大家都在这里陪着他呢。
桐生点燃了香,又将汤药顺着慕容冲掰开的嘴灌了进去,却不怎么成功,那些汤药顺着,俱都从他的嘴里重新淌了出来,桐生有些不知所措,他颤抖的手探上他的鼻息……
不可能。
桐生缓缓地木讷地将慕容冲的身体平放到榻上,底下已有胆大的上前一步再去探气,一探之下一惊,立刻向再底下的人传道:“快快去告知宋侍郎,小郎君没了!”
桐生该是听见了,却没什么反应,一步步蹒跚地走到窗前,一手支开了窗子。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有了星星。
“占星,可知天意。”
“天上的星星这么多,怎么用它们来占卜?”
“当初是你救了我,可为何谁都不行,偏偏是你呢?”
“我四叔……”
“命不该绝之人……”
蓦然,一个疯狂的念头从脑袋里钻出来,桐生浑身一凛,转头直奔向床榻,一下子伸手将慕容冲顺着脊背托起,手下仍是火烧一般的热度,隔着一层棉被尚能感受得到,所幸的是,不是冰冷。
似乎正前隔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一下子阻隔住了一段距离,桐生却并没什么在意,他激动地将下颔抵着慕容冲的脑袋,手在他的背上使劲地拍了两下。
“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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