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木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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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天子诸侯皆设有公桑蚕室,仲春二月,天子后妃,以少牢祭祀先蚕神,三月朔亲率内外命妇在北郊亲躬亲桑事……”

宫人筑起烧火,桑枝焚烧为细细的滚烫的灰末,由精致的盆钵捧起交于皇后的手中。皇后苟姝桑麻素布,妆容素丽,却仍将眉角眼尾高高吊起,显出十足的威严来,她微虚起双眸,环视一众嫔妃命妇,嘴角平淡冷漠却蓦然衔来一丝浅薄的笑意。

“慕容美人。”

周身因恐惧而不得控制地一记颤栗,慕容箐收敛眉目放垂身姿,目向脚尖的丝缕花纹,依稀还能闻见自己应声中的颤抖。

“是,殿下。”

“祀先蚕一向为自古后妃之本分,念你初为帝妾,当与我一同洗浴蚕种。”

喜而乐闻的苍白面色,慕容箐目色惊恐而慌张,四下梭巡一般最终如求救一般落在斜前站立的张婧娥身上。那一束目光急切而真挚,当是全幅的信任,张婧娥微侧过身,余光中皇后自高处而临下的威严正如大山压来。

拢袖轻咳一声,倒是在这寂静一片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张夫人可是有话要说?”

张婧娥倾目斜视,撞入那求助的热切之中又蓦然撤回得干干净净,她微弯下双膝:“殿下恕罪,妾不甚小心,感染风寒之症。”

苟姝微笑起来:“寒暑交替,难免的事。”

“慕容美人,上来吧。”

神情乍有些许恍惚,牵连得眼前事物都不甚清晰,几步阶梯就仿如从泥泞中艰难拔脚,而下一步又恰入泥泞之中,还似同某一年盛夏的宫院。

“阿姐,你瞧瞧看这是什么?”

手心里尚还蠕动着靠近的肥虫,倏忽靠近眼前,少女吓得尖叫出声,起身后退又班进长裙的后襟,踉跄着摔倒在地,惊惧和委屈一拥而上,她眼前便一片模糊,蒙入了泪水之中。

眼前少年不知所措,以来恶作剧的肥虫早因那声尖叫而不知被丢向哪里去了,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想要伸出手来,却始终犹豫着将双手合来拍了拍,又向身上抹了两把。

“阿姐,你别哭了……都……都给本王听着,公主怕虫,若今后再有人吓唬公主,本王定要求陛下惩处于他!”

手心痒痒的,目色空洞,而肢体的僵硬仿佛再不属自己,似乎直到所有的目光都撤离开来,转而各自忙入桑蚕,她才始有一些真实的感觉,脚下软软糯糯,仿佛踩空,如若是再迈前一步,恐怕就要瘫软似的跌倒。

“殿下,李美人已服药,方叫人抬出去了。”

慕容箐手上一滞,蚕种被压入水中。

“与人私通……果不是陛下子嗣,如此丑事,还是不要叫人知晓,太后近日礼佛,也莫要去打搅,只悄莫声息扔出去就好。”苟姝停下手中的动作,余光映在身侧,突然微笑起来:“慕容美人当听来个笑话,不就是住在昭阳殿旁的李美人,这深宫寂寞,常人难忍,她也算可怜,自从之后,可当没有这一人。”

支离的画面重新拼凑,悠扬的敕勒歌曲,动人的歌喉,悲戚的一方苍白布帛罩住一具日渐僵硬和冰冷的身体,那时宫中流言蜚语,谁又知道究竟为什么。

慕容箐手中冰冷,半袖入了水中浸*。

得帝心者生,失帝心者……

死。

苟姝莫名地蹙起眉头:“美人这是怎么了?”

“殿下,陛下回宫了。”

长久的麻木和空洞,直至落入温暖的枕席,却依是如此,少了些难忍的痛楚,眼前模模糊糊奔走的人影,却看不清究竟,耳畔不清不楚的动静,却是莫名的熟悉而使人心安。

疲惫不堪,该是要睡一觉才好……

“陛下,先生来了,两位先生都来了!”

陛下?是皇兄吗?似乎很久没有见到他了,那些通报的语气听起来焦急万分,是怎么了?是为了躲避太保的问政,还是偷懒又被四叔抓住了正形?可是要醒来帮他一把?他从来……都要替他出谋划策的,只是如今浑身都没有力气了……

算了,还是睡一觉吧……

“回陛下,郎君伤处不深,亦未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恐怕无救。”

谁在说话,吵吵嚷嚷的、啰啰嗦嗦的……

“回陛下,有救。”

这么熟悉的声音,应该是……是谁来着,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了,只是听起来如此舒服……不过,什么有救无救?出了什么大事吗?可是……浑身还是没什么力气,虽然好奇,到底还是睡醒了之后再去看个究竟好了,现在,应该不是非他不可的境况吧。

落木浑身一凛,撑起双眸看向身旁并排跪拜的桐生。

“回陛下,有救。”他又重复了一遍:“郎君需静,请陛下将闲杂人等撤出。”

苻坚蹙眉,目光周旋于眼前的两人之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榻上平卧着的面色苍白而毫无生气之人,方才吸入的气息又沉沉地吐出来。

“放我进去!我要见我弟弟!放开!陛下!”

又是谁在吵啊……明明才安静下来,眼看着就要睡着过去了啊,自己仿佛已长久未能睡得安稳了,有话难道就不能好好睡一觉起来再说吗?刚才那个声音……应该是阿姐吧,唉,女人向来最是麻烦,丁点小事就开始吵嚷了啊……

似乎突然变得安静了。

“凤皇,醒醒。”

谁又在说话……

桐生轻轻卧下身去,一手握紧他的脉搏,一手避开伤处撑着那瘦弱的肩膀将他扶坐起来,下颔禁不住靠上了他散乱的头顶,动作缓慢而轻盈地将外衣、中衣层层掀开,□□出冰冷而瘦骨嶙峋的脊背。

血还未流干。

掌上深色的草药附着上去,就着一种类似拥抱又宛如慰藉的姿势伤处被层层地裹缠起来,从白雪似的布帛渗出黑绿的药液和鲜红的血液。

桐生没有松手,慕容冲便就毫无意识和知觉地倚在他胸前。

他的脉搏越来越浅。

“凤皇,别睡。”

为什么?

明明已经很累了,为什么不能睡一觉呢?坚持了这么久,难道哪怕是松懈一刻都不行吗?

蓦然脑袋里划过一丝念想,慕容冲轻微地拨动着手指,浅浅划过桐生的手腕。

坚持?坚持……什么?从小到大,他哪里有过在坚持些什么?读书骑射、文韬武略,到底哪一样不是他向母后撒娇一场就可以避过的?他从不曾坚持过,哪怕是一件事,那么,方才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慕容冲的手指再度拨动,便被桐生一掌收束在手心攥紧。

“既然你选择活下来,我便毫无保留,保你选择。”

活……下来?

这人,在胡说些什么?他为什么要死呢?明明活得好好的……

“我曾诺你,一日你兵临长安,我即随君处置。”

诺……好熟悉,这当是他曾经说过的话……这人,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呢?他……

桐……

夜色浓重得遮住了繁星,连月色都看不见了,巨大的恶兽嘴中含玩着众人,匍匐着陷入沉睡,蓦然一道人影交叠于另一道人影,手腕被禁锢住,手背上一阵剧痛,连带着整个人险些摔倒。

“师兄。”

桐生回过神来,在迷茫的夜色中看见那一双与自己几近相同的双眸。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长乐宫?”

落木似并不急着言语,墨色双眸深沉而望不见底,他蓦然开口,却没有只言片语,偏侧面庞,望向一旁仍着凉的宫灯,深深地吸气。

桐生较之方才的惊吓更为冷静下来,他翻腕回握住那只牵扯住自己的手掌:“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

“师兄为何要说大话,您该知道,若救不活他,你是什么下场。”

并非疑问的语气,而是十足十的夹带埋怨,桐生轻轻松开手:“这不是大话。”

“失血如此,他必死无疑,常人不知,你我还能不知吗?”

桐生不置对错,默默将抽回的手缩回袖中,却蓦然又被捉了回去。借着微弱的灯火,苍白无色的手背与青紫一片的小臂格外刺眼,落木有些发抖,连声音都带着不可置信。

“饮血……?”

桐生倒吸一口凉气,从速将手干脆地收入身后。

“身为医者,这实在愚蠢得可笑。”

“他若放弃,早便死了。”

“师兄难道不明白?”

桐生眸中涟漪波光一般动了动,又干脆合上双眼。

“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吗?”

“有。”

落木蹙眉,眉目紧紧纠缠,面容如结:“为什么?”

“说不清。”

在一片寂静中一声突兀的吸气声音,落木低下头,神情掩饰在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下,他闭起眼睛,良久良久,才轻盈而似毫无在意了似的点点头。

“是,的确说不清。”

又是良久良久,耳后一阵蹒跚的步履之声,落木缓慢地抬起头,转过身,目向那离去的背影,逐渐,逐渐,隐匿于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凤皇,凤皇……”

桐生方才褪去鞋袜,隔着一道屏风和一道模糊的影子,于门前停止了脚步。

“你醒醒好不好……”

“夫人。”

慕容箐抬起头来,模糊的泪眼之中呈出来人的影像,她站起身,款款地后退,让出一方位置来,默默无语地站立着。

桐生走上前去,轻轻握住慕容冲的腕,温温热而*漉漉,桐生微微侧目,余光中那小心翼翼的目光如乞求一般,她轻启朱唇,又似犹豫,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

“先生,我弟弟还会醒来吗?”

桐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的问话,酝酿了一会儿,反问道:“夫人在这里守了一夜?”

慕容箐摇了摇头:“夜里陛下在此,清晨才许我进来探望。”

桐生轻轻将慕容冲的手放回厚实的锦被中,又提起药箱将研磨好的草药寻出,轻轻俯下身想要撑着慕容冲的肩膀将他扶起,倏忽动作一滞,停顿了许久。

“夫人……该多陪郎君说说话。”

苻坚以指肚轻轻划过染血的箭尖,又顺着抚向箭尾,旋转着整只羽箭,最终将那一枚小小的刻字面朝向上。

“长鞘马鞭击左股,太岁南行当复虏。陛下,这民间谣传不无道理,星象汇集,太岁行向,天降警示,足以见得……”

“咳咳——”

太史令总算是停下了嘴边的絮絮不止,侧目小心地看了一眼恭立皇帝身畔的赵整。

“咳咳——咳——”赵整再度用力咳嗽了几声,眨了眨眼睛,那太史令立刻恭服下(河蟹)身,道了一句便悄莫声息地退身下去。

“陛下。”

“这说明什么?”

赵整眉梢微挑,微福身自苻坚手中接呈过那一枚羽箭,从箭尖到箭尾打量起来,手指附上那一枚刻字,以半开玩笑似的口*:“说不定是有人嫁祸。”

苻坚抬起头来与他对视,良久唇角牵出笑意:“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如此恰能证实慕容氏反心昭然,望陛下早作决断。”

苻坚并未回应,他缓缓站起身来,身后宋牙紧跟而上,却不见他有匆匆离去的意思,停顿一刻,仍未有动静,便小心抬起头来,那人貌似长叹,却又收敛得很,便如同只是一声粗长的呼吸声。

“宣室殿——”

铜镜似乎摆错了方向,直直地竟冲向床榻,半映照出遥远的一张苍白面目,躲藏在一张明眸皓齿的美人面后。

慕容箐最后以黛笔将长眉描画出去,便垂手收拢了墨发,眼眸微垂,指尖扫过案上或过于繁复或过于艳丽的首饰,茫然而漫无目的。

她又抬起头来,从铜镜中望向自己,一时有种奇妙而惊恐的感觉,仿佛这镜中藏了另一个人,回神平静下来,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将长发自由地散漫下来,微微起身,走到榻前。

他依然平静地睡着,像是正在做一场长久而美好的梦。

打开窗,早春便勇于开放的花朵招展着伸进一条臂膀。

木樨,雪白的木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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