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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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一夜,朦胧的困意穿插在殿外兵甲摩擦、铁靴撞地的动静里,到天蒙蒙亮起时,耳边反倒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慕容冲眨眨眼睛,悄没声息地将可足浑搂箍住自己肩背的双手掰开来,轻手轻脚地从榻上翻下来。

只走了几步出了内室,迎面便与一从偏门拐入的人影撞了面,来人缟衣素裳,披发憔悴,双手紧紧握着一柄长剑,颤巍巍地举在胸前。

“阿姐?”

慕容冲与照面一人彼此看清彼此,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慕容箐垂手任长袖将利剑半身盖住,神情也缓和下不再紧绷,这一松懈似乎卸去了全部力气,一下瘫软坐到了地上去。

“外面的秦军一夜未撤,我怎么也睡不着。”慕容箐解释说:“母后呢?”

慕容冲侧身向内室指指:“母后像是也才睡下,皇嫂呢?”

“还在偏殿。”慕容箐说,脚下似乎使了一股力气却没能站起来。

“我去替你将她接来这里,顺到外面去看看,不知道秦人将皇兄关在了哪里……”慕容冲朝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又问:“偏门无人守着?”

慕容箐一边摇头,一边捉住他的手借力从地上站起来。

“等等,凤皇。”

慕容冲回过头来,正见慕容箐依旧持着方才的站立姿势,寸步未动,薄唇微抿,目下一片红肿,目中又莹莹像盛满了两池清泪,扑朔之间便要溪流一般刷下面来似的。

“我们会死吗?”

祭台上奉牛、羊、豕三畜,台前王猛缓缓睁开双眼,朝着烟雾缭绕之中看去,微不可闻的是一声叹息,而后扶膝站立起身,步履不轻不重自祭台而下。

“倘若慕容恪健在,恐怕你我不会站在这里。”

“那可说不准,您看看……这燕国,早就腐朽生蛆了,岂是这几年的事?”邓羌从一旁拽出一串慕容评府上搜缴的金饰,啧啧叹道:“不过,有一点是真的:天不假年,英雄壮志难酬,又所辅非人,无奈啊。”

王猛止住脚步,邓羌也随之停下,只见前面的人回过头来,问了一句:“陛下打算怎么处置燕室?”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陛下为人,自然是从宽赦免。”邓羌答道,想想又问:“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回事?”

王猛听了他的话微微颔首,虚了眼眸手抚上一幅须子,似乎没打算答他后面的问话,只是自行琢磨着自己的心思,好一会儿似是自言自语,幽幽开口道:“弄不好……可是会出乱子的。”

“乱子?什么乱子?”邓羌顿来了一份好奇,将脑袋一凑过来欲一探问。

“大乱子。”王猛说。

“辽东太守韩稠诚降。”赵整笔正立于苻坚身侧,将手上一份降书合起置回案,案前半倚于座上的苻坚闭了闭眼,从一只袖中伸出手来轻揉额角,换得在一旁的宋牙矮下身来,抽手替了他。

“陛下。”

殿外踏进一人,风雷一般跪到殿前,苻坚开了双眼,正见郭庆举起双手于胸前抱成一拳:“陛下,燕主追到了,正在殿外。”

“带进来。”

慕容暐周身绳索捆勒,长发披散下来,加之头颅低垂,看不清他脸面,就这样狼狈模样被两名秦兵押着进到昔日自己坐掌的正阳殿中,倒是无师自通便老实跪下。或许始终紧张不安,再或许到了如今多少有些自弃,双膝磕下也是重重一响。

苻坚早在他被押入之前便坐直了身子,于高殿之上向阶下之人一番俯视打量,半晌竟是笑了起来:“好歹一国之君,如何这样狼狈?”

慕容暐仍旧低着头不说话,站离他身前几步距离的郭庆率先反应,揣出缴获,几步行到殿前,递交给赵整转手苻坚。

殿下跪着的那一人到了此刻才总算将头抬起来,眼中浊然薄泪盖住视线,却不失焦距紧紧盯着苻坚从赵整手中接过一枚玉玺来把玩。

像是注意到了这样的目光,苻坚微将手举起向他,问了一句:“既是宗族基业,何故丢弃不顾?”

赵整迈前一步,方想提醒他该如何答话,却倏忽被苻坚拦下,侧目而视,苻坚面色平和,不像是在*他说些什么,除却一人在上、一人在下的场面,更像是平素的一场交谈。

慕容暐逐渐收了目光,眼皮颤动一刻,总算双手撑地,叩首答道:“狐死首丘,有什么不对?”

语气中意外地和缓无波,中夹着一分淡淡的倔强,又强撑着骨子里本不必要的尊严几许,奈何到了旁人耳中却是更像狡辩。

也的确可以说这是狡辩。

苻坚没有立刻开口说些什么,只微向后一倾身子,身旁赵整轻嗤一声,偏过头好似不屑再看他一样,殿下郭庆立在一侧左右审视着正对话的二人,半晌才看苻坚摆了摆手,将那一枚玉玺搁到案上,站起身吩咐道:“命张蚝、邓羌即刻带兵撤出后宫、戚里,留时间给燕主召集文武,朕在宣明门外静待燕主率众而降。”

窗外一阵喧哗,慕容冲与慕容凤、慕容泓纷纷抬了头,三方互对了眼后一齐站到窗前,由慕容凤伸手将窗开了一缝,三双眼睛各带着试探向外看去。

“秦军怎么撤出去了?”慕容凤口中略带着狐疑,一边用手仍旧撑在窗子上,一边两边看向慕容泓与慕容冲二人。

他们被秦军“看守关押”在这宫中已有些时候了,虽不能说成整日提心吊胆这么软弱,倒也是在憋闷和猜疑之中度过。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慕容冲蹙眉问道:“能是什么事?”

慕容泓摇了摇头,显然也是摸不到什么头脑。

按说就算秦军要从皇宫中撤出,也该将他们这一干“俘虏”一起带出去才是,更何况,秦王苻坚还未召见他们,也未定他们生死,正当在邺城坐镇受各方降书、统收户口,平白地撤军作何?

“不然咱们出去看看?说不定有了皇兄和十叔的消息。”慕容冲说。

慕容泓点头同意,一旁慕容凤却凝眉道:“不然先去太后与我母亲那里看一看吧,别是……”

慕容暐坐于空荡荡的一座正阳殿中,手里还是攥着那枚玉玺,茫然四顾,突然全然一股酸楚盖过所有。

若说以往心中还有些什么恐惧、愧疚、后悔、责怨,那么如今便只剩下这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楚之感。像是来源于苻坚方才口气话语中近似的“赦免”,又像是来源于这寂静无人的周遭。

殿内甚至找不出一个替他传最后一道旨意的人,慢慢地将眼睛闭上……

父皇,你看得到吗?

“皇兄……”

慕容暐周身一瞬战栗,缓缓撑开眼皮正看到慕容冲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殿下,正微锁着眉头,一双烟目似解又不解地看向自己。

慕容冲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摸进正阳殿的,或许只是一种习惯,他说不清楚。

“皇兄,秦军退了?”

一阵足使人窒息的沉默,慕容冲屏住一口气,等待着殿上一人的答复,然而他并不答话。

“可是十叔带兵回援?或是长安出了乱子?”

还是沉默。

慕容冲有些急了,低眉落眸,唇齿抿放,这种气氛下难免有不安,以食指勾了食指,中挽着一截袖袂,反复绞弄拉扯,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解释,只能硬生生再拽些不甚合理的凑数:“再不然是五叔反了秦军?还是……”

“凤皇。”

慕容冲闭了嘴,一手悄悄捂住脖颈,堵着不叫心跳出来。

慕容暐缓缓将手中的玉玺松开放到桌角。

“完了,都完了。”

慕容冲感到一阵目眩,眨眼的功夫目前天旋地转,脚下也一软,“咚”的一声,跪坐在了地上。

苻坚被迎入太极殿正中高位,望向由门而入率领群臣、步伐走得滞缓而沉重的慕容暐,褪下一身玄衣、摘下一顶玉藻,不过就是一个区区的凡人而已。

“缴,燕主玉玺。”

慕容泓从一众俯身的文武之中微抬目光,眼盯着慕容暐伸出手,被苻坚身边的宋牙接去了他手上玉玺,送交到苻坚手上,眼中簇簇怒火,却终究只是咬牙抿住不发。

耻辱,莫大的耻辱。

“缴,燕国大司马印绶。”

慕容冲跪在地上,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手上,抿唇间鼻头一酸,不知什么滋味。突然想起那一对鎏金的马镫,继而不由自主便想到那马镫的主人。

既想到了,就忍不住想得多,却是渐渐惊恐地发现,那人的面目已如同自己的父亲,模糊得在脑中只留下一个轮廓,再怎么细描也描不出五官节末了。

眼下一双靴头映入,慕容冲吸了吸鼻子,不小心还是落下了泪来,所谓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来了什么,然而此刻却来不及去擦拭,只能故作镇定地带泪抬起头来,端平双手,将自己一幅印绶奉上。

在上受降的苻坚微虚了眼目,看清眼前之后,袖下指尖弹动一瞬。

“各州平定、四方降服,凡得一百五十七郡,二百四十六万户,九百九十九万人。”赵整合书,躬身退入侧后,另一边郭庆站出,拱手上报道:“将军朱嶷擒杀慕容桓,收其兵众及辽东郡。”

之后便是报上所缴珍宝、所获宫女,王猛立于最前,趁着这会功夫暗向后方压压一片躬弯的腰背睃去,目光所及是一派俯首帖耳的恭敬,向前……

“以侍中王猛,为使持节、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冀州牧,镇邺,进爵清河郡侯。”

王猛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游神这许久,倒是也无甚仓促尴尬,只不失常态迈步出去,跪拜叩谢。

“臣谢陛下。”

“以杨安……”

一应受降、交接、统户、分赏行完,殿上的苻坚由宋牙微矮身扶起,缓而不失威严。

殿下一应跪降的宗亲之中多有倒入气息者,一口酝在胸中不敢呼出,紧绷的神经拉扯到极限,想必是都知晓接下来,便该由着这殿上最高贵的一人,拿捏他们的生死命途了。

慕容泓有几分不屑,却也有几分郁结:像不知是该痛痛快快慷慨领死,还是苟全性命满心中不甘。

“朕本欲怀柔四海,以德平天下,近却屡出战车、无奈将士远征、百姓罹难,虽赖天下人不识天命,但亦朕之过也。今大赦之,愿与百姓更始!”

慕容冲与慕容泓肩并着肩,浑浑噩噩自殿中走出,手掌捏紧松开,恍惚间远远看到慕容暐的背影在前方踯躅,竟突然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想了想却不知该怎么,干脆重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的模样。

“十叔的事,要怎么与道翔说?”

“有什么怎么说?十叔是为国而死,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吗?”

慕容冲支吾一声,蹙眉间一双烟目盯着慕容泓眨了眨,终是知自己与他关此无话,于是叹息一声收回目光,半晌才又问:“二哥,还是没有消息吗?”

夕阳从侧面照透慕容泓的面目,他的神情还是从前的肃穆,仿佛还更要“冰冷”,语气中一派冷漠淡然,听起来便叫人忍不住周身战栗:“许是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也没什么可惜的。”

慕容冲愣了一愣。

“凤皇,你听着。”慕容泓突然转过身来,背光面对着慕容冲,手上抓住了他的胳膊,覆上他耳,压声道:“咱们今日活下来,是为了有朝一日,有如越王卧薪尝胆,而绝非他那一般为活而活,全失尊严之事,宁愿一死。”

“啪”

一只陶碗跌碎在地,里盛的汤水飞溅出来。

慕容冲一时不知该在说些什么,还是就此打住,寻思半晌还是左右动了动手腕,最终下了决心一把揽过慕容凤肩膀与他拥住。

“你……你方才说什么……”

“道翔,你振作点,十叔他是为国而死,他……”

蓦地停下,慕容冲感到肩上濡*一片,猛地撒开正相抱的慕容凤,面对上面才见他已是满脸泪痕,大张着嘴,皱紧鼻头,随着眼眉皱紧一下下浑身战栗得厉害。

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慕容冲有些慌了,板过他的肩膀蹙眉一阵安抚劝慰:“道翔,道翔?你怎么了?你哭不出来吗?”

从内室开了门,慕容觊紧跟在宜都王妃身后,两手攥紧她的衣角,慕容冲抬起头,正撞见那女人看一眼慕容凤,面色苍白又看向他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数十辆车马挤挤挨挨停满戚里,晌午自宣明门驶出,之间偶有车上的人悄悄掀开车帘,将头探出去最后留一眼念想,不巧看到片片干涸的暗红,触目惊心,是血,与斑驳的城墙融为一体、看不清原来颜色的血。

飞雪的十二月,秦天王苻坚下令:迁燕国后妃、王公、百官并鲜卑四万余户入长安。

卷二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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