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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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外秦军营帐,到了夜晚各帐中帐外纷纷点起篝火,星点连成一片,照亮不远处在此刻略显寂静冰冷的燕国都城。
王猛身裹一张厚重的裘衣,双手揣入袖中,由底下兵士掀开大帐一角,他于是微躬身子钻入帐外凛冽的寒风之中,乍一步出,几分不适,朝着周遭吹了一口浓白的雾气。
“陛下到了?”
“方才快马三次来报,该是明日就会到安阳了。”早在外等候的张蚝一边答他的问话,一边与邓羌一道上前站定在他的身后。
王猛头也不回,只从袖中腾出手来随意挥一挥,脚下迈开对他们道:“无我军令,你等在此不可妄动、亦不可松懈,即刻着人备马,待我去趟安阳,亲自迎接大驾。”
“驾,吁——”
一队精骑率先策马直入安阳,已在此处等待了些时候的王猛上前一步,为首几名骑兵拉缰掉头闪开一条道路,现出正中被簇拥一路的乌身赤蹄大马,马上翻身而下一人,还未等王猛礼拜,便听他一阵爽朗笑声。
“昔日周亚夫不迎汉文帝,今景略弃大军而来迎朕,是为什么啊?”
王猛臂上一沉,抬头对上苻坚一双灼目,弯眼笑道:“臣一有陛下全然托信,二无向外求名之愿,为何要效仿周亚夫?”
苻坚被堵得无话,却无甚不悦,反倒像更开心。这时他身旁随从也已翻下了马背,赵整上前一步笑着打圆场道:“陛下大老远跑来,可不就是为了被侍中堵这一句?如今好了,通身都舒畅了!”
王猛与苻坚相视一笑,侧眼向苻坚身后扫视一圈,蓦地碰上列在最末的慕容垂,似是见了老朋友一般笑开了眉眼:“冠军将军也到了,一路辛苦!”
慕容垂略有尴尬,低头抱拳一记,未有多话。
“朕此次率精锐十万为景略助阵,必能攻下邺城,一举灭燕。”苻坚松手向下捉住王猛的腕子,后者顺势转身与他并肩,君臣亲密相靠,步履一致向已备好的府室而去。
“如今攻取邺城,已如釜中抓鱼,陛下何必亲自赶来?”王猛反手与苻坚双手相握:“太子年幼,万一监国有何闪失,只怕追悔莫及。”
二人已步上扫除,由走在前面的赵整、宋牙开门将他们迎入室内,苻坚不急答话,等到赵整将门闭上,才拉着王猛坐到炉前,道:“朕知道你的忧虑,这不是把人带来了?”
未等王猛应答,苻坚又微颔首笑道:“说来,朕在长安偶从高士卜得一卦,甚是有趣。想问问你,近日邺城附近,可有什么异象?”
王猛暗向赵整看去一眼,后者轻微摇首。
“陛下知道,臣从不信这些。”
大门半开,王猛重新将手揣进袖里,身后赵整慢慢将门合上,与他相随走出一段,蓦被他陡然一转身吓了一跳。
“陛下今夜所说,并非你与我所说的那副龙兴之卦?”
赵整摇头,解释道:“那方士如今为陛下、太后宠信,赐住外殿,他意是,那副龙兴之卦是误出的天机,凡俗之人得此卦象,本就是私窥天意,怎可继而深知。”
王猛缓缓伸出手来,向蓄须的下颔摸了一摸,半晌又问:“既无关龙兴卦,如今又是怎么一回事?”
“称是星象所显,东有凤凰横亘西望。”赵整说:“陛下以此为吉。”
“当真有此象?”
“不知。”赵整答:“不过此人的确是有不小的本事。”
“凤凰西望之兆,他作何解?”王猛问。
“所解为:不得宰鱼杀羊。其意明确,无非是叫陛下宽赦鲜卑敌虏。”赵整眉间一皱:“然而我想,那一幅龙兴之卦于我,无论如何都非吉兆啊……”
慕容臧立于车下,探出犬齿勾住下唇,半晌无甚动作。
正阳殿后门处几名亲信侍卫正忙着将皇帝和太傅扶上马车,慕容臧眼见慕容评那副笨重的身子没于车帘之后,不知为何,紧绷的神经一时松弛下来,憋不住轻笑一声。
“你做什么?还不快上马!”皇帝从车中探出半个脑袋,蹙眉盯着慕容臧问:“莫非想叫人看见?”
慕容臧愣了愣,脑中缠绕的思绪断开,终还是低头矮身上了马车。
轫木移去,一声清脆鞭响伴着马蹄车轮之声齐作,慕容臧一手掀开身后的车帘,向越来越远的正阳殿正门方向最后看去一眼。
太后宫中仿佛被一片浓黑的乌云刻意笼罩住,沉闷又绝望的氛围如瘟疫蔓延,慕容冲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这一幅围城的局面已足够让他坐立难安,加之室内一片压抑着的低低啜泣声音……
他向来不喜欢承事,也不会承事。
胸口跳动得厉害,似乎到了嗓子眼,闭了双眼后再睁开,又觉得眼前梦幻一般迷寐,仿佛所能眼及触手的都不是真的。
手背上一片濡*,原来是可足浑的手心覆了上来,这一下子心跳更加厉害,眼前也开始愈来模糊,因为那一只平素惯了包裹他的手,如今每一寸的肌肤都透着激烈的颤抖。
慕容冲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住了,他需要立刻从这里走出去。
从殿下人群之中蓦地一声动静,慕容冲下意识看过去,正看到不知是哪一宫的美人*着簪钗向自己颈间一刺一划,再□□时鲜血喷涌而出,正沾到周围人的裙角、衣袖上去。
随着周遭人散开的散开、瘫软的瘫软,她的身体左右晃了晃,“咚”一声面朝下栽倒在地。
“啊——!”离她最近的一位淑仪瞪大了眼睛,愣了许久总算自喉中提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喊声,一声打破好容易持了这么久的宁静,所有一开始憋闷着不敢作声的人此刻一齐大声哭了出来。
“都慌什么!”可足浑一声怒喝,慕容冲立刻感到手间一紧。
“给我把她扔出去!其余人都闭嘴!老实坐下!”可足浑站起身来,面上涨红:“城还没破!秦军还未打来!陛下正在正阳殿与太傅议事,龙城援军即刻就到!你们都给我慌什么!”
此起彼伏的大哭大哀之声再度被强压下,可足浑重新坐下,如同因方才那一通怒火而浑身颤抖得厉害,她将手一抽,合入袖中,微不可闻一声抽泣,被一声轻咳掩抑过去。
一辆马车由千骑护送从建春门悄悄驶出,绕小路转向郊野的树林,慕容暐坐在车正中与弓着身子坐于两侧的慕容评和慕容臧挤挨着,双眼紧闭,手藏在袖中,仍旧攥握着皇帝的玉玺。
车于光秃秃的树林之中辗转前行一段,外面蓦地一阵骚(唉)乱,慕容暐睁开眼睛,眉头深锁,向靠车窗而坐的慕容臧问道:“外面怎么一回事?”
慕容臧撩开车帘向外看去,似乎是后方起的动静,于车上看不太清楚,于是回头请命道:“臣这就下去看看。”
马车停下,慕容臧从上面跳了下来,抽出腰间佩剑向后走了几步,眼看几名骑兵似正在冲突,于是大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回乐安王,后面有几人逃跑了,是否要追?”
慕容臧蹙眉,却没有答话,方才问是否要追的骑兵微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又探问一句:“乐安王,是否要追?”
慕容臧猛地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夺过那人的缰绳,低呵一声“下马”,那兵士不敢多作言语,老实从马上翻身而下,慕容臧顺势上马,剑尖指着他们吩咐道:“秦军就在附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追上来,不能叫陛下在此耽搁下去了,你等听命,务必保护陛下!”
“是!”
马车重新驶起,慕容暐见慕容臧未上车来,便挪了身子到窗边欲向外探听,却倏忽被慕容评抓住手臂拖拽回来。
“陛下,秦军随时会派人来追,还是快快离开此地为好。”
慕容暐蹙眉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松了坚持,重新坐稳。
是夜。
邺城南门的城头上竖起几支火把,与城下一队严整的秦军照面,散骑侍郎徐蔚登上高处,举起手中一颗南门守将人头。
“开城门——”
“驾!驾!”
慕容臧一路策马狂奔,回到建春门时发现城门洞开,由里面不断向外逃出高句丽及扶余的质子、城门守兵,百姓倒是没有,慕容臧弯腰拦住一名士兵,在一片混乱之中大声问道:“怎么一回事?城门怎么开了?”
“徐蔚杀了守将!开了南城门!秦军入城了!”
慕容臧松开他,握缰的右手禁不住一阵颤抖,牙关咬紧,向脚下马镫一踹。
“驾!”
慕容臧一路奔向皇宫,宣明门内此刻还聚集着虎旅的精锐,过门之后一路上不少纷乱叫嚷的宫人侍女,慕容臧不由分说拔剑向挡了道路的一一砍去。
到了正阳殿门前时,环顾一圈发现只剩下慕容泓还独自跪着,那腰背笔直的少年仿佛也听到了什么声音,回过头来注意到了他手中带血的长剑。
慕容臧握剑疾走,如同凶煞,到了跟前一把揪住慕容泓的领子喝问道:“慕容冲呢?”
慕容泓显然从未见过他的这副模样,一时有些被吓住,不明所以只本能地答道:“在……在太后宫中。”
慕容臧松开了他,转身又骑到马背上去。
“驾!”
“报——大司马!南门破开!秦军入城了!”
一室哗然,恐慌再也无法压抑,太后宫中再度陷入一片混乱,慕容冲坐在可足浑身边,耳畔除去女人的哭喊还有一阵不止的轰鸣声音,想要站起身来,腿脚却发软无力。
混乱中又是一声刺耳尖叫,盖过所有人的声音,殿前一位欲夺门而出的宫妃倒下,现出从殿外闯入的慕容臧来。
一阵匆促的脚步,一剑以极快速度横在慕容冲脖颈处,滴滴答答的鲜血染了衣领,乍然有些触目惊心之感。
“大胆!”可足浑站起来,满面惊恐地指住慕容臧:“乐安王!把剑放下!”
慕容臧似乎没有听见,剑向前一寸,慕容冲生生抽一口气,微扬起下颔,似想要躲避开那危险的利器,却又不敢有大的动作,呼吸之间带了浓重的抽泣声。
一旁的慕容麟和殿下的慕容凤同时站起来。
“乐安王!你要谋反吗?”慕容凤大呵一声。
慕容臧眼目发红,紧紧盯住慕容冲,总算开口道:“虎符,在哪里?”
慕容冲低垂眼目盯着那柄横来之剑,一时因惊惧而忘记了答话,慕容臧提了声色,像被触怒一般:“调遣虎旅的兵符在哪里!”
一旁慕容麟率先从这惊变之中清醒过来,上前一步从案上一角摸索到慕容冲的虎符后紧紧握在手中:“虎符在此,放开中山王。”
慕容臧侧目看他一眼,顷刻转了剑锋指向慕容麟心口,那一边剑一撤离,可足浑一下跪软在地,一把搂住尚还僵不能动的小儿子。
“把虎符给我。”
慕容麟喉间吞咽一声,缓缓将手伸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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