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三十五)昔去雪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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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元与玉斜一齐下了山。
玉斜对天山门各处守戒极熟,他们绕过了天阶,在太乙溪边的梅林里寻到了只发旧的舠舟,推进溪里。王小元坐在船头,玉斜拾起了杉蒿,在溪水里缓缓搅动。
两人顺着雪溪而下,绵延群山在身边掠过,画屏似的光景在面前延展。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们从汊流处漂离了山门,又过了许久,这才见得翠绿而耸拔的云杉,大片连绵地相倚靠着。
少女撑着杉蒿,将舠舟靠了岸,先一步轻巧地迈出板壁,伸手将王小元拉上岸来。
“从这儿往北走,很快便会到庭州。那处水少,你若是要去,得先装饱了水囊。午时日头大,得戴上笠帽。你去了那儿,便可去车行里雇车,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王小元望着她,迟疑地问:“师姐,你也要走么?”
玉斜摇头,慵懒地舒了舒手臂,笑道,“我只是送你下山来,顺带也去镇里寻些黛粉盒子。在天山门里呆久了,着实发闷。”
她扑眨漆黑如圆杏的两眼,伸出葱白的玉指,在唇边悄悄地一竖,道,“我也违了门规啦,小元师弟,你可莫要告诉长老们呀。”那笑意狡黠而清艳,看得王小元心里怦怦直跳。
两人迈开步子,在云杉林间穿行。玉斜面上含笑,心里却忐忑发紧。自从数年前上了天山后,她便再未踏足过尘世一步。这不仅是出于清修的缘故,更是因为她知晓,兴许有觊觎着她的恶徒,一直在山下等着她前来自投罗网。
那于梦魇中频频现身的人影犹如鬼魅般缠绕在她心头,从逃离家门的那一日起,容家的快马便似紧随于她身后,如今她一闭眼,仿佛还能听见嘚嘚鸣响的马蹄,踩得她头脑昏胀,心头乱跳不已。
带王小元下山这事儿也有她一片私心作祟,玉斜想,她也该走出这山门了,不能在容家的阴影之下过一辈子。
一步又一步,两人踏过落雪的山径。脚下的路被冻得很硬,可越往山下走,土地便愈发松软。林中阴阴翳翳,浓翠在风里流淌,风拂过枝梢时似在呜咽。
王小元抿着嘴,低着头,似是心事重重,时不时伸手进袍袖里捏一捏袖袋里的银子。玉斜知他是在苦恼候天楼的事,便也不出声打扰。
远处似有些微的马嘶声,玉斜忽地一个激灵,仰首望去。她的心跳得极快,似要撞裂胸膛,发汗的手猛然握上刀柄。不远处云杉的影子里,似是有乌墨般的黑影在晃动,她正想定睛望去,却听得王小元开口叫道:
“师姐,那…那里有许多人!”
确是有许多人。
浓郁的树影里,有数个牵着黑驹的影子闪了出来。为首的是个骑着乌骏的粗蛮汉子,脸上有道狭长的疤,身裹细貂皮,正阴惨惨地望着玉斜发笑。
“徐家的…小妞儿。”他猥淫地弯起嘴角。“老子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啊!”
玉斜震悚地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容氏次子会在这里?
这张狞恶的面庞,她从孩提时记到如今。过了不知许多年,那发皱的脸庞、细狭的两眼与微凸的前牙,那男人所有的一切都令她恼恨之极。这末多年了,他还是如往时一般猥恶,教她刻骨铭心,一眼便能认出。
“过了许多年,这小娘儿们倒是生得愈发标致了。”那叫容将钟的次子摩挲着下巴,细细地打量着玉斜的身姿,自言自语,又粗俗地大笑,“喂,你还认得我么?”
那昔日还有些青涩的女孩儿出落成了玉软花柔的模样,唯有那大而深邃的双凤眼仍如当年一般,瞳仁里深藏着小鹿一般的惊惶。
“你…你为何会在这里?”玉斜浑身一凛,紧紧按着刀柄。她上天山已有五年,可今日一下山,却竟撞见了这她平生最痛恨的人!
容氏次子大笑,旋即恶狠狠地道:“因为老子在这处等你!等你迈出那寒碜的破落山门来,等你从天山门那群老不死的手掌心里走出来,老子足足等了五年!”
“这五年里,老子每月都上天山来瞧一趟,总算在今儿逮着了你!”
玉斜满面煞白,只觉头顶上如惊雷一般作响。怎么会有人死活惦念着她,在山脚下等她五年,只候她来自投罗网?
可一想起容氏,她便刻骨地发恨,恐怕容氏也是如此记恨徐家的。根植于骨血中的仇恨不会轻易消弭。
男人踩着马镫,腿肚撞了撞马腹,让黑骏上前几步。
“喂,徐小娘子,随老子一齐走罢。你在山上住久了,不知道外头有什么事,老子便告诉你。”他舔了舔唇,“徐家完蛋啦,哈哈!你娘和你姊妹的滋味,老子也已尝腻了!”
随在他身后的家丁也一起粗狂地大笑,笑声桀桀,回荡在云杉林间。人群开始悉悉索索地移动,直至将两人包围。滔天的怒火烧上心头,杀意暴涨,玉斜瞋目切齿,猛然紧攥刀柄。
可还未将刀刃抽出,一只手却忽地从旁探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玉斜一怔,却被王小元拉往背向人群的一方,迈开步子奔跑。“小…小元……”
王小元拉着她一面跑,一面回头嚷道,“师姐,咱们走!待跑出去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双拳难敌四手,纵使玉斜如今刀法已有小成,他们仍处下风。王小元一眼便看得出来,那容氏手下豢养着的人也都不弱,尤是人群里的一个着辫线袍的带剑侍卫。
只见那侍卫身形精瘦,可两手却粗圆,青筋迭起,眯缝的两眼里精光闪动。王小元与他对视时只觉战栗,那似是个江湖好手。
“我们退回天山门去!”王小元身上出了层冷汗,叫道,“或者…从别处去庭州!”
身边传来呼啸风声,一转头,只见得身后尽是飞驰的马影。狭隘山道上骏马飞蹄,容氏率着众人扑袭而来,像一团团翻卷的墨云。
玉斜忽而用力甩开了王小元的手。王小元惊愕回头,只见她毅然回身,握上刀柄。
“你走罢,师弟。”
少女说,“我和你一样,也有心瘴。”
长刀出鞘,锋刃如同一道自苍穹间流泻而下的天光,刃尖映出星点寒芒。王小元没抓住玉斜的手,她像疾风一般向人群掠去,尽显锋芒,再不见往日温柔模样。
那心瘴是她的过往。恨意在她的血液里流淌,无论多少个日夜都难以磨灭。她忽而觉得有些可笑,明明自己也难逃俗世牵绊,却对王小元口口声声地说玉白刀法非静心平意地修习不可。
一刀劈出,斩的是脚下积雪,扬起大片雪雾,迷住追袭之人的双目。玉斜如飞蝶般穿梭于雪尘之中,她伸手抽下腰间素带,紧紧地拧了几圈,绕在云杉树间。
马蹄疾奔而来,绊到了素带上,受惊之下乱了步子,昂首嘶鸣。伏卧在雪雾中的玉斜乘机伸手揪住马鬃,飞身而上,一刀斩下了容氏家丁的手指。
痛嚎声此起彼伏地在林中响起。
长刀沾了血,弥散开的血腥味令玉斜作呕。她直直盯着雪上的殷红雪点,只觉仿佛心里有一方净处被玷污。下一刻,她又旋身一斩,使出“玉雪辉寒”的刀招,斩断马腿。
大股血花飞溅,马嘶声、呻吟声不息。她想起娘亲与姊妹锦衣华美,在堂中齐坐欢笑的景象,又想起朱户凋敝、残花败草的府园,一时仿佛被仇痛攫住了心神。
“鬼…那娘们太狠……是恶鬼!”
白衣少女对容氏家丁惊惶的呼声充耳不闻,她站在一片血泊间,清丽的面庞上溅满鲜血,神色却是淡淡的。
一支飞刀忽而从身后激射而来。玉斜始料未及,闪身时慢了些,刀刃擦破了面颊。
掷飞刀的是一个着辫线袍子、背阔胸宽的侍卫,他眯着两眼,笑嘻嘻地跳下马,从背上解了只铁牌,把在手里,另一只手抽出剑,剑尖向她比划了两周。
“姑娘,你这一手功夫真俊。”他笑眯眯地道,“在下来向你讨教两手,成么?”
王小元浑身一颤,被那人的笑容惊起了一身寒毛,喝道:“别和他交手,师姐!”
他在恶人沟里待得久,最是知晓恶人的模样。凡是藏着坏心思的人,脸上笑得便愈发甜蜜。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的人,往往傲睨天下万物。
玉斜柳眉紧蹙,她踱着步子,与那侍卫缓缓周旋。雪片在二人间纷纷扬扬地落下,静默只延续了片刻,两人突地拔剑出刀,尖锐长啸的疾风荡开漫天琼花!
侍卫使剑的手段炉火纯青。他疾步上前,足尖踏上杉木,身影飞速于林间奔梭,像有三四个影子同时在闪动,从四面八方刺向玉斜。结实的臂膀犹如抡锤一般将钢剑高举,一下、两下、三下,死死地夯击着举刀相抵的那个少女。
“天山门的刀都似绣花针一般,学来好看,使起来却不大有用。”他从容地笑道,“姑娘,绣花针都能刺衣裳几个小窟窿,你这刀却碰不着我的衣角啊。”
玉斜从剑下闪过,袍袖如白羽般飘飞。她身子伏得极低,侍卫一剑刺向下方时,她忽地抬腿一踩,革靴底踏在剑刃上。
“花儿,不是在你衣裳上绣。”她冷眼看着那侍卫,从齿缝间缓缓吐字,“而是在你身上皮肉里绣!”
长刀一挥,劈向侍卫。侍卫矮身一避,却被刃尖劈裂了耳廓。他伸手一摸,只见手心里汩汩流淌着殷红热血,面上的从容神色倏然变了。
容氏次子容将钟在后头冷冷地望着,把手里冒着热气的酒囊丢进雪里,冷漠地发令:
“所有人听令,给老子捉住这贱婢子,斩断手脚也无妨。”
他从袖里拿出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没了手脚,正好跑不走。若是她不听话,杀了也没事儿。只留下头,面皮也能卖个好价钱。她姊妹挣的银子已够多了。”
一旁的家丁吹了声唿哨,这回从杉林里出来的倒不似是寻常武人,而是什么打扮的人都有。着麻衫、直身、僧袍的,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如出一辙的却是他们脸上的狰狞神色。“这些是…什么人?”玉斜站在雪地里,冷声问道。
容将钟哈哈一笑,“徐家的对头,天山门的仇家,若是要寻,倒也能寻得一大批来。老子就在庭州酒肆里略略打听了一番,便寻得许多要上天山门来寻仇的人。”
“方才见了你,老子便遣快马去叫了一叫,他们常在山下逡巡,不一会儿便来了。”他从怀里取出沉甸甸的顺袋,挥了挥,叫道,“各位江湖弟兄们,这女娃是天山门的!人儿归我,她身上若是搜出什么玉珠、刀谱,尽管拿去,全归弟兄们享用!这袋金银,归先帮小弟拿下这女娃娃的英雄!”
玉斜略略一扫那些人,心里便不由得发虚了几分。她瞧出其中有许多人功力深厚,是使刀枪斧钺的好手。往日里时常有东青长老镇守山门,这群心怀不轨之徒上不得山来。
眼见人群缓缓围上来,她正心慌,却觉身后有人捏了捏她的手掌。
她惊愕地回头,却见王小元站在她身后,面色煞白。他的手冰凉而紧绷,却没在发颤。
“你…你还未走?”玉斜感到自己的笑容有些勉强,嘴唇失了血色,“这是我的家事,你别管了,快趁这时候下山罢。”
王小元摇了摇头。“师姐,一起逃。”
“对不住,小元师弟,我未和你说过……我想报仇。上山、习刀,为的都是这事儿,和你一样。”她瞟了一眼逼近的人群,言语有些仓促。说到后来,她两眼发红,嗓音颤抖,“我想在这里手刃他,哪怕是被他们捉走欺侮,也比龟缩在山门里的强。”
“师姐和我不一样。”王小元却继续摇头,冷汗淌过了面颊,可他神色很是认真。“师姐是要接手玉白刀之人。”
他想让自己逃回山门中么?玉斜心里有些隐隐的疑惑。她仓皇地举刀,拦下飞劈而来的锋刃。一个满脸癞疮的叫化挥舞着狼牙筅,犹如枝杈的尖刃化作道道白影,朝她狠狠刺来。她的东方、北方各有长棍、铁枪疾刺,一时间,她被困在人群间厮打。
容将钟骑着黑骏,远远地望着在雪里扑腾的众人,抚着髯须咧嘴笑了。
他已满心想着如何折辱那心高气傲的徐家小姐,要她流连于床榻,直到脸蛋儿挂上一副谄媚笑意,肯伏在自己膝下为止。
可就在这时,众人只听得在刀剑的铮然鸣响中,一声清喝划破长空。
这喝声倏时震退了所有人。发话的是一个素衣雪袍的少年,他先前缩在玉斜身后,也不拔刀,众人只道他是个孬种,不敢上前,自然也不将他放在眼里,只专心围打玉斜。
王小元深吸一气,向人群里的玉斜望了一眼。
“师姐,我给你查验一回功课。”王小元朝她笑了一笑,手按上刀柄。“我只从师父那儿囫囵学了个大概,献丑了。”
玉斜正竭力支撑着将要刺到脸上的枪尖,脱不开身。惊震之下,她拼命摇头,张口频频,似是在对那少年说“不”。
似简实繁,玄之又玄,说的便是玉白刀法的刀谱。她学了五年,在第一年便已看过三式刀谱,却只能翻覆地学前两式。至于最后一式,却是迟迟挥不出来。一刀惊人,二刀伤人。至于最后一刀,那是杀人的刀法,既杀人,也杀己。
“第三刀。”
王小元抽刀出鞘,刀尖下垂,微微划了个弧,作出起势的准备。刀身映出烁烁凛光,日头似的灼目。
这是他第一次要挥出这杀人的刀法。
“玉碎瓦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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