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三十一)昔去雪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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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沉沉,凄寒朔风在巍然天山间呼啸而过。鹅毛似的雪片从天顶上坠下来,沉甸甸地在肩头积了一层,像厚厚的毡毯。干冷的风刀子从口鼻间灌入,冰冷得似要将人脏腑冻麻。
一个小小的影子在雪里跋涉着,在一片茫白里像一粒伶仃的胡麻点。
那是个年幼的小孩儿。他每踩一步,雪便没过膝上扎的蒲草垫子,草屐缝里积满了雪。手脚麻得失却了知觉,明明红通通的,摸上去却似几根冰条。
王小元浑身捆着正骨用的木条,艰难地在雪里挣扎。他先前在恶人沟被打断了骨头,伤还未养好,身上隐隐地发疼。可在这荒凉的雪窖冰天里,一切知觉似是被急剧的冰冷淹覆,所幸有前些日子误食的壬阳旺气丸打底,他身上虽冷,却也不致受冻至死。
不知行了多久路,他在覆雪的天山上望见了一道绵长的石阶。阶旁有顶草棚,一粒暖橘色的灯豆子在呼啸风雪里轻轻跃动。他拖着僵硬的身躯挨近草棚,只见得里头坐着几个天山门弟子,正抱着剑打瞌睡。
“…劳…劳驾。”王小元艰难地拖着步子过去,敲了敲半开的棚门,嘶声道,“几位大哥,我想问个路……”
正流着哈喇子的天山门弟子猛地蹦起来,拔剑四望,这才瞧见门边这小小的雪人儿。
“问…问路?”
天山门弟子揉着惺忪睡眼,狐疑地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有人开始窃语。
“不是罢,荒郊野岭的,来问什么路?这小子莫非是什么妖怪么?”
“外头雪这么大…他是怎么来的?”
这荒无人烟之处常有雪妖出没的怪闻,会在雪上留下硕大无朋的印子。有人说那是住在山间的大脚野人,可许多弟子却觉得那是妖物。王小元到访时,身上顶着一片白皑皑的雪,活脱脱像一只小妖怪。
王小元抖索着手,从怀里扯出一枚玉佩。
“我来…到天山门学刀。天山门怎么走?”他说。
弟子们的神色愈发惊疑不定,有人接过了玉佩,细细地摩挲,只见得那羊脂似的晶莹白玉上篆着逐月玉兔,是玉白刀客留下的镇门之宝。
良久,有人犹豫着开口:“南赤长老把玉佩留在了金府,说是要给一个天赋异禀的公子,你是他么?”
王小元摇了摇头,“不,我不是他。我是代他来的。”
天山门弟子先前拿崇敬的目光望着他,听了这话,不由得大失所望。再一瞧这浑身是雪的小孩儿,只见他衣衫褴褛,草履蒲帽,脸上挂着两条结了冰的鼻水,活像个邋遢的小脏猫。
有人开始低语,“喂,这人不会是个小贼,偷了给金公子的玉佩,想乘机混进咱们天山门罢?”
众弟子心里不由得生疑,可翻来覆去地细察,只更觉这玉佩货真价实。想到师命难违,另一人便索性道:“算啦,领他上天阶,先带给东青长老看看,留他作决断罢。”
两个弟子戴上皮帽,提着琉璃灯出了草棚,在风里冷得龇牙咧嘴。王小元也踉跄着和他们走进风雪里。他俩拉了拉阶边长索,扭头对王小元道:“小孩儿,从这里上去走好一段路,便到天山门了。你抓好这绳索,要是掉下去了,咱们可不理你。”
王小元懦懦地点头,咬着牙伸手抓住了长索。那长索钉在石阶一旁,被冰冻得硬梆梆,抓久了能脱下一层皮。一行人往石阶上攀,初时仍能闲庭信步,拾阶而上,可越到上头,便得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不知爬了多久,石阶尽头现出一道幽青冰湖,寒气森森,湖中藏着四千零九十六枚铁剑与几枚孤伶伶的石柱。此处是太清剑冢,若是踩空了跌入湖中,准得遭万剑穿心。王小元被弟子们拎起,摇摇晃晃地踏在石柱上,湖后是高耸的玉帝观,明月挂枝的照壁上诸天星宿围拱。
庄穆的山门边上,有个怀抱龙纹七星剑的老头儿在闭目候着,似是在等何人。
弟子们将王小元放下,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作揖礼:
“东青长老。有位小兄弟上门拜谒,手里拿着南赤长老交去的玉佩。”
老头儿白眉一抖,心里似在咂摸着这句话,忽然间神色激昂,忙睁眼道:
“是宁远侯府的公子么?快请、快请!”
可他一睁眼,便看到了蓬首垢面的王小元,两眼的雀跃火光登时熄了,一对飞扬的眉耷拉了下来,喜色不再,只斜眼睨着王小元,淡声道:“这位公子…瞧着日子过得挺…青黄不接的啊。”
王小元喘着粗气,老实地道,“我不是金乌少爷。我是来代他学刀的。”
沉默了片刻,众人哄然大笑。非但是领他上天阶的天山门弟子在捧腹狂笑,东青长老也笑得满面起褶。
“你…你小子…是在说……你要代金乌公子学刀?”
“是呀,怎么了?”王小元鼓起面颊,心里有点生气。他气的倒不是自己被轻看,而是他们在提到金乌时的忍俊不禁的神色。有天山门弟子讥笑道:“你都代他跑了腿,他怎地不自个儿来学呢?难不成你还能代他吃饭、替他睡觉么?练刀这种事儿也是能代的么?”
“老实交代了罢,你这玉佩是从何处来的?偷的、抢的,还是捡的?”
王小元怯生生地道:“这是少…少爷给我的。”
“小小年纪,一张嘴净会骗人。瞧你这穷酸模样,五文钱放你手上都嫌多,哪儿会给你这末贵重的玉佩?就算这玉佩真是你家少爷送你的,天山门百年来只传剑法,刀法从不给外人学。”天山门弟子打量着他那瘦得似竹竿一般的身板,眼里盈满蔑意。“你又提不动钢剑、又不是大姑娘家,死心罢,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王小元却不气馁,他可是把他爹的全部身家都掏给车行雇车、又挨恶人沟狠打了一顿才赶到这处来的,一两句冷嘲热讽哪里能动得了他的心?说着迟那时快,他赶忙两膝一弯,把浑身疼痛抛诸脑后,用力地往地上磕头:
“求求各位大哥了,让我见见玉白刀客罢!”
旁人只觉这小子得寸进尺,哄笑得更甚。他们已在心里拿定主意,这肮脏的小子是山脚下镇里新来的无籍流人,不知用什么法子得了宁远侯府公子遗落的玉佩,便拿着这物事来行骗。
可天山门乃正道大宗,做事得稳当,一时对这小孩儿打也不是、骂也不成。东青长老捋着白须徐徐道:
“喂,小娃娃,既然前来拜师学艺,便拿出诚意来罢。《礼》有云:‘惟天下之至诚,为能化’。登门拜临玉白刀客者数不胜数,人列能从山头排到山脚,再绕到另一座山头,除了这玉佩外,你有什么本事能笃定她一定会见你?”
“长老,您是说,要我懂得心诚则灵么?”王小元眨巴着眼,高兴地道,“那我便去给玉白刀客磕头,磕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磕到她肯在千万个人礼挑拣我出来见我、教我刀法为止!”
方才在一旁听着的天山门弟子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先前你就一直在口口声声地说,要玉白刀客教你刀法,究竟是为什么?学了刀法有什么用么,你是要称霸天下,还是要讨得姑娘芳心,好娶到一个漂亮媳妇儿?”
王小元摇头:“我要救人。”他凝望着火烧似的霞光,向着渺朦云海的另一头远眺。“只有天下第一的玉白刀法才能打倒那可怖的魔头,让我把少爷救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话一出口,其余天山门弟子忽地收了嘲弄的笑声,反倒以忿然的神色瞅着他。有人低低地呸了一口,骂道:“痴人说梦!”
这世上最厉害的刀法摆在面前,却只想着救个和他没什么亲缘的主子。天山门弟子大多是豪横势家出身,只觉这与利丝毫无干的念头荒唐透顶。
东青长老却呵呵笑了几声,抚须道:“小友若是真有意求道,那便不妨教咱们另眼相看罢。”老者指了指山门外,“你就在那儿站着罢,过了今夜,明晨我再问问你心意,是要回日暖风和的山下,还是入了这成年风雪大盛的寒苦之门,你这一宿便好好想想罢。”
王小元刚想张口说话,两个天山门弟子便一左一右地架住了他胳膊,将他往山门外一放。东青长老与其余弟子哈哈笑着走了,入了殿门便将槅子紧闭,不再出来。只留他一人在外头孤寂地吹风。
夜里风雪渐大,枯枝发狂也似的乱颤,雪沫打着旋儿在空里冲撞。玉帝殿化作沉沉欲摧的暗影,彤云似的压在他面前。王小元冷得齿列咯咯作响,壬阳旺气丸在他身中带来些微的暖意流淌,他抓着木枝,艰难地站在原处。
天幕是墨一般的漆黑,冷到极点时,他眼前、耳中已然生出幻觉。恍惚间,他望见自己与金乌牵着手在嘉定的青石板街上撒丫子奔跑,竟似是跑得浑身发热、满头大汗。王小元想出声呐喊、想将身上衣衫尽数剥去,可手脚冻得石头也似的,动弹不得。
黎明了,日轮鲜红,浮在云海之上,染出一片红鳞似的光。天山门弟子中有些早起扫雪的,提着簸箕、笤帚慢腾腾地前来,见到山门外立着的雪人儿,不由得心里发恼。
端着簸箕的弟子蹙眉道:“昨儿是谁这末有玩心,在山门外扑雪人?”
提着笤帚的弟子撇嘴,“谁知道,反正不管是谁扑的,都苦着咱们啦。”说着便用笤帚拍了拍雪人,想打散这团雪。
可笤帚拍了拍,雪簌簌地落下来,却教他们吃了一惊,只见雪人里头是一个浑身冻得青紫的孩子,手里支着条木棍,眼皮耷拉着,却倔强地挺着身子。
“…人!”把着笤帚的弟子惊恐地大嚷,“这是人!”王小元在山门外站了一夜。夜里风雪极寒,他也冻得没了知觉,只僵僵地立着。东青长老听说了这事,很是意外。弟子们手足无措,又撵不走这小子,便只得扫净了间小庐舍给他。王小元裹着毡毯,喝了几大碗姜汤,身子才渐暖起来,可手脚确是要冻烂了,青青紫紫。
等得身上有了些暖意,神志清醒了后,王小元便怔怔地问前来照看他的天山门弟子:“哥哥,我这算得入了天山门么?”
“…算,算罢。”那弟子给他从陶罐里斟黑糊糊的汤药,嘟囔着道,“再让你在山门外站下去,小命都快没了。反正你也带了玉佩来,东青长老说,索性给你收作个外门弟子,要学剑不准入列,只能在剑阵外用眼瞧、用心记,知道了么?”
若是旁人,得入这西北第一大宗,已经该喜不自禁、心花怒放了,可出乎那弟子意料的是,王小元却道:“那我能见玉求瑕,向她学刀了吗?”
他说这话时神色凝重,两眼不住扑眨,眼珠漆黑,像盈满了天光。天山门弟子愣住了,没想到他这般诚心发问,失笑道:“你小子做的什么美梦,这怎地能成呢?你以为天下第一刀客是想见便见,想拜就拜的么?”
王小元没说话,他低下头,闷声不响地用手指绞着褥子。他想问,若是他不是要见玉白刀客,而是想见一见他的义娘呢?孩子想见爹娘也是需要缘由的么?
只是他不想说出玉求瑕便是他义娘的事儿,毕竟他已隐隐察觉到,王太是要偷摸着来天山的,若是被人发觉了此事,他义娘准会被人指着道同恶人沟的山鬼私通。
“罢了,你想去就去。”那天山门弟子见他一言不发,把汤药碗往床边几案上重重一放,嘟囔道,“你都拿了玉佩来天山门。照南赤长老先前的说法,只要拿了玉佩来了的,管他什么牛鬼蛇神都要接进门下。你要是想去寻玉求瑕学刀,那便去罢。”
“只是她练刀之处在天山崖上,你攀不上去,便得在上崖的小径那儿等她。运气好时十天半月能撞见一回,要是她半年下来一趟,咱们也帮不得你啦!”弟子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还有,你是个男娃娃,就算见了她,也准学不得玉白刀。”
“为什么?”王小元很是不解。
“女子才能学玉白刀法,因为这刀法循的是阳柔之道。身子骨不够韧、身段不够婉柔是习不得刀的。”那弟子哈哈大笑,“要不,你重新投回胎试试?下辈子做个能习刀的女娃娃。或者用锤把骨头一根根锤断,身子便够软绵绵的,如此便能学刀啦!”
风雪纷飞,白尘弥散,一道小径蜿蜒爬上山崖。
王小元顶着风从庐舍里出来,怀里抱着盖罩的小火炉。他向弟子们借了件厚桂布衣,裹在身上,趔趄着在雪中前行。天山崖高耸嶙峋,似是直突天阙。王小元在岔道口歇了脚,跪在了雪地里。
他咬着牙,高声呼道:
“嘉定金府王小元,求见天山门玉求瑕!”
喊声回荡在冷寂的飞雪间。他在坚冰上使劲儿磕了磕头,又往前迈一步,积雪没到了膝边,他又扯开嗓门嚷道:
“嘉定金府王小元,求见天山门玉求瑕!”
无人回应,可他仍不气馁。天山门的东青长老曾说过,心诚则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是不大认得字儿的他也懂得的道理。王小元高声叫嚷着,用力地磕头,额上磕出了一片红印子。有弟子遥遥地在雪地里看他,低声窃语,似是在讥笑,可王小元才不理会他们,依然执着地一步一磕头,往崖上迈去。
大雪封了前路,他便跪在那路上苦等。怀里揣着的干糗石头似的硬,饿的时候他便用吃奶的力气啃几口,渴时捏碎了雪吃。这回的冰冷更是难捱,他不知跪了几天,神志几乎要在这极寒中死去。
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支小药杵,那是从捣药的天山门弟子那儿偷来的,精钢制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要等到玉白刀客下山崖来,哪怕是豁出这性命,也要得见他一面。
不知支持了多少个时辰,抑或是过了几日,在簌簌落雪中,浑噩的王小元只觉眼前似有一片飘逸的白。日光从轻纱间透过来,似有些飘渺。
他艰难地抬起被冻僵的脖颈,这才发现自己跪在一个女子面前。那女子戴着顶箬笠,笠沿是飘飞如云的白纱,掩住了她的面容。她腰间系着一柄雪白长刀,刀身微弧,像一道月华落入了凡间。
是他心心念念、一直想要得见一回的玉白刀客。
“义…娘。”
王小元颤抖着喊道。真是奇怪,他想喊的不是玉求瑕的名字,而是“义娘”。他的嗓音已然嘶哑,朔风将残破的辞句吹去,女子微微歪过脑袋,似是没听清他说的话。
她似乎十分惊愕,来来回回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小孩儿,良久,才迟疑着问道:“你是谁?”“我是…”王小元气若游丝地道。“来…学刀…的。”
玉求瑕默默地望着他,露出的两眼里盈满了怜惜。她的目光在王小元身上流连片刻,口里不住叹息。
“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呢?”
王小元仰起头,无力地望着她,冻僵的嘴角勉强扯开一个笑容。他跪在雪里,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枚铁药杵,四肢垂软而乏力,连一分一毫也站不起来。
“因为我…一定要…见您。”他有气无力地道,“要学…玉白刀。”
仔细一瞧,他的嘴角有发干的血痕,手脚似是被拗向了可怖的方向,像被抽了去了骨头。
而事实上,他也打折了自己的手脚,用手中握着的铁杵一点点把身中骨头捶碎。王小元向金震偷学过几式拳脚,记得些微使内劲、点穴门的功夫,可没想到这招式头一个对付的便是自己。
天山门弟子对他说,除非震碎自己浑身骨脉,才得窥玉白刀法门径。于是王小元便依言照做,真咬着牙用铁杵把自己的骨头一根根敲碎。
呼啸风雪之间,面无血色的小孩儿拖着浑身骨裂的身躯,重重地在雪地里磕头。
他伏下身,气息奄奄地从齿间挤出微弱言语:
“…嘉定金府王小元……求见天山门玉求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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