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二十)不意熟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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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园中落叶金黄,犹如明金的绸缎在地上舒开铺展。正是一年秋景最盛时,金府里青瓦黄叶、朱柱乌檐相映衬,美轮美奂。
后院里暂且住进了一个女人,下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听说这女人是宁远侯出外游猎时发现的,那时她昏迷不醒地倒在林里,身上带伤,看打扮似是个江湖中人。
小厮儿在她身上摸出了一串玉珠,那珠串晶莹剔透,珠子上镌着月纹。宁远侯认出那是天山门门生皆会在身上带的信物,纵使心中有百般疑虑,却还是权且让她在府内养伤。
这日,阿潘与王小元把着笤帚在院里扫秋叶。绿天叶子泛黄,蔫蔫地耷拉在树丛里,梧桐似绽开满树金花,叶片犹如胡蝶金翼,在秋风间烂漫起舞。
阿潘抱着支一人高的笤帚,手上不停,口里也不闲,道:“喂,你说夫人会不会生气?”
王小元正用簸箕铲着落叶,闻言抬头道:“生气?”
阿潘眼神发飘,想入非非:“一个漂亮的女人住进了咱们府上,早就该惹起许多闲言碎语。何况她来历不明,现今又昏睡着,要不是收留她的人是老爷,咱们可要被人家背后的唾沫给淹死!”
“想什么呢。人家兴许是从哪个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身上纠缠着些江湖恩仇,不慎挨了暗算,这才昏在了城郊的山坡上。这种事儿都在公案书里说得烂了。”王小元又埋下头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梧桐叶。
良久,他闷声道:
“而且,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在望见那女人的第一眼时,不绝的战栗感便自他周身涌起。这种惊惧仿佛来自遥远而久远的某个时刻,他是在林中惊惶逃蹿的白兔,而女人是在空中展翅逡巡的鸷鸟,阴狠而险恶地凝视着猎物。
明明他俩不曾打过照面,可王小元隐约觉得她熟悉。
待扫净落叶,将笤箕放回,王小元在池边洗净了手,去后厨里倒了碗汤药,给那女人送了过去。女人今早似是已醒了,王小元叩开房门时,只见她身着素衣,倚在引枕上,面无血色。宁远侯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和气地向他招了招手。
“小元,你来啦?快将药端进来。”
王小元依言照做,他把木托放在案上,将发烫的瓷碗捧起,递给女人。手掌被灼得发痛,女人却微微一笑,抬手接了,若无其事地将那碗端在手心里。
看来在他进来之前,宁远侯便与这女人叙过一二句话。王小元安静地在一旁垂手侍立,等着女人将汤药饮尽,耳朵也悄悄竖起,探听着他们的对话。
宁远侯笑问道:“不知阁下是从何方而来?在下瞧阁下英姿焕发,显有武人气概,便想冒昧一问女侠出身。若是金某曾有幸与师门结识,那便再好不过了。”
女人啜饮了碗中汤药几口,眉头不由得微蹙。听闻宁远侯出言相询,她仰面展颜一笑,眉宇间却似有挥之不去的阴漠。
“鄙人是天山门玉白刀十六代传人…”她慢条斯理地道,“玉斜。”
天山门?王小元不由得心里一动,抬头望向那叫玉斜的女人。但见她乌眉朱唇,聘婷婀娜,虽满面病容,却端的是天香国色。可王小元与她四目相接时,一股恶寒却油然而生。
宁远侯略有些讶异:“天山门?莫非阁下正是玉北玄长老座下弟子?”
玉斜笑道:“不错。我本是奉了家师的令,下山来办事。不想路遇奸险恶徒,与他们恶战了一场,不慎中刀,这才落到昏死于城外的下场。蒙受将军相救,这份大恩无以为报。”
她恭谨地作了个揖,王小元瞥见她手上全无剑茧。天山门弟子不都是使剑的么?王小元惴惴不安地想。
这女人昏睡时,下人从她身上搜出了天山门的玉珠,是故宁远侯便也对她不甚起疑。
“为助人之举,理所应当。”宁远侯温厚一笑,“玉斜小姐请尽管在府中歇息,待将伤养好了,再另作打算,如何?”
“自然全听将军吩咐。”玉斜笑道。
宁远侯拍了拍王小元的肩,“走了,小元,别打扰姑娘休息。”王小元听话地收起了药碗,转身欲走,却忽地被那女人捉住了手腕。
“将军,鄙人仍有一事相求。”玉斜笑盈盈地道,“我看这位小兄弟面善,又极能讨人欢心,我在这儿闲坐,也有些发闷,不若要他来陪我说说话儿罢?”
王小元被她一抓,浑身鸡皮疙瘩层层冒起。这只手上只有指尖生了茧子,难不成这女人还是个弹拨琴瑟的乐工么?可王小元只察觉到了杀气,这只手与其说是拨出过琴曲,还不若是曾摆弄过人的骨头。
“既然如此,”宁远侯微忖,对王小元笑道,“小元,你就好好陪陪这位姑娘罢,莫要怠慢了贵客。”
眼见着宁远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王小元的脸几乎要皱成了苦瓜。他才不想和这女人待在一块儿,他只想快些去找到金乌,哪怕要金乌把他揍个脸肿鼻青,他心里还更畅快些。
女人在他身后笑吟吟地道:“你是…玉兔么?”
王小元一愣,转头望向她。
玉斜微笑:“看来不是。”
“我在迷阵子那里应该见过你…”她忽地凑近王小元的脸,呼吸都似是浅浅地扑到了他面上,“可你又与我以往见到的不同,长得大了些,还是小了些?”
从方才起,这女人就在一个劲儿地说些古怪话。王小元听得云里雾里,心里依然警戒万分,不自觉将脚步往后挪了一挪。
“算啦,你的事儿先放一放。”玉斜伸手,在他肩头一揽,竟不由分说地让他又进了几步。房中阴冷肃寂,她的面容似是隐没在大片阴影里。王小元瞥见了一对冷冽的眼,目光里似盈满了剧毒。
她凝视着王小元的两眼,轻声问道:
“你们府上的那位小少爷,他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柔和,却带着深沉的冰冷之意。王小元眼眸在微微发颤,良久,他艰涩地吞咽了一下,道:
“…你从哪儿……听到这话的?”
一个自打他们救回来之后就昏睡不醒的女人,竟会见过金乌的面,且还知道他是这府里的小少爷,若不是神通广大,那便该是别有用心,早摸清了金府底细。
女人笑意渐浓,“不是特地从哪儿听来的,我本就知道他。传闻宁远侯府上的小公子精彩绝艳,什么武学高招都过目不忘。那日我得幸见了一面,没想到他竟如此……”
话语的后半截似是被笑意隐没,王小元心中异常焦躁,他将木托重重一放,仰头瞪着那女人道:
“你究竟有什么用意?我瞧得出来,你的笑脸的假的,名字多半也不对,满口都是谎话。你是个恶人,是个极坏极坏的人。”
“呵,你不过也与我打过几个照面罢了。”玉斜笑道,“怎么能如此笃定我撒了谎,又是个坏人?”
王小元冷冷地望着她,“因为我也是恶人。”
女人倏地止住了笑意,头一回仔细地打量起了他。
若说方才她只是漫不经心地、轻藐地将目光扫过他周身,此时便像是要将他剔骨剜肉,抽髓吮血一般地打量着他。恶寒感愈发浓重,王小元浑身绷紧,这才未让身躯的颤抖流露出一分。
“你十分有趣,不会教人乏味。”玉斜道,缓缓扬起嘴角,“那我便告诉你罢,你说得不错,我正是一个恶人。且肚子里装的坏水之多…你可能前所未闻。”
王小元屏息凝神,心跳得很快,仿佛下一刻便会破膛而出。
“你究竟是谁?真的是天山门的玉斜么?”
“说是也对,不是也对,这本是属于我的名字,可我如今却抛却了。”女人艳丽地一笑,眼中发出动人心魄的寒光,“我与你讲个故事罢。从前有个势家,誓要培育出这世间的最正道之人,一个女孩儿在里面出生、长大。族人在她诞生之时,说她既是上天正道,那么名姓应相左,冲冲邪祟之气,于是称她为‘左不正’。”
这些言语宛如晴空霹雳,狠狠劈在王小元头顶。
“左…不正?你是左不正?”
他曾听过这个名姓。
此人虽在江湖上混迹不久,甚而可称得上是崭露头角,可一出手便已掀起腥风血雨。传闻她以一己之力破大兴永定帮,建起杀人凶徒云集的候天楼,手段毒辣残忍,令人发指。王小元只在戏文的字里行间见过她的影子,知晓她不择手段,蛇蝎心肠。
“是啊,我和玉白刀客交手了一回,我用掌击中了她的心口,她以刀几乎斩裂了我的身躯。我在水里漂了几日几夜,攀在渡船之下,不知觉间竟到了嘉定来。我本以为这是厄运,却竟在这儿有了意外之喜。”
“——那就是你的少爷。”
名唤左不正的女人轻轻笑了,眼里泛起的不是柔和秋波,而是滔天巨浪般的疯狂。
女人饶有兴味地望着王小元,双目如千仞深渊,全不见底。她的朱唇一开一合,吐出恶鬼般的言语:
“让我带走…你家少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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