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五十二)痕玷白玉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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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进来的是苦慈长老。但见他身材壮硕,似有九尺之高,身躯在楼板上洒下一片浓重阴影,活像一座小山。芒麻衣衫编著一轮竹篾丝,正随着他阔步簌簌抖动。
王小元认得他,这是打断他两腿的人。
苦慈长老身形硕大,气力也似无穷无尽,抡起竹棍砸到自己腿上时干脆利落,教他在一阵遽然剧痛中昏厥过去,轻易便把他骨头打折。
第二位来的是硬头簧长老,脊背佝偻,两腿却细直,身上披件天马白皮,光鲜体面。他两眼细狭,嘴边现着油光。
这人王小元亦认得,这是挑断他左手手筋的人。
他以往随着耍百戏的人混,时常会作些抛丸的把戏,两只手都要使到。再加之小时候他常与金乌厮混,金乌教他写字,又是左利手,因而他也偏爱用左手。
可硬头簧长老那夜狞笑着抓起他垂软的手腕,任凭他如何哭喊求饶,那只枯朽如铁的瘦手都不曾放松半分。刀尖探入肉里,摧心疼痛游走周身,残忍地在他腕上留下一道长疤。后来他便用不了左手,使不得双手刀。
人影重重,一个个掀了竹帘入到楼中。王小元放眼望去,立时汗毛卓竖。他认出了打破他听室的刺楠长老,将火油浇在他身上的斑竹长老,用棍儿尖戳了他几个血洞的凤尾长老……他几乎被所有人痛打过一番。
门边跪坐着两个戴黑绒帽的小孩儿,待长老们在各自竹垫上坐定,他们便恭敬上前,要去收众人手中持的翠竹棒。
钱仙儿笑着开口,“诸位今日得聚此处,是恶人沟之幸。今夜所谈并无大事,各位可将兵戈收起,尽情享乐。”他又抬手示意,“我托这两位小僮查验各位绿竹棍,教大家更为安心。”
刺楠长老干笑:“钱当家是读书人,话讲得文绉绉的,咱们粗卤人的耳朵听不惯。不过这绿竹棒都是咱们吃饭的宝贝,当家要收咱们的宝贝,可别是另有用心罢?”
话音一落,众人齐刷刷地将阴骘目光投向钱仙儿,手中绿竹棒更紧了半分。
王小元心中了然,看来钱仙儿还未坐稳恶人沟当家的位子。人人虎视眈眈,想将他从高位拉下。
钱仙儿却会心地笑:“长老这‘收’字用得不妥。钱某不过在宴中代管各位兵戈,宴后当即奉还。免得酒酣三巡,长老们在兴头上,手舞足蹈,误操了竹棒伤人。更何况世间有齐省颜家那般出神入化的易容术,若不验明各位身份,如何能让各位安心在楼中吃酒?”
他脸上笑容可掬,话里却冷硬。众人见他强硬,也不好忤逆,只蹙着眉不动。
死寂之中,是硬头簧长老先开了口。但见他狭目紧眯,对小僮们叫道:“拿好啦!都给老子看好啦!要是这竹棍被磕多了几条痕,老子也要在你俩脸上画痕!”说着便粗哼一声,把竹棍抛到小僮们怀中。
小僮们唯唯诺诺地点头,众人心事重重,却也低声细语了一番,各自将绿竹棍交出。不一会儿,小僮便转到王小元身前,摊着手示意。
王小元指了指自己,懵然道:“我?”
两个小孩儿木然地点头,黑溜溜的眼定定地望着他。钱仙儿在旁笑道:“你莫不是也忘了自己带着刀了?刀也解下来。”
小僮们抬着脸直勾勾地看他。王小元低头一看,只见腰间正挂着玉白刀。他摸了摸玉柄,讪笑道:“带惯了,不解不成么?”
钱仙儿躬身过来对他细语,眯缝的两眼里黠光闪动,“这可是当着众长老的面,我劝你解刀。”又道,“何况你今夜有求于牛耳长老,在这处倔强也不甚妥当。”
王小元一脸沉重地将刀解下,递出去时两手都在微颤。对他而言,没了玉白刀和缺了命根子一样。小僮们接过刀,捧着刀与竹棍恭敬地退至竹帘后。
随后呈上的便是酒水,这回席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歇了些,众人眼里盈满馋色,烧得金黄的恶实拌马肉,牛巴干,蜂蜜桂花糕流水似的递上来,不一会儿便把众人之口塞得满满当当。
灯火通明,酒香四溢,王小元在其间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回想起那个风尘肮脏的、向他奔来的女子,她在他手心里画了个叉,还画了一横,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翻覆思索,却不得其解。
酒过三巡,小僮们将查验后的绿竹棒恭敬地一一捧回,王小元等了一会,没等见玉白刀送回来。钱仙儿喝得面庞扑红,忽地起身举杯热情道:
“各位长老!今夜正值重午,咱们一年难见一回,还请各位一叙过往一年里大家办成的事。我这作当家的会一一评点,按所成事之大小发予俸金!”
小僮们依他的话搬来了个红木矮钱柜,里头盛满了金银细软,灿灿的仿佛压过了火光。可不一会儿他们又铺开一串布条,其上裹着长短剑、腰刀、铁杖等兵铁,寒光森然。
原来这恶人沟有长老在端午夜宴上将自己功过叙说,再由其余各长老与当家评判的传统。若是功大于过,便得金帛赏赐,过抵于功,则有刀剑伺候。众人静默片刻,但听得刺楠长老哈哈大笑,把酒杯一扔,腾地站起身来,向众人抱拳道:“老夫这一年来所做之事说多不多,只此一件。自先几年僮族起义后,不少僮民流落到咱们恶人沟左右附近,老夫去年拣了些人、吸纳了些娃娃入沟,好教他们安顿。”
王小元默默地听着,觉得这该是件好事儿。这刺楠长老能将流离失所之人安顿下来,亦是造福于生民。可他一看众长老神色,便顿时大吃一惊,众人神色阴郁,似是愤悒不乐。
沉默片刻,钱仙儿沉静地开口:“长老将他们收入沟中,除却安顿外便并未做其他事?”
“自然不是。”刺楠长老得意地吹胡子,“老夫还派了人教导那群新来的小娃娃。”
“教导?”
王小元眨着眼,望着他俩一来一回的模样,忽地回想起自己往时随金乌一同习字的光景。安定先生有云: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他觉得这也是件好事,能教颠沛流离的小娃娃们得圣贤书念,可转头一看众人,依然一副面若冰霜的模样。
面对钱仙儿的提问,刺楠长老嘿嘿笑道:
“不错。老夫教他们如何淫掳抢掠,如何杀人劫财!”
众人这才神色稍宽,王小元却骤然失色。
“教他们剪径不选官道,做买卖得挑两州之界,拣白昼之日抢夺。要锤炼钢铁心性,必得手上染血,老夫把刀递在他们手里,要他们去杀了随行的爹娘。如今老夫手下已有百人,待教熟了手艺,他们便能上路干活儿了。”刺楠长老又自得地捋着胡须道。
钱仙儿思忖片刻,道:“刺楠长老有远见,这自然很好。只是这教化之任全放在您一人身上,这担子似是重了些。不若让诸位长老都分领些孩儿回去好好教导。”
刺楠长老微微变色。他大抵懂得钱仙儿心思,若是这百余人的孩童皆由他养成,说不准会成为威胁当家之位的势力。钱仙儿对他起了疑心,想削他手里把着的人。
“给长老奉上金锭。”钱仙儿又笑着向小僮们挥手,“长老先得十两,往后若教成一人,多加一两金锭。”
小僮们从钱柜中取出金锭,用锦帕包好了递到刺楠长老手中。此时又有一人从人群里站起,满面春风,粗声大笑道:
“钱当家,论到我说啦!”
此人正是个头仿若山岳的苦慈长老。只见他甫一站起,个头便好似要戳到天顶,身影像罩在众人头顶的一片阴云。他搓了搓壮硕仿若巨木的两手,迫不及待道。
“田州那儿有瑶民占了地,他们打跑了税官,把族里的大伙儿都迁过去了。他们的日子看起来过得很好,有地种,每亩能收两石半的米,和媳妇娃儿们的日子过得乐呵呵的。”苦慈长老个头大,说起话来却雀跃不已,活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儿。
“然后呢,你想让恶人沟的大伙儿也同他们一般?”钱仙儿思忖片刻,微笑问道。
苦慈长老龇牙发笑,咧出一口森然白牙,暗红蒲桃酒液流淌在齿上,仿若淋漓鲜血。
他说:“不,我一把火把那儿烧了!”
死寂弥漫在众人之间,可显然的是人人都已露出赞许之色。
“那儿都是竹木楼,也未来得及建封火墙,咱们提前铺好干草,趁着夜里起风抬火,哈哈,那处不一会儿便成了火海!”苦慈长老拍着掌道,“咱们就在路上,逢人举刀,割了不少耳朵下来。”
钱仙儿噙了一口酒,笑问道:“为何要放火?若是家中金帛阿堵物都被焚尽,岂不可惜?还不若打家劫舍来的好。”
苦慈长老摇头,故弄玄虚地摇着手指:“钱当家,这你可就不懂了。”他神秘兮兮地向前探着脑袋,“若是挨家挨户去劫财,一是费时费力,二是这群人心里坏得很,断不肯把家里最值钱的物事拿出来与你!”
“若是放了火,人人定会急着将家中最宝贝的玩意儿揣在怀里,什么古董细软,都会从墙里榻里掏出带在身上,急匆匆地要赶出火海,咱们再在外头一劫,哈哈,一下子能教咱们赚个盆盈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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