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三十八)尘缘容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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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那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胥凡那时还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成日混迹于花街柳巷,最爱闲时喝些小酒。一日他被他爹连哄带骗地赶上了去往天山的马车,一上车便被几个婶子五花大绑,塞住口。车声辚辚间,他从并州一路稀里糊涂地赶往天山。
天山冰雪晶亮,仿若满地泛着明辉的碎银,却冷得彻骨。胥凡在这儿糊里糊涂地换了身素白的行头,领了柄铁剑,每日扎马步,练手形步法。可他性子里的馋懒怠惰却改不了,成日不是日上三杆还赖在房里呼呼大睡,便是一见东青长老转身,便偷摸着溜下武场。
一日,东青长老在名簿上点了点,抬头问道:“玉乙未呢?”环顾武场一周,发觉无人应答,先前紧锁的眉关又皱了几分。
门生们忍笑答道:“长老,他人不在。”
“什么时候不在的?”
“啥时候都不在。”门生们道,“他三日没来过武场啦。”
东青长老气得长髯直抖,“……好哇,一个玉求瑕就已经够教天山门烦心的了,你们这群浑小子学风真是愈发不端!”
这一日,胥凡在房里睡得正香,却隐隐有些不安稳,睁眼一瞧,却见床前有个人影。在帐子后影影绰绰的,却似个木块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你……你是谁!”胥凡吓了一跳,抱着衾被跳起身来。
一支剑鞘忽而探入帐来,将纱帐拨开。雪白的天光映进来,刺目而寒凉。胥凡眯着眼眨了几下,只见一个天山门弟子矗在帐外。那人一身素白衣裳,打理得齐齐整整,仿佛看不到一丝褶皱,眉目清俊疏冷。
那人开口,声音平淡。一张脸也是无表情的,让胥凡想起无风无浪的湖面,“我是领班,来叫你上学。”
胥凡沉默了一会儿,没想到债主这么快就追来了。他翻身盖好了衾被,闷闷道:“…不去。”
剑鞘探入被中,倏地将衾被掀开,寒风飕飕地涌了进来,胥凡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又跳起来怒骂道:“你又在做什么!”
“送你去上学。”那人恬淡却执拗地道。胥凡只觉头疼,看来这回他碰上了块铁板。他瞧这领班一副冰雕雪琢似的模样,面目神态颇不近人情,这回可有他的好受了。
胥凡皱眉,在床上大剌剌地翘起了二郎腿,“凭什么我就得听你的话?我连领班是做啥的都不知道,连你的名儿也不懂。”
那人倒是答得干脆:“玉执徐。”
“这是你的名字?”
“是。”
胥凡心里倒涌起一股酸意来了。他总觉得自己入天山门时长老给起的名儿都随便得很,从天干地支里随意抓一把,还给自己拣了个次的。“乙”是草木在阴气仍胜时冤屈而出,“未”又有不足之意,玉乙未这名字合在一起就像在嘲弄他似的。
而反观那些颇得四长老青眼的人,什么“玉求瑕”、“玉斜”,还有他眼前的这位玉执徐,名儿都起得一个赛一个的好。他隐约记得执徐是虫蛰复苏而出的意思,倒也有些生机勃勃的意味在里面,这一想他心里又变得愈发酸溜溜起来。
“真好啊,你是领班,是咱们这些弟子里的大人物。”胥凡从床上抬起脑袋,撑着下巴没好气道,“得您来喊我去武场习练,是我三生有幸啦。”
玉执徐道:“天山门有门规,卯时起,到山壁下练剑。我来叫你,也不过是遵从门规而已。”
胥凡眼珠子一转,心里却生出了些狡狯心思,道:“那山壁上刻的、书册里写着的天山门门规,你每条都会遵从咯?”
“是。”玉执徐不明所以,郑重点头。
闻言,胥凡冲他咧嘴一笑,从枕下扒拉出一本麻纸册子。上面誊着天山门规,弟子们在入门的第一日便会被塞上如此一本,上面密密麻麻书了百条门规,看得人眼涩。胥凡先前草草翻过几页,就拿来垫枕头了。
“天山门规第九十一条,不许私自出入门生内房。”胥凡翻到末尾,得意洋洋地读道,“执徐领班,你可违规了啊,要不我来罚你?”
玉执徐默然无语,可握着剑鞘的手却松了几分。
胥凡在床上枕起了胳膊,悠然自得道:“你要来劝我去上学,我偏不去!我学剑的本事平平,逃学倒是可以的。你若真是恪守门规的领班,不仅要能劝我真心实意地回武场去练剑,还不能踏入这内房一步,这才算得有领班的本事。”
他心里又思忖了一番,想了几个偷溜的法子。若是玉执徐要强拿他去武场,他便假意在地上跌一跤,身上混得几处青舯,然后拿“不得伤及同门”的门规再压这领班一回。
毕竟掌刑的西巽长老无情之极,用刑时从不问缘由。只要有违了门规的弟子,便会被西巽长老抓入刑堂去痛打。胥凡心想,哪怕是自己要被拿去问罪,也得拖这叫玉执徐的领班下水。
玉执徐深深看了他一眼,将剑收回系带上,转身便走。胥凡大为得意,口上却招呼道:“领班,执徐领班!你怎么不理我了呀,不是要我乖乖随你去上学的么?”
“我在外面等你,”玉执徐将门带上,“你快些出来。”
这厮果真古板得很,说不违门规就真老老实实地遵守。胥凡心里冷笑,他瞧天山门里傻子居多,大抵是学剑学傻了,或是被这终日飘雪的不毛之地的极寒给冻傻了。听说门生中那位列三珠的玉甲辰算得一个,除了会跟在门主玉求瑕屁股后跑,啥事儿也拿不了主见。
见玉执徐出去,胥凡索性往床上一倒,舒了个懒腰,滚进衾被里。管他什么领班与习剑,反正玉执徐也进不来这房,他先睡个大觉再说。
才阖眼一会儿,窗格上就传来“笃笃”的声响。胥凡猛地惊醒,张眼一看,只见窗格外有个朦胧的影子。
玉执徐站在窗外,平淡如水地道:“出来,随我去上学。”
“…我在换道衣呢!”胥凡随口嚷道。“还要戴素冠,扎巾子,穿靴履,擦亮我心爱的竹手板……”
外面的人顿了片刻,道:“不用换了,你出来就成。”
胥凡默然无语了一阵,难不成这人真要逼自己赤身露体地出去罢?他烦躁地在床上翻身,每过一会儿玉执徐就会“笃笃”敲窗,直扰得他睡不成觉。
没法子,他只得从被子窟窿里伸手进去,抠了两团棉花塞进耳洞里。然后把自己用衾被裹着,舒舒服服地先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日昳时分,雪光白莹莹地映进内房,房中通透而敞亮。胥凡爬起身来,推开松纹窗,飞雪与寒风霎时扑到脸上,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玉执徐仍站在窗前,怀里抱着剑,肩上积着雪,脸上清清淡淡地无甚表情。
“怎么,你还在呀。”胥凡倚着窗朝他笑,扭身往床底拿出一只小瓷罐,一只酒盏,往盏里斟上清澈酒液。这酒是用蜀黍与天山雪水酿的,胥凡从山下买了些,一直藏着不忍喝,如今倒有兴致来在这领班面前饮一杯了。“喝不喝?这玩意儿可快活着呢,比你去和花娘们耍都叫你开心。”
玉执徐盯着他的酒盏,“天山门禁酒。”
听了这话,胥凡叹气:“嗐,你好生死板。那我不喝啦,我不当着你的面喝。”说着,他便从窗边一缩脖子,在墙后把盏内酒液一饮而尽,这才探出头来,“如何?我没坏规矩吧?”
那清俊道士无言,伫立在风雪中时就像个定定打坐的天尊像一般。胥凡以为他睁着眼睡着了,却不想他忽地探一支剑鞘过来,刷一下便把他手里的杯盏打翻在地。莹亮的酒液泼在雪地里,一会儿便化作了冰。
胥凡难过地大嚷:“我的好酒…!”
玉执徐道:“我不会喝,不过你也别想喝。”说着便收回剑,依然纹丝不动地立于雪中。
这人真是好生无礼,又古里古怪,胥凡对他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他可打不过这厮。玉执徐之后便一言不发,见他沉闷,胥凡也自讨没趣,伸手关了窗,继续滚回自己床上躺着。不一会儿他便又酣然入梦,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
再次转醒时,只见窗格里泛着金辉,竟已是到了黄昏时分。胥凡凝望向天顶,眨了眨眼,翻身起来时只觉腹中一阵饥饿。桌上用罩子盖着中午时吃剩的些韭菹稀粥,有一半已冻上了。胥凡无奈,只得刮进小锅里烧融了,才勉强着下口。
勉强将肚子填了三分饱,胥凡晃到窗边,心想那古怪领班也该走了,将窗猛地一推。
只见眼前群山嶙峋,白雪上覆上一层淡红夕晖,玛瑙似的荧荧发亮。天边显出一片淡薄的青蛤壳紫,像在水里洇开似的美丽。可奇的是风雪却一直不减,鹅羽似的飞雪漫空纷零,落在窗格里。
窗外已没了人影,空荡荡的一片。
胥凡心里不禁有些失落,虽说他早料到那叫玉执徐的领班会走,毕竟不可能有人能从早到晚一直在风雪交加的窗外一直杵着,若真的有,那也该是全天下最蠢的大傻瓜。
但他心里却是有些微期盼的。他自己是总被人嫌弃唾骂的孬种,进了天山门后尤甚,人人都嫌他原来的家世低微,剑法又比不过自小便有钱习武的人家,学得平平。与其去受人嘲弄,不如自己在这儿逍遥快活。
“唉……”胥凡怔怔地望着窗外白雪,叹道,“看来…连领班也看不上我。”
话方脱口,他便觉有些后悔。
是他自己赖在房里不愿走,又兀自将这罪名归给旁人,可谓低劣之极。想到这处,胥凡愈发沮丧,恨不得当即给自己几个巴掌。
可就在此时,从雪里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
“…不是看不上你。”
胥凡猛然抬头,只见窗前的雪堆忽而扑簌簌地蠕动,雪屑脱落,不一会儿露出一张俊脸来。“……咳。”胥凡大窘,感情方才那话全被他听了去,轻咳只得一声故作镇定,“你怎么还在?”
那张脸正是属于那叫玉执徐的领班,方才他一动,胥凡这才看出那在窗前矗立的雪柱原来是个人。玉执徐眉上、发上挂了层冰晶,周身埋在雪里,只露出张脸。兴许是雪下大了,他立在那儿又久,不一会便活脱脱被雪盖成了雪人。
本来该是副滑稽可笑的光景,可这玉执徐神情却板肃得很,竟也教胥凡笑不出来了。
玉执徐道:“我在等你出来。衣服还没穿好么?”
胥凡与他定定地凝视了半晌,忽而捧腹大笑:“我若说没好,你怎么办?”
“等到你穿好为止。”玉执徐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在你门前守着,你也别想到东厨里吃一口粥食。”
“唉,你为啥就盯着我不放呢?”胥凡将手肘撑在窗棂上,笑容里带着些自嘲与苦涩,“我就是块什么都练不成的朽木,去教其他门生多好呀,放过我罢。”
玉执徐摇头,雪簌簌地从他头上落下:“不行,身为领班,每一位门生都得顾着,你也不能落下。”
胥凡无奈。他本想就这么答应,乖乖随玉执徐一块儿去武场的,但心里总有个疙瘩在。于是他想了想,又道:
“领班,我的剑丢啦!我没了剑,什么也学不成。要是去听课,也只能听个囫囵,对着西北风比划,还平白挨别人的打。”
他还想再胡扯些什么话儿,却见玉执徐抖了抖身上的雪,从系带上解下剑来抛给他:
“给你。”
胥凡:“……”他笨手拙脚地接了剑,“那你没了剑,该怎么办?”
玉执徐道:“我没了剑,也照样能赢你。”
这话说得狂傲之极,可不知怎地,若是放在玉执徐这人身上,便只觉平平无奇,甚而有股谦逊之意。
但胥凡仍不死心,又道:“可是武场里教的招式都千篇一律,即便学来了也只能打鸟偷鸡。三千弟子都学那古板之极的剑法,人人用得都一样,还有什么好学?”
“剑法是一样的,可一比起来便会高下立判。哪怕是一样的刀招,任何人使出来都不同,可谓千变万化。”玉执徐道,“不如咱们就地比一场,我若是赢了,你就得每日卯时乖乖随我去上学。”
胥凡可不想上这个当,他要是赢了玉执徐,那才叫稀奇。于是当即便猛然摆手:“不用不用!我不比,不比!”
见玉执徐从雪里向他缓步而来,他高叫道,“执徐领班,你莫非是忘了门规?你可不能踏入其余弟子内房一步。要是违了门规,我便告到西巽长老那处,让咱们一块儿挨宽板!”
玉执徐神色淡然,在狂风骤雪中安如泰山,道:“无事。我不进去,你出来就成。”
一刹间,他身形仿若飞雪般倏然消散,带起阵阵疾风。胥凡简直吓破了胆,惊叫着便要缩回头颈,可玉执徐却更快,转瞬间便掠到了窗前,五指揪住他的衣襟。
“乙未,多有失礼了。”
胥凡只听得玉执徐低声道,旋即便觉脖颈上传来一股崩山摧石似的铁劲,任他东西南北如何仓皇逃蹿皆无法挣脱。这是少林的身法,可又与天山门的路子融得极好。胥凡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头晕目眩间已被甩出了窗外。
他在雪地里摔了个狗啃泥,又骨碌碌转了几圈儿,屁股墩裂开似的生疼。
玉执徐站在胥凡面前,缓缓拔剑出鞘,寒光照彻二人脸面。
他的剑拔得极慢,口中每吐一个字便拔一点。
“现在,愿意和我一起上学了么?”
胥凡欲哭无泪,这厮究竟是什么怪人,才做得出这等古怪事儿。看来他要不去武场一天,玉执徐便会在他窗外立一天,还会趁他在贴近窗时揪他出来,把他摔个底朝天。
识时务者为俊杰。胥凡当即连忙点头,低三下四地道:“愿意愿意,明儿起别说是你押我去了,我大清早的在你房前候着都成!”
玉执徐走到他跟前,眼里盈了些笑意。这人不笑的时候显得古板僵直,可笑起来时却厮绵绵微风似的令人心情畅爽。胥凡恨恨地想,这厮定是个招蜂引蝶的货色,吃白饭的小白脸。
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他,将他从雪地里拉起。胥凡抬眼,正恰撞进玉执徐那风恬浪静的眸子里。
“那就这么说定了,乙未。”玉执徐松手,沉静地道。
——
第二日,待再来内房前时,却见漆木门扉紧闭,没一丝响动。
其余弟子早匆匆出门,聚到山壁前了,剑刃破风声如波涛阵起。玉执徐一望雪地,只见胥凡的房前白净净的一片,没有半个靴痕。
没人出来过。玉执徐沉默半晌,上前敲窗,声音依旧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昨日不是说好了,要出来上学的么?”
房中,胥凡在床上缩成一团,得意地发笑,耳里塞了棉花。这回他打定了主意,要和这领班死耗到底,玉执徐问他什么话都不出声。昨日是他粗心,在窗边晃荡,这才叫玉执徐把准机会把他摔了出来。如今他龟缩在内房深处,这回他就愣是不信玉执徐能将他逼出来。
过了一会儿,窗格上的影子徐徐地褪去,渐渐淡了。胥凡听见踏雪的簌簌声,兴许玉执徐已走了。
可这回他可不敢大意,说不准这是玉执徐在原地踏雪,故意作出自己已行远的假象,所以依然在床帐里缩着身,不去理会外头。
怀里的汤婆子凉了,抱着像块冰冷的铁块。房里的炭火盆也熄了下去,最后一点暗红从炭灰间熄去,房里冷得如冰窟一般。
胥凡牙齿格格战抖,爬起来寻炭烧,却发觉装炭的竹篓里空空如也。他昨日与玉执徐耗了一日,本就存得浅的竹篓子里空得愈快了。他再瞧一眼桌上摆着的一小碟豆腐、闷鲜笋,这些为今日备的吃食都仿佛被冻得覆了层寒霜,石头似的硬邦邦的。
“倒楣…今儿可真倒楣……连个舒坦觉都睡不成…”饥寒交迫间,胥凡瑟索着咕哝道。他不禁冷得够呛,索性又往床上摸去,将自己用衾被裹了个严实。
就这么过了一阵,他腹中饥饿感愈甚,像卷起了个漩涡,把内腑都吸了入内。可桌上吃食又冻成了冰水,是如何也下不得口的。
正在此时,窗外忽飘来一阵叫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小虫儿似的钻进鼻中。胥凡心痒难耐,裹着厚裯爬起来,顺着那香气挪到窗边,将窗开了条缝儿。
他往外一瞧,只见窗外依然立着个人影,正是那阴魂不散的领班玉执徐。可与往时不同的是,这玉执徐手里竟提着只食盒。此人这时正寻了片雪少的地盘膝而坐,将食盒盖打开,从里头露出一只金黄酥脆的素鸭来。
天山门所食皆清淡之极,并无荤腥,在此处修习的几月早就将胥凡饿得前胸贴后背。那素鸭用豆油皮包着,里头裹些毛竹笋、花菇,淋了香油,看着便教人食指大动。虽是素斋,却也诱人。
“喂,你拿这玩意儿到我窗前来作甚!以为我是只重口腹之欲的饿痨鬼么?”胥凡只能看不能尝,心里怨忿,擦着哈喇子怒道。“你便是拿一百零八道官宦菜在我门前摆宴,我也绝不会踏出去一步!”
玉执徐肃然道:“谁说这是给你的?”他从食盒里取出一对筷子,夹了一块油亮的素鸭放入口中,带着平淡的神色咀嚼。
“这是我的午膳。”
胥凡见他吃得香甜,恨得牙痒痒。可惜他不得从这内房里往外踏一步,若是从这儿出去了,他便会被玉执徐逮住,扭送到长老们面前,便只能干在这儿看这人用膳。
好不容易挨到一碟素鸭用尽,看这厮慢条斯理地用收拾碗碟后,胥凡心里微松,却见他又将食盒搬开一层,从里头拿出一碟碎丁样的笋鲞,用淋了香油的蕈菌拌了,和白粥就在一块儿下口。这些盛在盒里的吃食一看便不是出自平日的东厨手笔,样样都做得精致。
“……你咋还没吃完呢!”胥凡无奈,没好气地道。他本想着眼不见心不烦,闭着眼便不想吃了,可无奈鼻子却不同眼,是闭不得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钻入房来,将他空空如也的胃牵来勾去。
玉执徐抬头,淡然道:“我吃我的,又和你有什么干系?”
胥凡摸了摸咕咕乱叫的肚子,道:“你这是在我门前吃,当然大有关系。你让我的眼发了馋,这可该如何是好?”
看得到却吃不着,这无疑是人世间一大酷刑。此时胥凡肚中更似是有数条馋虫东噬西咬,教他愈发饥肠辘辘。
“你若是想吃,就出房来。这些也不过些粗茶淡饭,平平无奇。”玉执徐道,“我看,光喝你房中的西北风也不错。”
胥凡在心里暗骂,好家伙,这一出看着钩直饵咸,却着实能教人上钩。毕竟无人能抵得住饥肠辘辘下的一餐饱食。且这领班看起来古板正经,嘴巴倒挺毒辣。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无言。可兴许是肚里着实空得够呛,终究是食欲占了上风,胥凡巴巴地望着玉执徐,嗫嚅道。
“领班,行行好,从我门前让开,让我去东厨一趟呗。”
“不成。”
玉执徐应得倒恨干脆,“若让你去了东厨,我这数个时辰岂不是白在这儿候着了?除非你明日半点儿花招不耍,乖乖与我上学,我就从这处让开,让你在后厨里大快朵颐。”
说罢,玉执徐平静地望着他,腮帮子仍在微动。胥凡见他几口好菜下肚,吃得香甜,愈发心痒难耐。
磨蹭半晌,胥凡总算忸怩不下去,一抹口边涎水,狠下心道:“…行。”“这回不再赖账了罢?”玉执徐只是低头在食盒中挑拣,扒着鲜香四溢的笋鲞。
在白粥上,慢条斯理地送入口里。他动作徐缓,举止优雅,却让胥凡看得仿若遭了一场酷刑,恨不得要夺门而出,直将那食盒里的玩意儿尽数倒在肚中。
“……嗯。”
犹豫良久,胥凡沉重而视死如归似的点头。
——
晓钟鸣响,宏亮而悠扬的铜钟声响彻山间,惊起一群白鸷,雪羽飘雨似的纷零落下。天色湛蓝如洗,清晨山壁下的雪很厚,一脚踩下能没到膝头。
两人在雪里艰难跋涉,胥凡方从床上被揪起,四肢无力地垂软,后领被揪扯住,身子在雪里拖出一道长痕。玉执徐安静地抓着他的衣衫,不由分说地把他拖向武场。
“领班,领班,这么老早便拖人起来,你们都不睡觉的么?”胥凡眯着眼,避着雪里的白光,拖着嗓子哭丧着脸道。“还是说,你们喜欢不让人睡觉?”
“早课时候到了,乙未。”玉执徐只平淡地道。
“时候到了又如何,人活着就是为了上课么?反正人生苦短,不如教我及时行乐……”
玉执徐抓起一团雪塞进他口里,这才让这聒噪多舌的混球收了声。
天染红霞,沉闷鼓声震动山岳。冰雪染上瑰奇的淡粉色,牡丹似的艳丽。倦鸟掠过的影子剪过雪地,将欢闹归返的天山门门生的身影三三两两地剪开。
胥凡从石阶上一蹦三跳,球儿似的滚下来,欢叫着往雪地里撒泼打滚,像吃了几大缸酒的醉汉。玉执徐在他身后默然行着。
“走了!被东青长老训得狗血淋头这么久,可算累死爷爷我啦,肩膀腿儿都站得僵死了!”胥凡兴高采烈,捧着雪四洒,“我今儿竟上了一整日的学,得休息三日来以示庆贺!”
在他身后,玉执徐沉静地道:“明日卯时还有课,我来送你。”
胥凡的笑声戛然而止。
春日的天山虽亦有小雪,可山色却空明许多。天幕澄蓝,仿若一匹柔丽绸缎。剑冢冰池水色宛若翡翠,嵌于周围琥珀似的土岸中。盲女的舠舟时而于融冻冰河中流淌漂游,孤叶一般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在去武场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胥凡侧目一望,只见冰池下鱼影隐约,顿时玩心大起,嚷着奔上池上冰面。不想春日和暖,冰雪融冻。他两脚一踏,冰面便裂开蛛网似的裂痕,豁出一块缺口,教他直坠了进去。
胥凡狼狈高呼,“救我……救我!”不住在冰水里扑腾手脚。玉执徐却不紧不忙,从梅树下捡起一枚长枝,伸给胥凡。
被拉上岸来时,胥凡只似个落水狗,垂着湿淋淋的脑袋蔫蔫地跟在玉执徐身后,在寒风吹拂下不一会儿浑身便挂了层冰棱,看着滑稽可笑。
玉执徐走在前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平静地道:“以后不许擅自绕路,以免再生枝节。”
“嗯……”胥凡没精打采地应他。
待到夏时,不少天山门弟子在课余去梅林中捡落下的二度梅,亦有许多门生在树下盘腿调息,背诵心法,甚而多嘴笑闹。胥凡这日下了武场后自个儿到梅林中溜达,与几个走得近的门生勾肩搭背,说起近来趣事来。
玉己丑素来与胥凡有些嫌隙,此时见他腰间系带上挂着玉执徐丢给他的钢剑,便阴阳怪气道:“你这剑借了领班数月,怎么还不还?”
胥凡讪笑道:“领班说他不用剑都能赢我,他带着也重,这剑就放我这儿啦!”
闻言,玉己丑脸上现出不平之色。原来玉执徐在他们中是受千敬万爱的领班,人人皆佩服此人剑法高强,品行高洁,又见胥凡成日让领班费心,于是背地里对胥凡怨言载道。如今见胥凡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玉己丑撇嘴道:
“你拿了领班的钢剑,害他只得佩桃木剑。修习天山门剑法还是得使钢剑,不然招式飘然不实,你这是害领班过后还得多花功夫来将剑法修过一遍呐!”
一众弟子听了这些话,也纷纷拿眼恶狠狠地睃着胥凡。胥凡见情势不妙,撒腿便奔出梅林,眼睛也不住地往腰间挂着的那柄钢剑上瞟。
自那日他扯谎自己的剑丢失不见、玉执徐将此剑抛给自己后,兴许是想让他能在往后乖乖去武场习练,玉执徐便再未向他索过此剑。
可听方才玉己丑所言,玉执徐竟是将自己唯一的一柄剑给了自己!而在其后艰苦严酷的修习之中,这领班竟是从山下市中凑合着买了柄桃木剑,佩在身边。
仔细想来,玉执徐此人清俭异常,那日在他窗前吃一份诸如素鸡素鱼的好素斋已是破天荒般的事儿,平日里常只吃一份清水白粥,又处处告诫胥凡不可铺张浪费,胥凡常因此在他背后骂他抠门穷酸鬼。
如今在心里这么一想,他不知怎的忽而有些难受起来了,心里像吃了只涩果儿似的酸溜溜的。他抿着嘴望了那钢剑一眼,突然烦躁不已,索性解下来甩在雪地里。可没走了几步,胥凡又垂着头不情愿地走回来,把那柄剑重新抓在手里。
光阴如水,转眼间溽暑已过。天山上玉雪嶙峋,山脚下却是白纱似的轻烟漫腾,火红枫林铺了十里,草甸金黄。
这时候虽风晴气朗,却是天山门中武科考验的时候,天山门门生身心皆似绷紧的弦,成日不是在武场中挥汗练剑,便是在梅林中默背心法,到山壁上练轻身功,人人皆如临大敌。
胥凡却逍遥自在,他这几月来虽被玉执徐逼着晨起去武场练剑,随着大伙儿走金罡阵,剑法却依然学得平平,与旁人动起手来时只有被打成猪头的份,可他对武科考试却满不在乎。人要是烂到了这份上,再烂一点也就颇无所谓了。
于是一到午憩时分,他便两蹄撒欢,去梅花林里打盹儿,偶尔从树丛里扒拉出自己藏的小酒,也不管长老们是否发觉,回回都喝得醺醉。
这日他一睁眼,只见天穹湛蓝,梅枝疏落,身边坐着个雪白身影。那人正默默地用鹿皮拭剑,正是玉执徐。
胥凡一翻身坐起来,他仍醉着,大着舌头嚷道:“执…执徐。”
玉执徐仍低头看剑,只平静地道:“下午有考试,为何不去?”
“去不去都是一样,为何要去?我还怕我舞剑着实难看,要把东青长老气到了,那可是大大不妙啦。”
酒还未醒,胥凡晕乎乎地道。他学艺着实不精,武科考的心法、身法、剑法三样皆近乎一窍不通,去了武场也只会惹长老愤懑,遭旁人耻笑,那还不若不去的好。
沉默了片刻,剑身微动,映出玉执徐略显阴骘的两眼。他停了拭剑的手,话语中略带冷意。
“你这般游手好闲的模样,不怕给你们宗族丢了脸面?”
胥凡正迷糊地眯缝着眼看天,玉执徐这话一脱口,立时将他的醉意吓醒了三分。他见惯了玉执徐平日里的无风无澜,却未见过领班这般冷硬的模样。
“嗯……我爹都不期待我这孽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说我生来便不是做龙的料,只得做条虫啦。”胥凡挠头道,“不过他告诫我,即便是要做虫,也只得做条益虫,活着不害人便成。”
他想了想,又道,“我娘死得早,我家里也没什么人。宗族里有个分家,但都穷到去地里种葵菜。爹就盼着我能在武盟里谋个位子,可我觉得还不若做走商赚得多些。待我下了山,就去买架板车,四处走动卖些东西。咱们老家那儿晋商商帮挺大,进出一趟关内外似乎能挣不少钱。”
“我想说的是…”胥凡有些语无伦次,最后嘟囔道,“宗门对我也没什么期待,顶多是盼我飞黄腾达罢了。可这事儿能急得来么?说要我实现便必定能实现么?哪怕宗门叫我去寻仇,要我端了整个候天楼,可办不到的事便是办不到,何必为了他们的话而郁郁寡欢呢。还不如吃一顿好菜,大睡一顿,全丢到脑后去好啦!”
玉执徐默默地听着。日光从冰池上散过来,映得他的脸苍白如霜,勾勒出锋利的棱角。良久,他道。
“是,你说得是。”
这话出口后,他忽而变得轻松了许多,仿佛一副担子从肩头卸下。胥凡愣愣地与他对上了眼,只见他一对黑眸转而复静,方才在眼中泛起的涟漪倏然不见,往日里那个沉静自持的玉执徐又回来了。
胥凡呆呆地道:“那啥…你不会是一直被你们宗门的人压着要做什么事,这才同我说方才的那些话的罢?”
“正是如此。”玉执徐淡声道,将鹿皮折好,收回匣中。他抬头望向漫天纷零的黄叶,有细小的叶片落在他的额上鼻尖,看着竟有几分俏皮的意味。玉执徐长舒一口气。
“不过如今……都该放下了。”
胥凡愣怔地望着他,没出声儿。这些日子里他常与门生们厮混,听说了玉执徐的些许事迹。有人道这人曾是北派永定帮的弟子,是名震天下的乱山刀的传人,若没入天山门,那玉执徐此时便该是北派里叱诧风云、翻云覆雨的人物。
可一切都在四年前变得天翻地覆。一个叫左不正的黑衣女人闯进了大兴的山道,出入于刀山箭雨之间,把乱山刀传入李枯藤的脖颈血淋淋地扭下。其后永定帮式微,玉执徐没了立锥之地,跋涉到了天山,拜入北玄长老门下。
“不报仇…也没关系的。”鬼使神差的,胥凡说出了这话。
玉执徐转头,眼里难得地现出错愕之色,不知是惊胥凡猜中他心中所想,还是惊自己的身世竟为他人所知。
胥凡被他看得心虚,却仍大着胆子道:“人都死了,报仇又有什么意思?你报来我报去,冤冤相报何时了?自然,若有奸人作恶,当然要拿住他们狠狠惩罚。可若是活着只为这件事儿,那可真是没意思。”
他前十数年活得虽不是一帆风顺,却也无甚波澜,自然理解不得玉执徐身上负的血海深仇,此时说起来也颇为轻易。但兴许是从未有人与玉执徐说过放下世仇的话,却也让玉执徐心中稍宽。玉执徐缓缓摇头,眼里淌出恬淡的哀伤,可面上却依旧平静。“可我除却此事之外,再无活着的理由。”
胥凡躺在树下,将胳膊枕在脑袋后,想了想,道:“那便……努力交朋友罢。”
见玉执徐困惑,胥凡结巴道:“我爹常把萨都剌的一句诗挂在口上,‘人生所贵在知已,四海相逢骨肉亲。’在世上多个朋友,便似多了个骨肉亲人。这世上最快活的事儿,也莫过于和朋友瞎玩胡闹。有个朋友总觉得欢欢闹闹,身边不冷清,便想活啦。”
他见玉执徐眉目间仍有郁结神色,忙道:“我也不过随口一说,你随便一听便行。”
秋风呜呜地掠过,满树黄叶抖落,洒了他们满身。胥凡被风迷了眼,微微一眯,张开眼时却发了愣。玉执徐此时抱着剑,静默阒然地望着自己,兴许是在黄叶相映下,那副清净出尘的模样竟有了丝许暖意。
玉执徐微微地吁气,闭上了眼。胥凡望着他,大气也不敢出,同时又觉得有一丝悲哀。
一直以来,他总觉得玉执徐这副不与人近的模样是性子高傲,不屑与旁人同流,可在得知这人的身世后,他才恍然发觉这人分明是将心中凿空,在暗地里磨牙吮血,只为报得血仇。
再睁眼时,玉执徐如常平静,只问道,“那你觉得…我们算是朋友么?”
两人怔然地对望,胥凡更是呆若木鸡。他的脑袋像时被惊雷劈中了一般,晕乎乎地思索着方才那话的意思。
朋友?玉执徐说他俩是朋友?
他开始浑噩地思索起他俩的关系。他是个不爱习武、成日游手好闲的孬种,玉执徐是前来督学的领班。前些日子他总嫌这人对他寸步不离,总要逼着他到了点便赶去武场习剑,心里还暗暗咒这领班。可如今玉执徐却道,他俩是朋友?
胥凡哈哈大笑,挤眉弄眼,撇嘴道:“怎么可能!我可烦透你啦,若没有你,我就能日日在内房里呼呼大睡,还能偷溜下山门和馆里的姐姐们亲热一宵,哪儿像如今这样天天被赶着去武场挨打?”
玉执徐微哂:“我想也是。”
胥凡正眯着眼,想偷瞧他神色,却见眼前递来一只手。
“不过,既然是你劝的我要多结交朋友,”玉执徐道,嘴角似含着浅淡的笑,“那便只能委屈你了,乙未。”
湛蓝的天穹里有稀疏的影子在盘旋,是在山崖边常见的白鸷。胥凡眨了眨眼,辨出有三四只白鸷亲热地飞在一块,共同舒翅翱翔,想来它们定也是极好的伙伴,能一同穿越狂风骤雪,分食捕到的蛇鼠肉。
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点向往之情。
于是他把手伸了过去,与玉执徐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嗯,要委屈你的…是我。”他的脸红得同煮熟的虾子一般,讪讪道,“大抵我是你交过的最窝囊的朋友了,对不住。”
玉执徐只是噙着笑,将手上的力道再紧了几分。他眉目清俊,在这金叶丹枫中更似一张美轮美奂的画景。胥凡不由得看得痴了,只觉仿佛置身于幻梦之中。
怎么就有人愿意做了他的朋友了呢?偏偏这人还是最受天山门门生敬爱的领班,没人能说半个不字。他一面觉得欣喜,一面又自惭形秽。于是他打定主意,往后得多用些功夫在功课上,他自己被嘲弄不打紧,但可不能教人连带着也看不起玉执徐。
两人便这么沉默地坐了一阵。他脸上赧红,挠着脸喊了一声:“执徐…”
玉执徐一动不动,可却依然平静微笑,像极了一幅画。那艳丽的秋景在身后渐渐剥落,溶落在无边的漆黑中,四周黯淡了下去,像有翻腾的黑雾围裹周身。
他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心里却已先忽地冷了下来,又叫了一声:“执徐?”
恍惚间眼前刮起猎猎秋风,风声愈发猛烈,撕扯着耳目。满眼中尽是黄叶如蝶乱舞,一时间眼花缭乱,迷了两眼。耳边则仿若有鬼哭神嚎,千军万马呼呼剌剌地从身边浩荡而来。
他费力地眨着眼,却似是被风沙入了眼,只觉一对眼酸涩难睁。于是他惶急喊道:“执徐…执徐!”
四处都无玉执徐的应声,唯有风声铺天盖地地涌入耳中。
心里隐约生出一点焦躁与惊惶,所幸先前他两人两手交握。此时虽看不见,他却能感到玉执徐那只手正握着自己的手,掌心温热,有略微粗糙的剑茧,让人说不出地放心。
可那手中却渐渐生出一点湿腻之意,不知怎的,他只觉那手似是在他手里逐渐溃败,渐渐散去,化为灰土。周围的视界在急速地染为漆黑,与此同时,一股令人咋舌的腥臭味儿弥漫而上,他们似落入无边无际的泥沼中,被翻涌的浪潮吞没,溺毙于其中。
“……执徐!”玉乙未猛地睁眼,泪水却先落了下来。他正呆立在昏暗的山窟之中,被污秽的血槽包围,蚊蝇飞舞,落在眼前这块半腐的肉躯中。
过往全都化作泡影,再无飘雪的天山,再无能与他插科打诨的门生们,就连在梅花树下坐着拭剑的玉执徐也都化作转瞬即逝的微光。这时玉乙未浑身乏力,已再无暇顾及旁人,颓然地跪坐在一地污血中。
他头脑昏沌,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
为何会如此?为什么他见了活着的玉执徐,却依然高兴不起来?
玉执徐是他在天山门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兴许也是他拥有的唯一一个真心的朋友。在驿舍的二珠弟子被屠戮的那晚,玉执徐本该死于火铳之下,可却仍活着在这。
为什么他高兴不起来,反而胸口似凿了个洞似的,其中盈满空落落的悲伤?
玉乙未颤抖着把手掌盖在脸上。
在昏暗的角落里,他无声地流着泪,发出痛苦难抑的哽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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