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四十九)世无一处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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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刺客蹲在木桥边百无聊赖地守着,手里拿着长管,脑袋碰在一块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前些日子候天楼劫了批自吕宋来的淡巴菰,用火点着时散着股清香,是世家高第才抽得起的好玩意儿。

一个刺客从鼻孔里吐着白烟,兴味索然地望着凋败的桥廊。这里以前曾是个热闹的来处,廊上搭起一间间卖糯米凉糕的铺子,也有卖马尾假髻、豹覆额、玉手镯儿的行贩高声吆喝,把琳琅光亮的货件挂满木架子,熙熙攘攘,满耳喧嚣。如今却荒凉凋敝,野草蔓生得有阑干高,丛丛簇簇地将膝头盖过,一眼望去枯瘠苍凉。

刺客的唇间逸出白烟,悠悠地叹道:“…这段时日过得太苦了。”

“从来没安定过,有什么苦不苦的?”另一人无精打采地挨着阑干,时而往河滩处无力地瞟去一眼。

火十九与火十七把盛着金五的衣箱扛了过去,兴许还要将那半死不活的病痨鬼折磨欺侮一番,他俩没那个兴致,便在此处等着。

另一位刺客道,“不过这段日子是难捱了些,上回在木塔楼里被折腾了个够呛。水部、火部都折了些人,如今十人的活儿都摊到六人头上啦!”

“土部是叛变了么?”

“听说叛了一些,要是全叛完了,那便没人替咱们擦剑养鞘,修同乐寺的梁木了。要说真的,水九接了少楼主的位子后,哪部的月钱都紧了许多,就他们水部能混个盆满钵满。”刺客低着头把弄剑柄,自嘲似的笑道。

另一个刺客笑道:“那原来那位少楼主,比之如何?”

他二人方想再叙几句,其中一人却忽地抬首,两眼骤然紧缩,另一人刚想笑他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却也倏地把声息咽入喉里。

风里幽幽地传来个沙哑粗砺的嗓音:“…兴许还会比水九更刻薄些。”

“你俩…绝不会想让他回到候天楼。”

衰草斜阳,林木萧萧,廊桥的一头忽地现出个身影。那人皂衫散发,提着错银柄长剑,苍白的脸上碧眼灼灼,闪着凶戾精光。

没有戴着鬼面,那人却着实宛如幽鬼。

刺客们一见那人立时翻身跃起!说这迟那时快,两人疾速拔剑出鞘,从袖里滑出枚瓷哨递到嘴边,拼尽气力吹响。

尖利哨声划破长空,哨声一响,那人已闪身跃入桥廊之中。廊外碧树成阴,青翠柳丝在晚风里弱袅拂动,犹如万重帘帐。柳叶随剑风飘飞,更似繁纷细雨。

刺客脖颈上青筋绽起,对那人低声喝道:“罗刹…金五!”

“他娘的!火十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个病秧子都杀不得!”另一人骂道,却丝毫不敢懈怠地将铜鞘中的剑刃拔出。

可如今他们已怨不得火十九了。因为这刺客方才被此人以剑刺透头颅,横尸于河滩边。

金乌点头道:“是我。”

纷扬柳叶间,廊桥荒凉肃杀,夕晖铺天盖地漫洒,每一支桥柱上都似落了暗沉的血。桥的一头是两只杀人恶鬼,另一端则是黑衣罗刹。

两名刺客左右扑来,金乌看着立定不动,腕节却瞬时向内一收,剑光与潋滟水光一齐闪动,上下翻转。他牢牢把住剑,犹如长蛇吐信般在二人间划动。剑式精巧却冽厉,霎时卷起疾风,狠撞在两人腰腹间!

候天楼刺客素来是损身陨命在所不惜的狠角儿,哪怕是肺腑受创,骨肉迸裂也不会止步。刺客们不依不饶地猛扑而上,金乌眉头紧蹙,抬手牵动袖中蝴蝶片,六枚梅花袖箭登时齐发,如鹰唳般倏时冲裂晚风。

顷刻间,金乌翻手夹住袖里的几枚鹅卵石子,猛地掷出。卵石是他从河滩边捡来的,圆润而质硬,仿若草蜢般弹出,倏时袭向刺客。只可惜两位刺客蹬着桥栏闪身避过,卵石打在廊柱上,清脆一响,高高弹起。

电光石火之间,三人剑影相抵,在黄昏的桥廊里迸出明亮火花。

“火十九呢?”刺客冷汗涔涔,问道。他正与金乌双剑交错,死死抵在一起。金乌没戴罗刹鬼面,面无血色而两眼凌厉,犹如萤火幽光,愈发摄人心魄。

金乌讥嘲似的道:“我和他之间,必定有一人会死。而如今我来了,你觉得他还活着么。”

“你…中毒之事也是用于欺瞒左楼主的话么?当日木十一的确是验过你病情…说脏腑尽化成血浆!”刺客们低吼道。

金乌朝他们微微地笑了,“这是真事。”

“只不过你俩……连如今的我都敌不过。”

话音未落,罗刹鬼两手猛地使力,同时忽地一脚踢出,将一人于刹那间蹬开数尺开外。

被蹬开的刺客狼狈地跘在翘起的桥板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儿,摔在廊外的草堆里。

刺客爬起来,方想再执剑向金乌杀去,却见不远处的河滩边呆坐着个掉了鬼面的刺客,是火十七。他满脸是血,手上也在流血,正惊惶而呆愣地望着廊桥里的厮杀。

“火十七,愣着做甚!过来帮着点儿!”刺客吼道。

那火十七听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懦弱地缩着脖颈爬起来。刺客瞥见他背后的衣衫裂了道口子,露出白花花的脊背来,兴许是被枝杈勾划的。火十七小跑着过来,眼神游弋飘忽,心虚似的不敢看他。

刺客盯着这人滴血的指尖若有所思,眼中疑窦甚重,为何罗刹鬼杀了火十九,却放过了火十七?这人身上似是有遭痛殴、拷问的痕迹,更令人生疑。

于是刺客拍拍火十七的肩,平淡地道:“转过去,动作利索些。你衣上有条大枫蚕,我替你捉下来。等会儿去帮着咱们对付少楼主…金五。”

火十七张皇道:“不…不必,咱们快去帮把手罢。”

廊桥里的厮杀仍在继续,交戟声不绝于耳,一声更比一声铿锵焦灼,入耳惊心。

刺客忽而大吼:“我要你转身便转,何必多口多舌!”说着便伸手去捉火十七。火十七见状只觉不妙,转身便欲逃窜,却被倏地拎住后襟,往后方一掼。

只听得一道撕裂声,刺客忽地揪着那衣衫往两旁一扯,猛地撕开。火十七只觉赤着的脊背上寒风飕飕,顿时大惊失色,刚想回头时,喉间却忽地一痛,锋锐的剑刃抵在了喉间。

刺客手里不知何时已握着柄剑,将剑刃按在他颈间。狐疑的目光在背后游移,刺客冷冷地问他:

“你背后没有如意纹。火部的如意纹都在背上……”

“…你是谁?”

残阳一点,烟波十顷。廊桥长阶漫入血色夕晖之中,河面粼粼跃金,风息时则犹如一片埋骨黄沙,没有分毫动静。

此处荒凉而冷寂,静得仿若重彩绘就的竹帘纸卷,连人也是静的,像凝固在这彤红的夕色里。

金乌站在廊桥之中,手里提着一把剑,脚下横着一具尸首。血从刺客的尸身下漫出,渡到了脚底。

“六百一十六。”金乌盯着那尸首,心里平静却仿佛有些麻痹,没有一丝疼痛,仿佛在无边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他心想自己果然是一只恶鬼,杀人于他而言不过翻掌之易。

廊桥的一头出现了另一位刺客,他臂弯里挟着一人,将长剑抵在那人颈间,高声喝道:“金五!你若不想让这人丢却性命,速速将剑丢下!”

刺客挟持着的那人两腿抖颤不停,虽着候天楼刺客的黑绸戎衣,脸上却摘了鬼面,露出张被残忍地削去脸皮的面容来。

这被挟着的人便是玉乙未,虽扮作火十七,今日却两度被拆穿。此时他几乎要被吓得屁滚尿流,满脑袋似装着糨糊般迷糊。

玉乙未惊惶而懵懂。他先是被火十九拷问,先前他们放入衣箱中的、酷似金乌的病秧子又忽地钻出箱来,杀了两位刺客。如今是自己命贱,没留神溜走,竟又被另一个刺客逮着了,要用来要挟那在廊桥里大开杀戒的病秧子。

金乌盯着玉乙未,目光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停滞。许久,他忽而笑了:“拿一个素未相识的人来威胁我作什么?”

刺客一愣,如遭五雷轰顶。一个杀红了眼的恶鬼为何会放过敌手,竟不是出于盟友的缘由。玉乙未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却又很快沉了下去,像沉到了脚底。

抵在喉间的剑刃愈来愈紧,玉乙未只觉脖颈上发痛,有几丝殷红的血流了下来。既然威胁不得金乌,恐怕挟着他的刺客已起了杀心!

“慢着慢着!”玉乙未忽地摆手大嚷,这一嚷倒止了刺客与金乌的举动,两人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玉乙未盯着金乌,一字一句道:“我认得你。”他嘴里都是血,还撞破了几个创口,说起话来极为不易。

金乌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撇向别处,拿剑鞘敲着肩头,“你不认得才怪,全天下没几个不认得我的。”

“我不是认得黑衣罗刹,而是认得是金乌。”玉乙未摇头,“你是金乌罢,咱们在小时候…在宁远侯府见过。”

他伸出手,颤抖着抹了抹半边脸上的血污,却又立时痛得龇牙咧嘴,畏缩地道。“虽然我这张脸算废了,你也…不会认得我是谁……”

玉乙未越如此说,便愈是抬不起头,声音渐渐低弱下去。他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话,求人帮他一把么,在生死攸关之时妄图攀亲带戚一把?他和金乌不过一面之缘,对方兴许早已将他忘之九霄云外。

刺客闻言,带着血丝的两目突忽圆瞪,暴喝道:“你果真与金五有旧!”说着便狠性大发,又将剑执紧,眼看着就要将玉乙未头颅割下!

寒芒一闪,玉乙未已流了满身冷汗,心头迸裂似的狂跳,只觉自己该呜呼暴毙于此。

可那剑没抹到他脖颈上,却先已断了一截儿下来。剑身于一刹间支离破碎,似是有鬼魅倏时掠过,将那横在他喉间的剑斩碎。

金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剑斩出,剑风刚烈而不失精巧,瞬间便将剑同那刺客脑壳一齐削去!他出手可真算得无人能察,如电光般霎时驰骋于千里之间。

温热的血溅满头脸,玉乙未呆若木鸡,胸膛剧烈起伏,劫后余生的虚幻感涌上心头。

“我当然认得你,凡是过目之人我都不会忘。”罗刹鬼瞥着他,平淡地道,“并州英国公家的人,叫胥凡是吧。”

这个名字似是太久没人唤起,带起一股蒙尘似的怀念之情。

玉乙未呆了许久,方才踟蹰地点了点头。

金乌忽而笑了,振了血后将剑收归鞘中。他眉眼凌厉,可笑起来时倒和缓了些,看着有几分人味儿。他从袖里摸出方素帕,丢在玉乙未沾满血污的怀里,揶揄道:

“我是落魄了,可你看来…也过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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