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三十三)浮生万日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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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似乎破了个口子,汩汩地冒着温热粘腻的血,发凉的夜风拂过时仿佛再度将脑壳撕裂开来,一阵阵的作痛。玉乙未两耳嗡鸣不绝,眼前所见天翻地覆,整个人如掉进冰尜里转个不停。

他疼极了,所幸头盖骨是够硬的,因而刺客的暗器打不穿,倒还保有小命。玉乙未艰难地转着脖颈,望见身旁落着块飞蝗石,上面还沾着温热的血。方才那刺客便是用这玩意儿打到自己额角,让他从檐上兀然坠落。

玉乙未歪歪斜斜地起身,踉跄着走了几步。世界犹如陀罗般轱辘转动,当反应过来时,他已滚倒在地。似有璨璨群星在眼前飞晃,眼花缭乱间,玉乙未狼狈地撑起手肘,爬滚着蜷身,口里喃喃道:

“执徐…我得救执徐……”

每念一遍,似乎痛意便会减一分。他屈肘爬至门前,门洞里拂来血气浓郁的风,好似一张森然大口。幽黑夜色里,玉执徐的雪袍格外刺目。玉乙未看见其上斑驳的血迹,还有他腰上正可怖地洇开的一片艳红。

凄厉的火铳声撕裂寂静,一刹间,玉乙未只觉难以置信,两眼缓缓瞪大。他看见玉执徐有如断了线的魁儡般凄零落下,倒在渐渐漫开的血泊中。

银丝松开,勒在颈上的重负霎时无影无踪。颜九变依然抿着口站在原处,两眼直愣,面上覆着层薄汗。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倒在地上的玉执徐,停驻良久,用靴头踢了踢这人的脊梁,方才颤声道:

“…死了么?”

玉乙未头昏脑眩,颜九变的声音落入耳中,在心里猛烈搅旋成漩涡。

死了?

方才黑衣罗刹说——玉执徐死了?

明明一刻钟前还在与他说话,教他念玉女心法平心定意的玉执徐竟被戕杀在那邸店里!被刀剑所伤,被火铳打穿了身躯,在饱受残虐后逝去。

霎时间,玉乙未的心仿若沉到深渊之下,砸裂一层层冰壳,又被冰碴子扎得血流如注。他下意识地想失声痛哭,但所有言语蹦到喉口时只余虚凉气声,化作窥不成音的低嚎。

端着火铳的刺客自楼上跃下,脸上盖着如雷鬼面。腰上挂着一圈铜箭筒,用皮条在背上交叉地捆着两把鲁密铳,沉实中透着股戾气。正是火部的火七。

火七落到地上来,点了突火铳的火绳,扔到玉执徐身上。竹筒烧的焦黑迸裂,突地爆开来,里头的碎瓷铁砂射|进血肉里,闷闷地作响。玉乙未甚而能闻见皮肉灼焦的滋声,头上更像是炸起轰雷般,头脑里空白一片,满心震怖而痛苦。

玉执徐仰面躺着,半张脸都被血污沾染。他的头颈后仰,浑浊的眼里似是映出了同样在门外倒着的玉乙未。玉乙未颤抖着想伸手去碰他,但太远了,他俩够不着。玉执徐看上去像是个模糊的小点,在盈眶泪水中渐渐消逝。

他似乎从来都够不着玉执徐,往时是他俩间有着天堑之别,如今是他们间有生死相隔。

有些刺客已四蹿去寻那方才从堂中逃窜的天山门弟子了,寻见了便抹了脖颈,脚踝上绑了石块沉进渠子里。有些丢进骡车中,待运到山里填坑埋了。

颜九变似是终于缓过气来,蹙着眉后退,避开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人,道:“堂门外似是有些响动,水十一、水十三,你俩去探看一下。”

听罢此话,玉乙未浑身一凛,像有只大锤轰然落在心上。他正趴在堂门前!他努力地要挪动双腿,可浑身如散架了般酸痛绵软。身躯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不知是哪儿折了,他像条丧家狗般狼狈地在地上扭动。

耳边传来刺客们落在灰瓦上的细微响动,有人跃到檐上。他要被看到了,汗水从面颊侧落下,玉乙未以几乎要咬碎臼齿的力度趔趄着沿着墙挪步,又不争气地瘫软在地上。

霎时间,他撞上了玉执徐的两眼。一刹间玉乙未似是瞥见玉执徐似抽搐般微微一动,口唇虚弱地微张,从里面流出粘稠的血浆,似是有话要对他说。玉乙未是个常偷着听房的花花混子,一眼就认出了玉执徐的唇形。

他说:快跑。乙未,快跑。

剧烈的悲怆攫住了玉乙未的心房。不知何时起,他已泪流满面,湿润的衣襟上落的不知是砸破的额角的血还是泪。他太弱了,是个连剑都不会好好使的窝囊货,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要竭尽全力。

玉乙未拼尽全力挨着墙根起身,这时忽听得后堂里乱杂杂地一片响动。有刺客高声叫道:“没死!这人没死!”

说的便是先前躺倒在地的玉执徐。火七用火铳打穿了他的身躯,又用盛满碎瓷硫黄的筒子炸了一番,竟也侥幸教他避过了要害。玉执徐像具血移尸般抬起头颈,从喉中发出破碎的低吼。有刺客冲上来用马叉捅破了他的胸膛,铁片刺入血肉。

玉执徐朝着北面声嘶力竭地喊:“快…走!丁卯……!”

一瞬间,玉乙未浑身发颤得愈发厉害。这人就连最后也要替他帮刺客们引开,朝着相反的方向,喊着不属于他的名字。

他抖索着,连滚带爬地沿墙挪着步子疯也似的逃开。风声凄凉地在耳边鸣奏,仿佛所有凄惨的声音都将会湮灭在身后的夜色中。眼前是如墨的漆黑,可他眼底早已落了一片血色。

玉乙未不知道他们救了几人,也不知那些奔走的门生能否逃过候天楼的屠刀。可他知道玉执徐活不下来了,受了那样的重伤,又被刺客们拿住,真算得插翅难逃。兴许小师妹说得不错,他不仅要受皮肉之苦,还得捱个血光之灾。但为何是他这窝囊废能脱逃?活的要是玉执徐,说不准天山门往后还有救。

一切似乎来得太快了,他昨日还不过是个被门生踢打的不中用的蠢材,今儿便碰上灭门这种惨事了。弟子们死的死,伤得伤;玉甲辰不在,两位长老已故,还余两名留在天山养伤。他早知道天山门与候天楼有着血仇,但没想到这回他们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街巷黑黝黝的,哪儿都没有光,黎明前的夜总是最暗的。玉乙未连滚带爬地逃,像在暗海里漂游,整个人如破碎的牛皮风橐,粗重地喘着气。他的额角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血,他用手接着,另一只手按在伤处,怕滴下来被人看出他踪迹。

身后似乎传来鬼祟的声响,玉乙未心惊胆颤地往后瞥了一眼,只见残月下的灰瓦上似乎有团厚重的暗影,那是栖息在檐上的恶鬼。

是跟来的候天楼刺客。

胸膛里传来尖锐的疼痛,他几已走不动。原本就是勉强着自己迈开步子,现时又冷又痛,辨不清东西南北。刺客手里握着柄长剑,半弧的剑头,剑锷处是食人兽狞恶的青面,森冷的光如一轮寒月。

耳后似乎扑来呼啸风声,候天楼的恶鬼将头颅四处摆动,灼烫的视线在阴黯街巷中游走。

养济院门口横七竖八地铺着几张草席,逸民们打着如雷鼾声,死猪似的沉沉睡着。玉乙未扑到他们中间,惶乱地扯过一张芦席卷住自己。

从芦席的破洞里他看见了刺客阴森的身影。在弯弯的挑檐上立着,是一只俾礼多饿鬼,鬼面有着发肿的额盖与梳齿般尖密的獠牙,目光审慎地在逸民堆中逡巡。然后忽地跳下飞檐,一步步地迈向养济院口。

惊怖之下,玉乙未屏住呼吸。只觉浑身发热冒汗,却又拔凉似的发颤,心口疯也似的撞动,恨不得立时昏厥过去。刺客举着兽头剑站在他跟前,肩背上传来微硬的触感,剑面在他身上缓缓扫动,只消轻轻一刺便会没入肉中。

逸民们倒睡得香甜,咕咕哝哝地说些梦话。但惨的是方才被乙未扒了芦席的那乞儿迷糊地醒了过来,忽地破口骂道:“你谁啊,抢我被儿作甚!”

玉乙未吓得满脸煞白,那乞儿已经开始伸手扒拉盖在他身上的破席了,一面扯一面嘟囔:“还来!想盖的…改日再拿张来!”

刺客似是还站在跟前,玉乙未的心凶狠地怦怦撞着胸膛,跳得似是要碎了一般。他死命卷着芦席,磐石似的一动也不敢动。那乞儿扒拉了一阵,见他闷声不响,唾了一口后骂咧着背了身睡了。

等了许久,直到周围都化作一片死寂,玉乙未才从芦席的破洞里偷眼望去。刺客已经离去,黧黑的夜空里悬着只裂隙似的弯月,不知是哪家的鸡笼里传来微弱的咕咕声,螽斯沙沙刺刺地慵懒叫着,此起彼伏。

街里没了人,凄凄静静的。月光褪了色,化不开如墨的深夜。

直到这时,玉乙未才发觉自己身上哪儿都痛,被打破的额角如此,跌折的手亦然。但最痛的还是心口,空空荡荡的,像被生生剜去一块。

血腥味萦绕鼻间,久久不散。他一闭眼,仿佛还能看见玉执徐那浑浊的两眼。

“干啥子…大半夜的吵人,还要不要人睡了?”有些逸民被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惊醒,不耐烦地张眼,却又被身旁这涕泗滂沱的小子吓了一跳。大多人都是些粗笨的老汉子,不知如何安慰,以为这娃子是被冻哭了,手足无措之下只得把身边的草席抽了盖他身上。

眼泪忽而滚了下来,玉乙未裹在芦席里,蜷成一团。在拂晓之前他一直在痛哭流涕,泪水一遍又一遍地打湿袖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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