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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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丰十一年,元月初六,原贡月公子、现南临大将军秦卿与南临公主惠大婚,婚礼完后二人敬天拜祖,同时开始新皇登基大典。

数百年来的最大盛事,南临早在两月前确定婚期后便开始持续地处于沸腾状态下,人人夸赞公主如何美貌有胆识,曾拖着病体解决了皇宫内一触即发的内乱,更夸赞驸马如何天人之姿文武全才,带兵赶走百战不殆的商洛大将军商阙,使得百姓安居乐业,无人再敢觊觎南临。

新年刚过,南临都城便开始人潮汹涌,客栈酒楼早在月前便被各路达官贵人订走,订不到房的,只好在郊外搭起了帐篷。

如此盛事,其他三国不少使者前来观礼,都城内几乎所有房屋都翻新过一次,敬天到宫门那一段路上更是由百姓自发架起百米高台,欲要献上对新皇新后的祝福。

元月初五时,都城内的人数到达鼎盛,想要从东大街走到西大街,竟是比登天还难。街上人声鼎沸,酒楼客栈茶肆无不人满为患,都在等着子夜钟声敲响后开始的狂欢。

子时一到,公主驸马便会由宫内驾车而出,敬天过后与百姓同乐。南临向来亲民,公主大婚的喜堂便设在都城东城门之上,吉时一到,便在千万百姓的见证下,迎着朝阳拜天地,辞旧迎新,礼成后直接回宫,新皇登基。

万众期待下,子时的钟声终于敲响,皇宫朱红色的大门敞开,整齐的近卫队今日全部换上暗红色的喜福,整齐出宫。紧随其后的便是公主与驸马的车辇,车顶由硕大一颗夜明珠装饰,照亮了整个车身上镶满的各色宝石,金制的车壁在大红色丝线的装饰下喜庆而不失大气。

晏卿站在车头,身着大红色喜服,嘴角挂笑地看向黑压压的百姓。他身侧是同样身着喜服的女子,红纱掩面,身形娇弱。

“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姓们整齐有力的恭贺声伴随着洒在夜空的礼花响彻天际,晏卿身边的女子微微抬手,便有宫人代她大声喊道:“平身!”

百姓们起身,不由地全部随着车辇的移动而奔走,禁卫军大半在宫外维持秩序,却也拦不住狂热的人群。

如此,整整三个时辰,仍是有人不愿放弃,想往敬天的塔庙那边奔走,而天色已然微亮,城门口亦再次出现了车辇的影子。

晏卿扶着“惠公主”众星捧月般走上了东城门,随即响起磅礴的宫廷礼乐。

卯时,正是日月同辉的时候。新人先拜天地,再拜日月,最后拜子民,礼成之后,百姓再次跪地齐喝:“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贺声不断,那“千岁千岁千千岁”更是绵延不断,不过一个时辰,这“千岁”,就会改成“万岁”了。

既已礼成,晏卿上前一步,笑对百姓,高喝道:“平身!”

百姓起身,复又跪地,齐喝道:“请公主、驸马接受草民贺礼!”

晏卿转身,温柔地拉住“惠公主”的手,带着她走到城门头,举目看向那几乎比城门还高出许多的木架高台,微微眯眼。

百姓献曲为贺礼,这是他早便知晓的环节,只是究竟是什么曲目,抑或说,是什么节目,他倒没仔细问过。这不过是今日最微不足道的环节,一曲过后,他便要回到皇宫,坐上那万万人之上的位子。

就在他晃神间,高台上不知如何出现一名女子,尽管距离有些远,那一身淡黄色的纱衣仍是十分显眼。

咚、咚、咚……

鼓点开始敲响,沸腾了近一月之久的南临都城,瞬时安静下来,无人高喊,无人议论,连嬉笑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仰首,盯着百米高台上那女子曼妙的身子,看着她踩着鼓点,翩翩起舞。

那鼓点,初时轻盈若滴水之声,如绵延细雨浸润人心,高台上的女子身形缓动,水袖长舞;突然,鼓点密集,犹如乌云密布暴雨大作,竟让人乍生万物枯败,残虐悲怅之感,女子的舞姿也随之变幻,步伐快而不疾,水袖繁而不乱;继而,鼓点戛然而止,好似狂风暴雨之后的风平浪静,云散月出,而女子的舞姿也缠绵起来,鼓乐声仿佛与她的一身纱衣融为一体,轻缓而不失力度,如云之彼端,海之彼岸,徜徉自若,换得新生。

于细雨绵延时唤月而醒,于狂风大作时呼月而出,于风平浪静时挽月而留。

一舞过后,都城内更是静得听不见落叶之声,城中数万百姓仿佛石刻的没有生命一般,连呼吸都极难听见。

“挽月夫人!”

不知是谁在此时惊呼一声,打破了诡异的沉静。

南临早在上次与商洛大战之后便改了“闭关锁国”的国策,揭开了十几年来的神秘面纱,同时不再过分严格地控制四国往来,因此,此刻聚集在南临都城内的,不乏曾经的贡月国民,马上惊呼声此起彼伏,“挽月夫人”的呼叫声中夹杂着“倾君公主”。

晏卿立在原地,那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惊是喜,只紧紧地盯着高台上女子的身影,一刻不曾离开。

“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女子在高台上收起水袖,行礼,声音轻灵,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都城内又在霎那间安静下来,众人收回看向那女子的眼神,随着她一道跪下大呼:“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之声不绝于耳,随着初生的朝阳充斥在整个都城内。地上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城楼上除去刚刚礼成的公主驸马,还有前来观礼的各国来使,一会看看“秦卿”,一会看看跳舞的女子,面色各异。

按道理,此时应该是驸马欣然接受百姓祝福,大呼“平身”并表示谢意才是,可此时的他站在城楼上,迎着朝阳眯眼看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仿佛眼中只有那一人,世间万物再入不了他的眼。

许久,他的眼角微微一弯,眸子里就激荡出轻浅的笑意来。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鹅黄衣衫的女子,突然翻起水袖,就着高台链接城楼的一根绳索滑了过来。

跪在地上的百姓还未反应过来,城楼上的禁卫军倒是及时抽出了随身的佩刀。然而,速度再快也及不上那女子手中的剑。

澄亮的剑没有任何困难地刺入晏卿胸口,他居然也不躲。

清晨的风,带了清新的露气,此时染了淡淡的血腥味。

“那为何不躲?”女子笑着扬了扬眉头。

晏卿亦是笑着,往前挪了一些。女子蹙眉,不由地将持剑的手往后缩了缩。晏卿便笑得愈发明媚,“剑在你手,剑由你刺,倾君,我自然是信你的。”

晏倾君眼神一凛,轻巧地收回剑尖,晏卿心口处的鲜血便汩汩地流了出来。刚刚持刀欲要擒住晏倾君的禁卫军马上*近,她却看不到一般,微微笑道:“疼么?”

晏卿笑得无奈,点头。

“为何会疼?”晏倾君再问。

晏卿打出手势,阻住了欲要上前的禁卫军,捂着胸口的伤向前走了几步,向晏倾君伸出右手,“过来。”

晏倾君睨了他一眼,往后退了几步,正要重新抽出长剑,一支长箭破风而来,同时城楼响起一声大喝:“此女乃我东昭死囚!通缉半年居然在此行刺南临驸马,来呀,抓住!格杀勿论!”

那长箭来势凶猛,晏倾君连连后退,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竟翻过城楼掉了下去!晏卿只一只手便将那长箭握在手中,随即身随心动,另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晏倾君的五指。

“上来!”

“你为何救我?”

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到半年前,翠微峰上,悬崖边,他紧握着她的手,她仰首,笑问他。

如今,城楼之上,朝阳下,他仍是握着她的五指,她也仍是固执地想要答案。

“上来!”晏卿蹙眉。

“你为何救我?”晏倾君笑问。

晏卿心口的血顺着下倾的手臂流下,浸润了紧握住晏倾君五指的手,他抿着唇,只是看着晏倾君,似要看入她心底,却始终不曾开口。晏倾君眸中突然浮现一抹讥笑,被抓住的手正要用力挣脱,晏卿的另一只手突然也将她扣住,她的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上提,紧接着唇上温热。

晏倾君瞪大了眼,全然忘记了挣扎,只在心中暗算今日这城楼底下到底聚集了多少百姓……

晏卿扣着晏倾君的手,不知何时变成半搂着她,却也不马上将她拉上去,惩罚般狠狠地攫住她的唇,就此不放。

城楼下诡秘的寂静之后,仍旧是诡秘的寂静。人人都仰首,看着本是献舞的女子突然变成刺客,半挂在城楼上,本是驸马的新郎顾不上公主,却搂着那刺客,众目睽睽之下……*了起来……

待晏倾君回过神来,百姓回过神来,城楼上几乎打起来的南临禁卫军和东昭使臣回过神来,晏卿已然搂着晏倾君腾云驾雾般行着轻功下了城楼。

“啧啧,怎么办呢……众目睽睽之下,驸马爷竟然搂着一名舞姬……”晏倾君微红的脸埋在晏卿怀里,幸灾乐祸道。

晏卿含笑看着她,“我喜欢。”

“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得偿所愿坐上皇位,你这是要带着我走?”晏倾君瞥了一眼飞快后退的房屋,故作疑惑道。

晏卿仍是含笑,“我愿意。”

“民心尽失,再回南临已是困难,半生努力的结果,你不要了?”晏倾君攀住晏卿的脖颈,欺到他耳边轻声道。

晏卿微笑:“若非如此,你会心甘情愿随我左右?”

晏倾君眨了眨眼,不置可否,只是想到她曾与祁燕说过的话,“要让我放弃整个世界留在他身边,除非……他也为我放弃整个世界。”

在她看来,只有等价的牺牲,才能换来平等的爱情。

思及此,晏倾君缠上晏卿的脖颈,不得答案誓不罢休,“你为何救我?为何要带我走?为何放弃到手的皇位?”

晏卿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正好站在北城门最顶端处,放下晏倾君,回头看慌乱无措的百姓和追向他二人的东昭侍卫和南临禁卫军。

微风阵阵,日出东方,辰时已到,此时,本该是他万人之上的时候,但……

晏卿突然拉住晏倾君的手,将五指握在掌心,眯眼看着缓缓东升的朝阳,轻笑道:“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晏倾君,却只有一只母狐狸。”

语罢,他回头看住晏倾君,目光深邃如幽潭,缠缠绵绵地渗出情意来。

晏倾君只觉得吹面而来的风都带了丝丝甜意,看着晏卿竟是挪不开眼,正要就势靠在他怀中,突然想到什么,面上的笑容一僵,咬牙道:“你说……还会有第二个晏倾君?”

晏卿一手搂住她,远离北城门,远离南临都城,低笑道:“晏倾君都死过多少次了?”

晏倾君干笑了两声,晏卿突然垂首,扫过自己心口的伤,再看住她,轻笑:“睚眦必报,我给你一箭,你便还我一剑?”

晏倾君剜了他一眼,这是理所当然!

“消失半年,诈死骗我?”晏卿笑容愈甚。

晏倾君连忙笑,笑弯了眉头。

“糊弄我半年,伤我一剑还*我丢了皇位……”晏卿笑眯眯地低首看着晏倾君,“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

“以身相许怎么样?”晏倾君笑嘻嘻地道。

晏卿白了她一眼,“你本来就是我的。”

“无耻……”晏倾君白回去。

晏卿亲了她一口。

“流氓……”

晏卿封住她的唇。

“禽……”

唇再次被封住。

“兽!”晏倾君怒瞪。

“你可知我为何救你?为何带你走?为何放弃到手的皇位?”晏卿笑意盈盈。

“你刚刚……”

“骗你的。”

晏倾君怒,抓住晏卿的腰便用力掐了下去!

晏卿恍若未觉,扬了扬眉头,欺在晏倾君耳边笑道:“我只是想知道……禽兽一人,用十年时间坐上了南临最高位。那……禽兽与母狐狸联手,坐上这四国最高位,要几年时间?”

尾声

“孩子,你听娘的话,乖乖站在这里可好?”面容憔悴的女子将手里的孩子放在礁石上,哽咽道。

“你不要我了么?”孩子红了眼圈。

“孩子,不是娘不要你……”女子的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娘被族人逐出,如今盘缠耗尽,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如何来抚养你?”

孩子没有说话,女子又哭道:“等会会有名穿着白衣的男子经过,他身上有把刀,以前我教你认过那刀的,那男子的画像你也是看过的。你跟着他,他会救你,会教你很多东西,以后你会成为最有本事最厉害的人!”

“是爹么?”孩子问。

女子突然停住了哭泣,严肃道:“不可唤他爹!这辈子都不可让他知道他是你爹!”

“为什么?”

“娘以前做过一件错事,冒充了不该冒充的人……”女子擦过脸上的泪,眼角殷红的泪痣分外惹人眼,“因此才会被逐,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那和爹有什么关系?”孩子仍是不解。

女子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转而笑了笑,摸着他的笑脸道:“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名字么?我白氏的规矩,名字只能留给父亲来取,而且要经族长过目的。”

“我可以有名字了么?”孩子笑了笑。

“嗯。”女子连连点头,“你跟着他,他会给你一个名字,以后那就是你的名字。”

“嗯,那我在这里等爹。”孩子坚定地点头。

女子再次冷声道:“不可唤他爹!一辈子都不可以!他会不喜欢你会赶你走的!”

孩子瑟瑟的。

“答应娘好不好?”

孩子点头。

“你重复一遍,答应过娘什么?”

“等那幅画像上的男子,他身上有一把刀,娘教过我,那叫逆天刀。”孩子乖巧地回答,“一辈子都不能唤他爹,否则他会赶我走。”

“还有……”女子回头看了一眼马上便要离开的船只,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哽咽道,“还有,忘记以前的一切,忘记娘,忘记你姓白……”

孩子怔怔地,女子又问他:“记住了么?”

孩子点头。

女子拥过他抱了抱,小船的船夫已经开始滑动双桨。

“如果,他不会经过这里呢?”孩子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女子便已经远去。

他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大海,四面都是水,无处可逃。不远处是浮尸,最后一只船马上便会离开,娘只买得起一个人的船票,所以让他等着,给了他一个希望……

他在礁石上坐下,看了一眼又开始涨高的海水,笑了。

他会忘记从前的一切,忘记他有娘,忘记他有爹,忘记他姓白。他会记得给出的承诺,记得跟着画上的、带着逆天刀的男子,记得一辈子不会喊那人做“爹”,记得成为最有本事最厉害的人。

如果,那个人出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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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我现在拿不到书,据说实体书上尾声也没有?

不管怎么,我先贴上吧~

实体和网络的结局略有不同,但是改动不大。

2、番外 晏卿?秦卿?

一.

“我想拜你为师。”六岁的孩子在山脚跪下,低着头。

“我不收身无长处的徒弟。”白玄景嫌恶地睨了他一眼,甩袖就要走。

“你是白氏族长。”孩子仍是低着头,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白玄景听见,接着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双手托起,“这是逆天刀。”

白玄景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微怒道:“你何时偷去我的东西?”

“我并非身无长处。”

“鸡鸣狗盗之人,不配做我的徒弟。”

“我只是想证明……”孩子抬起头,脸上略有焦虑,被他压了下去,双手举得更高一些,沉静道,“现在还你。”

白玄景脸上更见嫌恶,“惺惺作态!肮脏之物我从来不碰。”

“那给我一个名字!”孩子面上浮起波澜,微微带了些祈求,“请你……给我一个名字。”

白玄景不知是当真觉得他可笑,还是怒极而笑,“你出自白氏?”

孩子垂下眼,不答。

白玄景嗤笑道:“身份来历不肯直说,倒是通晓鸡鸣狗盗之事。即便出自我白氏,也不配有名!做我徒弟更是痴心妄想!”

说罢,转身就走。

孩子始终沉默,起身,跟上。

***

“爹,你便收下他吧。”

山间清凉,随风吹出少年清润的嗓音。

“他不过六岁,已在外跪了三个日夜,若非心诚,决然坚持不住。”

“才六岁而已,来历不明,心思狡猾,不收!”

“许是有过不堪的往事,不愿说出口罢了。小小年纪会偷盗之事,可见生活贫苦。为拜师在外跪拜三日三夜,可见心有抱负,若好生栽培,日后定成大器。”

“哈……”白玄景大笑,“男儿膝下有黄金,若有抱负,可会轻易跪于人前?”

一阵沉默。半晌才继续响起少年的声音,“爹,还有几日我便要重回冰屋。有个人照顾你也好,照顾我也好,总是能帮上许多忙……”

屋外一阵微风拂过,孩子垂首,不再听那隐约的谈话,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在一旁的大树上默默比划着,微不可见的八个字——“不求天地,唯跪双亲。”

二.

“山上只有四人,黑煞若非你偷的,还能有谁?”白玄景气得面色发白。

孩子已经长大许多,脸上隐隐有了傲气,平视,抿唇不语。

“跪下!”白玄景怒喝。

孩子眼都不眨,跪下。

“把黑煞拿出来!”

孩子沉默。

白玄景突然抽出长剑,刺在孩子喉间,怒道:“说是不说?”

孩子微皱起眉头,双唇紧抿,倔强地不肯开口。

白玄景手臂一抬,眼看就要刺下去,立在一旁的奕子轩突然跪下,“师父!”

“不用替他求情!这个逆徒,当初我就不该收他入门!”

“师父……”奕子轩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白玄景,面色几番犹疑才道,“刚刚我去给师兄送药,见他好像气息不稳,不知……”

白玄景一听,面上的戾气消失得一干二净,扔了剑便急忙忙地离开,只留下一句,“脏了的黑煞不要也罢!今后你不再是我白玄景的徒弟!马上给我滚出南临!”

孩子盯着地上的剑,微微笑了笑。

***

同一个院落,同一棵树边,同样的人,同样的三个日夜。

三日前白玄景废了他的武功,赶他出师门。

三日后他还留在这里,跪在他门前,一如三年前。物是人未非,三年前他没有名字,如今也没有。三年前他不是白玄景的徒弟,如今也不是。

唯一不同的是,三年前他终究出门,收他为徒。如今他不闻不问,视他为无物。

孩子抬起头,眯眼看东升的朝阳,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伸手,摸到当初一笔一笔划下的八个字,用力抠住,五指流出的鲜血将那块树皮染红。他起身,顺势撕下那模糊的字迹,在掌中捏碎。

——“不求天地,唯跪双亲。”

三.

“皇子那么多,你知道你父皇为何送你去祁国?”十岁的孩子笑眯眯地倾身在一身华服的小公子耳边,神秘兮兮地道。

“我乃五皇子晏卿,母亲的姐姐如今是祁国的太后,父皇当然是想送我回去与亲人相见。”宽额大鼻的晏卿嘟囔囊地说。

孩子摇头,叹息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

“那是怎么样?”晏卿好奇道。

“你真不知道?”孩子惊讶。

晏卿老实地摇头。

“如今祁国的太后,可不止一个啊……”孩子故弄玄虚道。

“哦,这个我知道。有两个太后,可是另外一个没母亲的姐姐厉害。”晏卿傻乎乎地笑着。

“另外一个可是祁国皇帝的亲生母亲,你觉得皇帝会帮哪个?”

晏卿眨了眨眼,想了半晌才说:“应该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是嘛……”孩子的双眼透着清凉的眸光,笑嘻嘻道,“我看你父皇知道送出去的质子命途凶险,舍不得其他儿子,就把你……送出去送死了……”

孩子说着,用分外同情的眼光把晏卿上下打量了一遍。

晏卿一听,像是想到自己在宫内不受宠的遭遇,脸色变白。

“说不定还不等你进祁国皇宫,另外一个太后的人就过来杀你了!”孩子阴测测地在晏卿耳边吹风。

晏卿浑身一个激灵,正好附近传来侍卫的惨叫声。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晏卿惊慌失措,在原地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你说得对,父皇从来不喜欢我!他们都嫌弃我又笨又丑!他们要来杀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别急。”孩子拉住晏卿的手,微微笑道,“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你跟我换了衣物,把随身的信物什么的都给我,你穿着我的衣服出逃,肯定没人注意。”

“那你……”

“我又不是真的,他们不会杀我的!”

“对哦对哦,你真聪明!快,我们换衣服!”

……

晏卿穿着孩子破旧的衣服远去,脸上带伤的鬼斧神医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嘿嘿”笑道:“小师父,完成任务!一个不留!”

孩子不咸不淡地扫过他一眼,摸了摸腰间象征皇子身份的玉佩,“嗯”了一声,提脚就走。

鬼斧神医大出一口气,想走,被他喊住,“你去看着那个晏卿,不能让他死了,不能让他回来,不能让他再用本名。”

“为什么?”鬼斧神医心中不服,打不过他帮他干活就算了,居然还让他去跟着一个十岁的傻瓜……

“不想去?”孩子回头,笑眯眯地问。

“咳咳……”鬼斧神医笑道,“去,去……”

“等等。”孩子叫住正要离开的他,“记住,今后我有名字了。”

“啊?”

“从今往后,我就是晏卿。”

四.

晏倾君拨了拨灯芯,殿内的光线闪了闪。

“喂,既然你要去选驸马,用个什么身份什么名字呢?”她推了一把正在假寐的晏卿。

晏卿的眼睛露出一条缝,漫不经心地道:“你不是给我取了名字?”

晏倾君睨了他一眼,“那就叫秦受?”

晏卿点头。

“真的叫秦受?”

晏卿诚挚地点头。

“一旦用了可就不能改了!”晏倾君善意地提醒。

傻子都知道的事……晏卿好笑地睨了晏倾君一眼,动了动身子想在榻上睡下。

“你喜欢这名字?”晏倾君还是不信。

“喜欢……”晏卿笑眯眯地把晏倾君搂在怀里,“你取的我都喜欢。”

晏倾君白了他一眼,推开他,嘟囔道:“禽兽是我叫的,我晏倾君的夫君要骂也是我一个人骂!算我好心,给你改个名字吧……”她拿起笔,在白纸上飞快地写下两个字,“哪,秦卿!嗯,长得人模狗样的名字,多适合你啊!”

晏卿看着那两个字,笑容愈甚,眸光也愈发轻柔。

“如何?秦卿?”

“嗯,从今往后,我就是秦卿。”

五.

红烛帐暖时,喜乐冲天。

本该共享**的二人此刻却迎着夜风半躺在屋顶,一人抬首仰望星空,一人假寐窝在那人肩头。

“幼时我抬头看天,经常暗自责问,为何繁星如斗,却没有一颗愿意为我点亮归家之路。”

晏卿声调低浅,如青嫩树叶沙沙作响。

晏倾君缓缓睁开眼,眼神绕过晏卿的侧脸,同样看着繁星,微笑道:“幼时我也看天,总觉得最闪最亮那颗就是母亲,所以做了许多特意做给她看的傻事。”

比如执意将她的教诲抛之脑后,反其道而行之……

晏卿也微微笑了起来。晏倾君抚上他的略勾起的唇角,“你当真没有名字?”

晏卿握住她的手,垂眼看她,另一只手抚上她的眼角,“你可知,当年在祁国皇宫醒来,为何你容貌未毁,偏偏少了眼角那颗泪痣?”

晏倾君早就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皱眉道:“原来是你……为何?”

“刺眼。”

“为何?”

“我曾怨恨一名女子,眼角也有一颗泪痣。”

晏倾君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爬了起来,睨着晏卿,“女子?”

晏卿笑得开怀,把她搂进怀中,“将我丢弃的女子。”

晏倾君心头微颤,老实地窝在晏卿胸口,不再言语。

春风徐徐,吹散空中若有似无的酒气,沉默许久后,晏倾君低声叹了口气,“明日是哥哥的祭日。”

“我随你去。”

晏倾君怔了怔,前几年他从来不随她前往,只说“不喜欢”,也不知是不喜欢拜祭,还是不喜欢殊言。

晏卿的手指带着温润的气息,滑过晏倾君的脸颊。他微微低首,*了*她的额头。

“白玄景的尸体……是你带走了吧?”晏倾君轻声问道。

当年殊言的尸体是被祁燕抢走,白玄景的却一直下落不明。这个疑惑在她心中藏了多年,今日才问出口。

晏卿的气息滞了滞,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今夜是我们新婚。”

他*过晏倾君的眼。

“嗯。”

繁星依旧闪烁,花香沁鼻。净白的月光扫过金色的琉璃瓦片,使得屋顶上的两人投下斜长的暗影。

两个人的身影,紧紧相拥,便如遗落天涯两端的两半重新融合,不分不离。

“有一件我已经忘了许久的事,告诉你。”晏卿温柔地*住晏倾君的唇,再放开,看到晏倾君眼底闪烁的星光,嘴角也溢出一抹笑来。

“嗯。”

这夜晏倾君格外乖巧,静静地伏在温存的胸口,伴着她的是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还有某人低如叶响醇如冬酒的靡靡之音。

待到日出东方时,第一抹霞光点亮天际,迤逦的绯红色由此蔓延,云朵如同披上了彩色纱衣,各有姿色,变幻莫测。琉璃瓦浸染了一层细薄的露珠,光点跳跃,色泽鲜丽。屋顶上的晏倾君已然睡去。她靠在晏卿肩头,呼吸轻浅,身上的喜福和霞光的映衬下,双颊透出微红的粉嫩。

经年已逝,千帆过尽后,云之彼端,有此一人,爱你,信你,懂你,与你执手,与你相依,勿论倾城或倾国,此生再无所求。

3、番外 奕子轩

我执剑,指向她,她的心口在渗血,一丝丝染透她浅绿色的外衫。

我在她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浅淡的失望,随之我的心头也开始流血,只是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

“奕公子,这是你……第二次拿剑指着我的心口。”她笑着,如是说。

她不再唤我“子轩”,永远不会再如从前那般依赖地、娇噌地唤我“子轩”,从我第一次拿剑指着她的心口开始。

人这一生难免犯错,幼时常听父亲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父亲终究是对我太过宽容,从未教过我,有些错误一旦犯了,改之不能,悔之晚矣。

我在阿倾身上的错误不是安排她出嫁贡月,不是轻信太子而遭他背叛,亦不是错认封静书将她带回东昭,而是她站在我面前时,我非但没有认出她,还想撕去她的脸皮为她人做嫁衣裳。

那次之后我便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我如何后悔,如何挽救,如何弥补,她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因此无论她如何待我,狠心也好,利用也好,我不曾有过怨言。只是上翠微峰时,她说她信我,我的心中还是浮起微澜。我看到她眼里的坦承,不敢直视。

总归是我负她,我想她不会在乎再多一次,可是我在乎,所以我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皇上临终前,我就在身侧。当时晏珣想要凭此一战立功,千里迢迢赶过来,不想仗还未打,皇上便病重。我与他二人亲眼看着皇上写下遗诏,当“晏倾君”三字映入眼帘时,晏珣几乎要冲上前去夺下皇上手中的笔,最终克制住,在皇上面前又哭又笑,大肆指责。

皇上早已经神志不清,最终也没多看他一眼,嘴里反复念叨着“君儿”“言儿”便永久地睡了过去。

在这之前他曾跟我说,他总是以为犯了错,再弥补就是。当年对白梦烟如此,后来对阿倾亦是如此。他说他以为只要借着阿倾找到白梦烟,日后好好地道歉,好好地弥补,她们终究会原谅他。

好在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从来不奢求原谅,我只想默默地,以我的方式保护好我爱的人们,阿倾也好,奕家也好。

因此晏珣与几位皇子几乎同时默认将遗诏之事保密,谁登皇位各凭本事时,我亦选择了沉默。

女子为皇,东昭历代不曾有过。即便有我奕家势力支持她,她要如何周旋在几位皇子和各大家之中?况且,帝王之位向来孤寡,皇宫更是看不见边际的牢笼,我从来都觉得,不适合她。

我不打算助她为皇,却也不忍看着她毒发身亡或是被几位皇子暗杀而死,因此,布了今日这一局。

大皇子曾让我在皇上平日活动的地方找一种解药,称只要找到这解药,有人愿意扶他上位。我轻易地猜到了那人是“秦卿”,而解药,自然是给阿倾的解药。

实际上解药皇上早便交给我,我却谎称找不到,接着找到了晏珣,只因为在几个皇子中,他最容易无知觉地依赖我信任我。

只要在他面前让阿倾“死”掉并将消息散播出去,几位皇子自然会相信她真的死了,从而放弃对她的寻找和诛杀。

我花了半月的时间才在天牢里找到一名与阿倾身形极为相似的死囚,再不着痕迹地将晏珣与阿倾见面的地点安排为翠微峰,只需要使阿倾掉下翠微峰,人人都会以为她死了。

我会让救她之人给她下药,趁她昏迷之际送她远离五国是非地,隐蔽于世,安度余生。

关键时刻,那人却出现了。

他拉着阿倾的手,任由晏珣的长剑划过手臂,任由带毒的暗器嵌入身体,不肯放开。

我想起幼时最后一次见他,他跪在师父屋前整整三个日夜,面色苍白,表情执拧,但是始终不肯说黑煞不是他拿的。

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奇怪的人。

师父为人冷漠,收我为徒的原因,父亲曾说是为了掩盖身份,那为何会收他为徒?我装作无意地问起,师父嗤笑,收他为徒不过是因为水患之后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自己半个月。显然,师父是不喜他的,平日几乎对他不闻不问,甚至连唤他的名字我都不曾听见过。因此,我曾主动问他他的名字,他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说我不配知道。那之后,我与他便互看生厌。

黑煞是父亲让我拿的。我一直觉得师父的身份肯定很特殊,但父亲从不曾告诉我,只是让我留意一样物什,若有机会拿到便带回家中,关键时刻可保一家平安。

当时我并未想过那到底是什么,有多么重要,父亲让我拿,我便拿了。哪知师父发现黑煞消失后,问都未问就认定是他拿的。他不承认也不反驳,沉默惹恼了师父,废他武功赶他出师门。

因此他跪了三日,三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师父始终没有出来见他。临走前我遇到他,他仍旧笑着,眸子里敛着寒意,他说:“奕子轩,你欠我的。”

“你为何不辩解?”我问他,凭着他的才智,即便无法指证黑煞是我拿的,也可以为自己洗脱罪名。

“既然不信我,为何要辩解?”

他嗤笑,我沉默。

最后他说:“他一定会后悔。你做见证,没有他,我会走地比任何人都远,爬得比任何人都高,拥有得比任何人都多。”

此刻,他拉着阿倾的手,面上云淡风轻,眸子里却隐隐地渗着担忧与急躁。相比幼时的冷僻,我突然发现,原来,他那种人也会有忧虑的时候,会有在乎的人。

我听见阿倾问他的三个问题,心中苦涩,她对他,始终是不同的。

当年她虽曾与我情投意合,却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真实性情。被*出嫁贡月,险些丧生战场,几乎命丧我手,我对她做错的种种,她从未问过一句“为何”。

因为不曾在乎,所以连问一句,也是多余。

后来的许多个日夜,我都忍不住自问,为何那个人是他,而不是我?为何阿倾中意的那个人,偏偏是他?

那个夜晚,在开满栀子花的院落里,我亲眼见到了她的成长。那时我还心存安慰地想,我与她之间的错过,不过是因为在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倘若那时候的阿倾也能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她也就不会离我越来越远。

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

从始至终,从头到尾,我都不曾了解过阿倾。譬如我费尽心血地安排阿倾诈死,安排她过安静平凡的生活,我不奢望她会感激,却也想不到她被救下后,见到我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

“你就如此笃定,我争不来那皇位?坐不稳那皇位?如此迫不及待地再次为我安排人生?”她质问。

“奕子轩,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固执地把你的想法安置在他人身上!用你自以为是的‘好’来待我却从来不问我的意愿!”她吞下碗中的解药后,留下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是的,我一点都没变。

我还是奕子轩,那个深爱着阿倾的奕子轩。

尽管我明白,曾经被我爱着的那个阿倾不过是晏倾君的“逢场作戏”,我始终深信,“她”就躲在晏倾君灵魂的某个角落,从来不曾离开。

因此我固执地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保护着她。

皇上将解药交给我时,苦笑着说要发挥药效,必须用人的心头血为药引。他曾经想,日后找回白梦烟,他就用自己半条性命来给阿倾解毒。这样,她母女二人一定会原谅他。

我也想,用我的心头血来给阿倾解毒,不望她能知晓,不奢她能原谅,只求今后,它能替我跟随阿倾左右,无论生死。

大约在我回东昭后的半月,“晏卿”遣人送来一具女尸。女尸用冰块封存着,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他不信阿倾的“死”,特地送来试探我罢了。正好当时我心疾开始发作,便将奕家大小事务交给栽培多年的奕承,再装作大受打击隐居迎阳寺。

隐居避世,一直是我心中所求。

宫廷里的步步算计,尔虞我诈,肮脏而复杂。

所以让阿倾远离宫廷,远离朝堂,远离皇宫,过着简单而快乐的日子,一直是我心中所想。尽管第一次因为计划不周而失败,第二次她为此扇了我一个耳光,我仍旧认为这是对她的好。

我固执地用我的方式对她好,她也固执地不肯接受我的好。

直至多年以后,我病卧榻上,几乎无法起身,听到迎阳寺外新来的小和尚无限景仰地谈论着那一对人中龙凤,幡然醒悟。

为何阿倾中意的那个人,不是我,不是这世间其他男子,偏偏是他?

他们才是同一类人。同样被父母遗弃,同样孤军奋战,同样攻于心计,同样冰冷无情,同样追逐权势,也同样,在相互的利用中生出情愫。

只有同类会互相理解,互相包容。而我,无法体会他们的心情,无法理解他们的追求,反之亦然。

他才知她心中所想,他才懂她生之所恋,他才会站在她身侧与她同进共退,他才会紧握着她的手携她攀上她想要的高峰。

终究,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迎阳寺迎来那年的第一场雪,雪瓣晶莹,干净剔透。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娇颜巧笑,他盛气*人。金銮殿上,二人携手言欢,睥睨天下。而我是偏殿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融作蜡水,散尽最后一丝光亮,看着他们。

其实,由始至终,我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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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弈子轩的番外。

4、番外 白梦烟(一)

自小,我被人丢在白子洲,模糊的记忆里,隐隐约约记得那是盛夏,暴雨中一双温暖的手拉住我,他说,你跟我回家吧。

我努力地擦掉遮住双眼的雨水,看到略比我高出丁点的华服少年,在伞下对着我安静的笑。

我不太记得自己为何会被丢弃,如何跟他回家,甚至连自己原本的名讳都忘得一干二净,因为自那之后,我姓白,有了新的名字,梦烟。而那名给我新家的少年,也姓白,名玄景。他总是把我带在他身后,他唤我梦烟,我唤他白哥哥。

白子洲为雪海上的一块孤岛,地处五国之外,也不受五国管辖,却并未独立成国,甚少与外界联系。岛上居民皆为白姓,外界称为“白氏”,在族长的带领下代代相传。

白哥哥便是族长的独子,仪表堂堂,文采风流,医术精湛,武艺,更因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在岛上不逢对手,是下任族长的不二人选。但人无完人,许是因着异于常人的天赋,许是自小到大的不可一世,白哥哥的性子是有些乖戾的,表面看来温煦如风,实际上为人冷漠,爱憎分明而极端。记得有一次,我被爱慕他的女子当面折辱,骂为“野种”,他知晓后抚着我的长发笑吟吟地说他永远在我身边。翌日,那女子家中突起大火,全家丧生,只留她一人,自此疯疯癫癫。

火起在一场暴雨之后,那般凶猛的火势着实蹊跷,我心知个中玄机,第一次觉得惶恐,心中一片凄冷。

十五岁那年,我在家中后院捡到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只看衣着便知晓是外人硬闯上岛落的一身伤。外来者,能在白子洲活下来的,数百年来只有我一人而已。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救起,留在我的厢房内,想着待他伤好便悄悄送他出岛,却不想,在半月的日夜相处中对他暗生情愫。

他与白哥哥不同,不会因为我偶尔的心不在焉便耿耿于怀地问我是否觉得与他相处不快,也不会因为我不小心说出的某句话连累旁人受罚甚至送命,他总是在嘴角挂着坏笑,调侃我眼角的泪痣比宜春院老鸨嘴角的媒婆痣还难看,或者大笑着一掌拍到我肩上,嘲笑说我晏玺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愚笨的女人。

我虽姓白,归根结底不是白子洲的人,十年来也不过是因为白哥哥的袒护无人敢说闲话。可是不敢说,不代表心中没有想法。那么些年,我身边只有白哥哥一人,旁人或是不敢接近,或是不屑接近,所以长到十五岁,我的朋友只有两个而已,一个是白哥哥,一个便是晏玺。但是我对白哥哥,总是有着难以言状的畏惧,反倒是时常讽刺挖苦我的晏玺,能让我无所顾忌的欢笑生气。

我救回晏玺的那晚,族长便派人将全岛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并未明说寻什么东西,却也让众人惶惶。只有我的卧室,因着白玄景的阻挠无人敢搜。我不敢想象若是他发现我屋子里藏了个男子会是何反应,是以晏玺的伤势略有好转,我便打算送他走。

梦烟,你跟我走吧。

那夜,晏玺突然握住我的手,嘴角挂笑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貌似漫不经心,眼中闪烁的星点光芒却让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说,你本就不是这岛上人,也终究无法融入白子洲的生活。

他问,处处小心地留在白玄景身边,如此一辈子,你当真愿意?

他诺,我会好好待你,给你天下女子最大的幸福。

我静静地听他说,心跳得几乎呼吸不能,对上他期待的眸子,最终木讷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我?”

“嗯,我喜欢。”他如是回答。

“你说我眼角的泪痣比宜春院老鸨眼角的泪痣还难看。”

“我喜欢。”

“你说我是你见过最愚笨的女人。”

“我喜欢。”

“你说你最讨厌难看的女子。”

“骗你的。”

“你说你最讨厌愚笨的女子。”

“骗你的。”

“那你什么没骗我?”

“我,喜欢你。”

那夜,繁花由心底盛开,一路蔓延到身体每个角落。白子洲的星光是从未有过的耀眼,我伏在那男子怀中,微笑着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却并未跟他走。

白哥哥对我的恩情,白子洲对我的恩情,我无法不留只言片语独自离开,但是晏玺的存在,我也不打算继续隐瞒。

我将白哥哥给我的令牌给了晏玺,让他大大方方地出了海,第二日,未等白哥哥过来盘问,我便自行跪在他面前,我说,我爱上了一名男子,我要随他离开。

白哥哥清冷得不容万物的眸子里蓦然闪过尖锐的伤疼,岿然不动地坐在书桌前,不发一言。

“梦烟不是白子洲的人,即便用尽全力,白子洲的技能也只能学到皮毛。”我沉声低语。

“白子洲的养育之恩,白哥哥的袒护之情,梦烟有生之年,必当竭力相报。”我抬眼正视他。

“我始终要嫁作人妻,白哥哥。”

我咬重了最后的“哥哥”二字,不畏不惧地看着他。他低着眼,一动不动,书桌上他曾经视如珍宝的医书却倏然裂开,如同落花般飞了满天。同时我听到他极为低沉的两个字,“不许。”

“他会来接我的。”我说,“他……”

未等我说完剩下的话,白哥哥已然消失在眼前。

晏玺说他会来接我的。

他是东昭国的皇子,待他回去向东昭皇帝请示,蔷薇花开时,他便亲自回来向族长提亲。

我种了满满一个院落的蔷薇花,看着它们抽出新芽,长出嫩叶,花开灿烂。

最后一片蔷薇花瓣落到泥中时,白哥哥到我房里,抚着我消瘦的脸轻声说,梦烟,他不会回来了。

我倔强地转过脸,蔷薇花,明年还能再开。

他离开那夜,拿着令牌进了禁地。白哥哥冷笑。

我心头一阵抽慉,将汹涌而出的泪水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当初救下负伤的他,便是在禁地旁。

“窥知我白子洲的秘密,他又能耐我何?”白哥哥仍是嗤笑,随即慢慢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地道,“下月初八,我娶你过门。”

我逃了,无法终日戚戚地面对白子洲上鲜血般的艳红,逃得干脆而决绝。我踏上了一片全然陌生的土地,小心翼翼地打听着皇子晏玺的下落。有人说他私自出宫,皇帝震怒,罚他禁足半年;有人说他被皇兄打压,空有皇子之名而无实权,岌岌可危;有人说他被派去极北之地,在与商洛的大战中重伤而亡……

民间的各种消息纷繁杂乱,我不知真假,可是所有消息都在说,他如今身不由己。皇宫我进不去,所以我买了一匹马,花了七天七夜的时间,颠簸着到了战场,看到军营里大大的“奠”字。

他们说他死了,带着重伤消失在雪崩中,掩埋在大雪里再也寻不到了。

我不信。

当初我救了他,他的命便是我的,我没让他死,他便不能死。

白子洲地处南方,又是大海环绕,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雪,如棉如絮又如云,绵延了整整五座山脉,我从未感受过那种极致的冷,冷到连发梢都在叫嚣颤抖,我从未触碰过那样萧索刻骨的绝望,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不知疲倦地寻找魂牵梦萦的影子。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再升起,冰雪开始融化时,我顺着血水找到他,不顾一切地将白哥哥曾经给我的丹药全部灌到他嘴里,用尽全力拖他下山。我不敢去触他的鼻息,不敢去看他身上的血渍,我窝在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我说,阿晏,要死,我们一起死。

在那之后,晏玺带着我藏身一处农家,他说他大哥要杀他,他还不能回去。我一病不起,又因为农家偏僻,冬日寸草不生,无药可用。每每闭上眼,我都能听到死亡的召唤声,又每每在我意识渐渐消弭时被一阵温热唤醒,睁眼便对上晏玺欣喜的眸子。

梦烟,其实你眼角的泪痣很美,世间任何女子都不及它半分。

梦烟,其实你是这世上最为聪慧的女子,男子都及不上你丁点。

梦烟,你许诺嫁我,日后我们还要子孙满堂。

梦烟,再不会有人如你这般待我,你可忍心我孤独一世?

……

晏玺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说过无数次的话,说我不会死,不能死。奇迹般的,我的身子渐渐好转,精神越来越好,也注意到他手腕上渐渐密集的新伤,他不对我说,我也不问。直至一日我假装昏睡,半眯着眼看他划开自己的手,冒着热气的鲜血流在碗中,我才恍然,这些日子唤我醒来的温热,是他的血。

他转身,对上我的眼,只是微微一怔,便笑了起来。

“我身上的伤好得奇快,必然是你给我的丹药有奇效。既然我吃了丹药,你便吃我的血。”

“梦烟,你说过,要死,我们一起死。”

我接下他手里的碗,一口气将那血喝了下去,喝得满目泪水。

我不会死的,为了你我也不会死。

三月过后,春暖花开。我和晏玺未行夫妻之礼,却已有夫妻之实。我自知此前一病根基大损,恐怕是活不了多少时日,日日缠着他说要与他子孙满堂。他刮过我的鼻梁说我身子太差,只要一个足矣,那会是他最特殊的孩子。

他是皇子,他心有抱负,或许他日便是一国之君,我不曾想过会与他一生一代一双人,他也不会给我不切实际的允诺,所以我和他的孩子,不会是他唯一的孩子,他说那会是他最特殊的孩子。我笑着在他胸口画圈,“那是叫他特儿还是殊儿?”

晏玺笑出声来,搂紧了我,“也只有你会想到这么傻的名字。”

又是一月,我和他短暂的痴缠岁月终于结束。他温柔地*着我,让我等他,等他回来娶我,以天下为聘。

我日日守望南方,东昭都城,有我最爱的男子,有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我在等他,等他完成大业,等他来娶我。我守望着我刻骨铭心的爱,却从未想过,那骨血相溶的浓烈,可是我所能承受。

一月,两月,三月……

春末夏初,我等来的却是许久不见的白哥哥。他一身的白衣尽是尘灰,鬓角的愁容在见到我时烟消云散,瞥到我微微隆起的小腹时,眼中的隐伤巧妙地藏了下去,只是笑着与我说,你没事便好。

他不问我腹中胎儿的事,给我拿脉,开方,嘱人四处搜罗药材。

“要想顺利生下孩子,乖乖吃药。”

他待我仍是温柔,往日隐在眸子里的傲然之气不知何时消散不见。他也不问我为何出走,为何会在这里,不与我说他来此处的目的,不说他今后的打算,只是在小小的农户家中塞满了各种名贵药材,药方都开了厚厚一沓,何时该吃何药,何时该换药方,写得清清楚楚。他离开的前夜,我为他倒了酒,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他笑说,你幸福便好。

第二日,突然传来消息,白子洲,灭了。

我看着面色煞白的白哥哥,幡然醒悟。我问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问他身边为何带着白子洲的大半精锐,问他见我的第一句话为何是“你没事便好”。他一身白衣,站在陡崖边身形微颤,不回一句。

“晏玺与你说的对不对?”

我大笑,笑我痴傻。白子洲的秘密我从来知道,白子洲的重要性我从来知道,晏玺利用过我我从来知道,晏玺想要坐上皇位我也从来知道,可我从来不知道,晏玺会无情到要了白子洲上万人的性命,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我执意跟着白哥哥回了白子洲,只看到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族长死了,族母死了,白子洲的奇花异草被洗劫一空,焦黑的土地再无半点生气,我无颜再见白哥哥,无脸再见白子洲的任何一个人,我倒在那片只余死气的土地上只想永世不醒。

可我还是醒了,醒来时,晏玺因立下奇功,被封太子,娶当朝丞相长女为妃,而我,已经是白哥哥的妻。

“我不会让你去做那人的妾室,但也不会迫你做不喜之事。”

我没有脸在他面前哭,极力咽下眼中的泪水,全身却还是因为羞愧而颤抖。

“在你痊愈之前,这孩子姓白。”

我心中明白,若无他的医术药材,莫说腹中的孩子,我这条性命也未必能保住。他若不娶我为妻,让白子洲的幸存者知道我逃婚而与仇人苟合,必然取我性命,所以白哥哥娶我,是保我安全的最好法子。

晏玺登基,晏玺出征,晏玺选秀,晏玺得子……

晏玺晏玺晏玺,我曾经亲昵唤着阿晏的男子,早已在我心底埋葬。我的夫婿姓白,我的孩子姓白,我的族人姓白,我生是白子洲的人,死是白子洲的鬼,我求白哥哥莫要报仇再伤及无辜,我们隐在深山好好珍惜拥有的一切,我们将孩子养大,将失散的族人们慢慢找齐……

我的身子在白哥哥的调理下越来越好,年龄渐长却不见衰老,我的儿子一点点的长高,有着与我极为相似的眉眼,我与族人的关系愈加融洽,更似一家人,我想,这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然而,美梦的破碎,来得猝不及防。

早在我心底死去的那个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欣喜若狂地说找了我十年,说他来娶我,说让我跟他回去。我微笑着说不,除非我死。

接着我看到我的孩子,我手脚俱断的孩子,我满身是血的孩子,我奄奄一息的孩子。

什么是撕心裂肺?十年前我体会过一次,十年后再次体会,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瞬,我只想挖去我的眼,削去我的耳,拔去我的舌,捏碎我的心,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我只愿就此消失在天地间灰飞烟灭!

“白玄景的孽种,死有余辜!”他的长剑指在孩子脖间,眉眼因着嫉恨而扭曲,咬牙切齿。

我被一片又一片黑色的暗芒冲击地无法言语,无法动作,只看到白哥哥蹒跚着向前,听到他用从未有过的几近哀求的声音说道:“你放了他……”

“放了他?”晏玺扬眉,嗤笑着又在孩子身上化了一剑。

我只觉得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那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向来骄傲的白哥哥,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

“哈哈……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了他?”晏玺笑得猖狂,红着双目看向我,“要我放了他?可以。梦烟你随我回去。”

我看着倒在地上早无知觉的孩子,仿佛有人拿着无数块刀片一寸寸地凌迟着我的心,疼痛终于拉回我的意识,泪水也同时弥漫了视线,我连连点头,“我跟你走,我跟你走,我马上跟你走。你放了他……放了他……”

我急步走向晏玺,眼里却只有满身是伤的孩子。

晏玺擦去我的眼泪,展开手心,“梦烟不哭,吃了它,你就不会哭了。”

我仍是点头,毫不犹豫地拿起晏玺手中的药丸吞了下去,最后,看了一眼连一句“谢谢”和一句“对不起”都不曾对他说过的白哥哥。

我终于,如我所愿,不见不闻不思,长睡不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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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交代一些往事。

5、番外 白梦烟(二)

我叫白梦烟,宫人皆会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称我“挽月夫人”。

传说我是以一支“挽月舞”一跳成名,成功得到皇帝亲睐,就此一飞冲天宠冠后宫,成为后宫传奇。然而,旁人不知道的,是我早便与皇上识得。皇上对我说,我来自白子洲,多年前救他一命,从此相识相爱,哪知因故失散,所以他找到我,教我跳那支挽月舞,顺势让我进宫。

皇上还说,我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子,他会给我天下女子最大的幸福。

皇上说的,都做到了。我成为东昭有史以来最为受宠的一位夫人。只是,对于他所说的过去,我全无印象。皇上说我在变故中失去记忆,不记得前尘往事了,皇上还说,那都不要紧,只要他记得就好了。

我无意追究过去发生过什么。我睁眼见到的便是这个男子,这个万万人之上的男子,对我关怀备至,温文软语,体贴入微,我找不到怀疑他的理由,也找不到不入宫的理由。

我入宫不到三月便怀上龙种,不到一年生下一名小公主,龙颜大悦,称其“一笑倾君”,赐名“倾君公主”。

皇上一直让我私下唤他“阿晏”,我却不惯。“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并非无理。如今我是得宠,若哪日失宠,那一声“阿晏”,便能要了我母女的性命。皇上见我不太乐意,也未多加勉强。

虽说皇上对我极为宠爱,甚至可以说是宠溺,只要我提出的要求便会应允,只要我喜欢的物什,想尽办法也会送到我手中。他对倾君也同样宠至极点,皇后所生的太子他从未抱过,而倾君,他只要见到,便抱在怀里从不离手。

但我心下明白,他对我的宠爱,对倾君的宠爱,都建立在“我们”曾经“刻骨铭心的爱”上,而那些刻骨铭心,我不记得了。所以我觉得虚幻,手边的幸福仿佛只是一个幻影,轻轻一戳,便消失无踪。

而且,在宫中多年,虽然因为皇上的保护无人敢欺惹我母女二人,但是那些尔虞我诈每日发生在身边,什么是龙颜大怒,什么是天子之威,什么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再清楚不过。

我在朝廷并无任何权势可以依仗,在后宫更因皇上独宠而树敌无数,若有朝一日,皇上恩宠不再,我便罢了,我的阿倾该怎么办?即便皇上能宠我一世,哪日皇上不在,新皇登基,我的阿倾又怎么办?

生在皇家,作为母亲的我无法给她权势的后盾,便只能尽力教好她了。

好在阿倾聪颖,许多道理一点即通。而我,虽然记忆全失,那些白子洲白氏所会的一些东西,如同最基本的求生技能一般烙在脑子里不曾忘却,我凭着直觉一点点的教她,同时尽力回想那些被我忘却的部分。

我的本意只是想起传闻中白氏的特殊技能以便教给阿倾,让她更好的在宫中生存而已,可是随着记起的东西越来越多,我的脑中经常闪现一些画面,比如年轻时候的皇上,比如,一身白衣的男子。

我向来喜欢蔷薇花,白淑殿前有一片蔷薇花丛,自倾君四岁开始,我的梦里便开始出现与白淑殿外截然不同的一片蔷薇花,那花开得茂盛,却也惨烈。红红火火的一大片,花瓣被风刮在空中,如同天上落下的血雨,掉在泥中又突然化作一片焦黑。而梦里的我,心疼,除了心疼还是心疼,疼到呼吸不畅,尖叫着醒来。

每每这时,皇上会小心翼翼地问我梦见什么了。我本是不想与他说,可是有一次那心疼地几乎要扼断了我的气息,醒来眼泪也淌*了枕巾,而那种心疼的感觉挥之不散。

我问他,为何我在梦里守望着一片蔷薇花,见着它们一片片地凋落,会那般心疼。

皇上抱紧我,只轻声对我说了句“对不起”。

我不明所以。皇上继续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自那以后,皇上开始让御医给我服用安眠的药物,那些奇怪的梦便渐渐减少。

按照祖制,每月初一十五,皇上都必须去皇后宫中。那年阿倾五岁,在噩梦消失一年后,我居然见到了那名白衣男子,而且,不是在梦中。

我被一声惊雷惊醒,侧目看向窗外,便在滂沱的雨中见到他,不再是梦中模糊的背影,真真切切地在我视线中,见我看到他,显然一怔,正要开口说话,窗外突然闪现几名黑衣人,与他打斗起来。

皇上很快便过来,将我紧紧地抱住,问我可有受惊。

我盯着窗外与人缠斗着越来越远的男子,问,他是谁。

皇上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不言不语。

我在皇上身边那么多年,那是他第一次用冷脸对我。我不敢再问,静静地睡去。同时也明白,我心中的忧虑不无道理,不管现下皇上对我如何宠爱,不知道哪一日我的哪句话会惹怒他,恩宠不再而树敌无数,我不能让阿倾没有半点招架能力。

我开始好奇我的过往,却不敢问皇上,只是偷偷地倒掉御医给我的安神汤,并且每每睡觉前便提醒自己,无论多心疼,无论多恐惧,不可尖叫出声。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夜夜哭*了枕巾在夜半醒来,看着身边熟悉而陌生的男子,心底的温度一点点冷却。往事渐渐在脑中拼凑,待到最后一块碎片拼凑完整,我再也无法入眠。

我在晏玺睡去后,整夜整夜地看着他的睡颜,看着窗外夜空星斗,心头如同烈火焚烧。

我的孩子……我手脚俱断伤痕累累的孩子……

每每闭上眼,他倒在地上的那一幕便循环往复地在我眼前出现。乖巧的他,听话的他,聪颖的他,如今,可还在世上?白玄景上次在我窗外到底想与我说什么?告知我他的死讯么?

我一刻都不想再留在晏玺身边,心思早已飞离了皇宫,即便不再怨他骗我种种,只为那身受重伤的孩子,我在这宫里,也再留不住!可是,阿倾怎么办?

看着她愈加娇俏的容颜,眼角与我十成相似的朱红泪痣,蜡水般灼在我心头。

思来想去,我没那个能力在晏玺的明卫暗卫眼底使我母女二人同时出宫。我终究没有那种福分,一儿一女,只能选得一个罢了。

我开始搜集药材,以亲自熬药为借口,从药包里挑出我想要的药材。白玄景医术精湛,我跟在他身边那么些年,多多少少是学到一些的。想要在没有任何人相助,身边又都是眼线的情况下逃出皇宫,我只想到了一个法子,“死”。

从有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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