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花满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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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起来,我并非不在意高旸的言行,只是懒怠听他在王府中的事。李威垂下眼皮,带着合宜的恭顺与痛惋,平静道:“回禀君侯,我们王爷昨夜在书房,被一个刁奴勒住了脖子,险些出事。幸而王爷自幼习武,醒来后将凶手当场格杀。”

瞧李威的神情,我原本以为最多不过是信王夫妇之间起了龃龉,李威迫不及待地来讨我欢心,不想竟是高旸在府中被刺。信王府把守严密、高手环伺,启春又剑术高超,即便是刘钜前去刺杀也未见得能一击即中,不想竟还有人能得手。我猛地站了起来,沉重的书案微微一晃:“是谁?!”

李威道:“回君侯,是从前邢家的一个门客,在王府中已潜伏了好些日子。昨夜王爷在书房,多喝了一碗安神汤,不妨竟睡着了,才被奸人有机可乘。王爷的颈项上有瘀伤,太医嘱咐王爷在府中歇息。”

我微微一笑:“信王殿下既然受了伤,你当在他身边好好服侍才是。”

李威道:“王爷已封了书房,又有王妃时刻守着,自是万无一失。因此遣小人前来回话,我们王爷无事,请君侯放心。”

高旸于府中被刺,当是机密事宜。若消息泄露,必致人心疑贰、臣民讙哗。高旸已不是第一次被刺杀了,此正说明李万通的说书深入民心。对于高旸的生死,我并没有不放心的——不,我唯一不放心的,是那邢家的门客本领太低,竟没能成事,仿佛我遣刘钜去刺杀的义务又加深了一重。

李威希望我去看望高旸,这我如何不知?然而信王府却是我一生都不愿踏足的地方。“代我向信王殿下请安。就说玉机福薄,去不得信王府。改日王爷伤愈,玉机请殿下去仁和屯饮酒,不知殿下肯屈尊光降么?”

李威欢喜道:“有君侯这句话,便算看望过我们王爷了。小人这便回去复命。”说罢退步行礼,我忙唤小钱送了出去。

银杏将震散的笔一支支摆正,一面冷笑:“信王怎么又遇刺了?”

我揉一揉撞疼的膝头,这才觉出我方才关切的神情或许太用力了些:“冤杀的人太多,自然报应也多。连我也被刺杀过两回,况是信王。”

银杏伏在书案上,凑过脑袋来笑道:“姑娘若是亲自去王府探望信王,启妃会不会很生气?”

我笑道:“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信王府的杀气那么重,我是不敢去的。惹怒了信王妃,也没有我的好处。”

银杏抿嘴一笑,随手把玩着书案上的孔雀绿蟾蜍砚滴:“信王妃那样害姑娘,姑娘必得给她一个不痛快才好。”

我拿起笔往银杏的面颊上虚点一下,笑道:“你们就爱生事!”银杏嘻嘻一笑,躲了开去。

午后才出正门,便听铃音似薄雾弥漫,一乘银顶赤壁画毂牛车远远驶了过来。檐下挂着一只玻璃风铃,在窗上投映出片片浅碧色,琳琳声响,将燥热的日光化作一场温柔的雨。我笑道:“这是越国夫人的车,她来得倒快。”说罢挥手令早已备好的车马散去。

易珠下了车,见我带着银杏与绿萼在阶下迎接,顿时怔住:“玉机姐姐怎的在外面,莫非知道妹妹要登门拜访么?”

易珠身着葱绿色广袖曳地绉纱长衣,腰身一动,周身似有春云流动。乌髻叠绾,只以穿珠银链束发。益发显得眉目疏朗,肌肤明净如雪。我挽起她的右臂,笑道:“本来要进宫去向皇太后请安,不想妹妹先来了。”

易珠笑道:“我一听见姐姐回京了,便迫不及待地来了。究竟进宫请安要紧,妹妹等得。”

我笑道:“无妨,本也是临时起意,皇太后并不知道我要进宫。妹妹来得正好,上月匆匆一别,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妹妹。”

易珠笑道:“妹妹今日正是来讨回那笔利息的,姐姐可要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才好。”

我与易珠一道携手进屋,在窗下坐定。二十多日前摆的棋局依旧覆在碧纱笼下,银乌二龙首尾相接,贴身缠斗不休,各自小心翼翼地将爪牙探入苍茫腹地。我揭去碧纱笼,又命绿萼拿棋谱来。易珠指尖掠过边角的几枚黑子:“这一局棋姐姐竟还留着。”

我推正了白棋,一面笑道:“我这里没人爱下棋,单等妹妹来。”

易珠轻笑道:“姐姐说得好听。明明两日前便回京了,今天才告诉我。”

我亲手递上茶盏,笑道:“实是府里琐事多,身子又乏。还请妹妹多担待。”

易珠接过茶盏,取过碧纱笼掩了棋局:“姐姐既然已经回京两天,想必京中的大事都知道了。”

不过片刻的工夫,日光便毫不留情地向东斜去。白瓷棋子泛起点点幽光,在方寸之地折冲往复,消散于清冷迷雾之中。我淡淡道:“略有耳闻。”

易珠低眉垂首,轻声道:“姐姐有皇太后相助,不愁大事不成。”

我叹道:“皇太后亦是两手空空。”

易珠道:“这倒不然,毕竟臣民的心都在皇太后那里呢。”

我笑而不语:“道非权不立,非势不行”,皇太后固然有民心,却无权无势,更无兵符,他们母子都是信王的傀儡。[100]

易珠微一沉吟,又道:“再不然,还有刘公子,还有姐姐的火器呢。”她的口气沉缓,颇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

我摇了摇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山河流转,苍生祸福,每个人都该经历一回才是。信王的命运,不由我与刘钜说了算。”

易珠笑道:“姐姐坏了信王的名声,杀了弑君的罪人,废了先帝的遗孀,*死了元凶高氏,又令昌王不得不反,如今倒说信王的命运不由自己说了算,未免口不对心了。”

我淡然道:“除却那一剑,我都可以做。”

易珠道:“是因为姐姐感念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性命么?”

想起在去青州的船上,我曾问刘钜,倘若我请他刺杀高旸,他愿不愿意。刘钜低了头,望着脚下的河水发呆,好一会儿才道,君侯不是立志以国家刑典定信王的罪么?如何又想执行私刑?我答道,我怕失败。刘钜道,当初违逆君侯的意思,擅自将祁阳长公主带出内宫,致龚女史不堪受辱,投缳自尽,钜心中十分后悔。跳出大势,杀人救人,都易如反掌,然而风浪起于青萍之末,将来事如何,谁也不能尽知。钜为一己私欲,双手亦沾了无辜人的鲜血,又有何面目判信王的罪?君侯既已立志,便应百折不回,胜固应当,败亦不耻,钜愿全力襄助。我无话可答,只笑着点一点头,再没有说下去。

刘钜遥望水天的神情让我想起周渊在汀兰榭中面对金沙池的情景。她问我值不值得,我却用《后汉书·列女传》中赵氏女的故事敷衍她。如今,终于轮到我来发问,然而问一千次,也没有人用一个美好的故事来敷衍我了。

一时沉浸,竟没顾得上回答。易珠只当我默认了,遂不满道:“姐姐素来果决,连太宗皇帝的恩宠也未尝放在眼中,这一回却是为情所困了。”

我微微不悦,蹙眉道:“妹妹说什么?”

易珠不紧不慢地呷一口茶,微微一笑道:“姐姐别多心,妹妹说的‘情’,乃是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恩情,没有旁的意思。”我哼了一声,不加理会。易珠又笑道,“说了这半日,竟还没说到正事。姐姐可知,姐姐刚离开京城,信王妃便请我去王府饮宴。”

启春请易珠赴宴显是为了从易珠口中得到我与信王作对的证据,而易珠曾借给我五千两银子买李万通的唇舌,她是知道实情的。我心中一惊,明知我与她都安然无恙,仍是将她通身打量一遍,见她肌肤无瑕,脸上也并未有任何惊恐过度的痕迹,这才放心。易珠拈起一枚黑子在指间轮转不休,唇边扬起嘲讽的快意:“信王妃素来瞧不起我们商人,那一日竟请我赴宴,真是受宠若惊。”

她的笑容是一剂安心药,看来启春并没有得逞。我不禁好奇:“妹妹去了?席间都说了些什么?”

易珠笑道:“席间信王妃问我知不知道姐姐近来在做什么。我便说,玉机姐姐伤愈之后便深居简出,我偶尔去拜访,也只是陪着说说话,下下棋,别的却不知道了。信王妃不信,却又问不出什么,便借口府中有事,将我一人独自关在偏厅里,天黑了才回来。”

易珠是先帝敕封的越国夫人,因于国有功,又曾是太宗的宠妃,高曜对她以礼相待,有时也会召她入宫参谋国事。加之易珠生财有道,出手阔绰,豪门权贵无人不爱与越国夫人往来。从午间被软禁至天黑,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即使是太宗,也不曾这样对待过她。我心中甚是愧疚:“难为妹妹为我受苦。”

易珠却不以为意,依旧笑道:“这不算什么,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奇怪,先帝驾崩之时,姐姐受重伤困在信王府,李万通进城那日,众人皆知姐姐已离京数日。如何信王吃了亏的事,王妃却疑心到姐姐身上。可见在旁人心中,姐姐是无所不能的。”

李万通进城的前两日,我正是躲在越国夫人府。若非易珠仗义相助,我如何能亲耳与闻李万通将这桩惊天秘闻公之于众。未待我出口道谢,易珠又道:“李万通之事也就罢了,这弑君之案,当真是姐姐查明的么?姐姐那时不是受了重伤在信王府休养么?如何还能勘查案情?”

我摇头道:“我也是伤愈之后,才得知先帝驾崩的。弑君之案并不是我勘破的。”易珠掩口:“不是姐姐,那还能是谁?”

我微笑道:“是施大人。”

易珠微一冷笑,以幽兰纨扇遮住口鼻,奋力祭出一泓白眼:“姐姐不肯说算了,我只当是姐姐破的案。日后谁来问我,我便这样答。”

启春已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易珠竟能顶住她的淫威,不泄露我的秘密,我既感激又钦佩:“好妹妹,你别生气。改日我定然好好谢你。”

易珠笑道:“罢了,还是说回信王府的事。我被关了两个多时辰,心中很是恼火。信王妃回来时,我便直言道,‘王妃殿下想听什么,易珠便说什么,省得白白丢了性命。我愿与王妃一道去信王面前说明白,就说新平亭侯朱玉机与御史中丞施哲、大理寺卿董重,联手破获弑君的真凶,又花重金请李万通来说一出好戏,一切都是朱君侯在背后谋划。王妃以为如何?’信王妃半信半疑,道:‘夫人果真知情,自然是好的。’我便道:‘我哪里会知情,只是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依照王妃的意思作答罢了。信王殿下信了便罢,若不信,只怕会妨碍王爷与王妃的夫妻之情。’”

说罢,易珠探身过来,眼中盛满轻快的笑意,像胜利的美酒悠然溢出:“妹妹是没有见到信王妃的神情,想想都痛快!后来信王妃便放我出府了。”

易珠显是知道我与高旸的旧情,所以气愤之下,字字往启春的痛处戳。然而启春竟也没有再为难她,煞是奇怪。“如此轻易?”

易珠瞥了我一眼,冷笑道:“姐姐当真矫情,到现在还明知故问!信王便是再疑心姐姐,信王妃所搜罗的证人证言,信王都不会轻易采信。”说罢幽幽一叹,“我若是信王妃,便不去生事作耗,免得伤了夫妻感情,得不偿失。姐姐从前总说信王妃是最豁达通透的,这一回却如此滞泥。该如何说呢?”她以扇榖抵住下颌,扬眸想了一想,笑意微微哀凉,“‘人心豫怯则智勇并竭’[101],真是可怜。”

怯?或许启春当年的豁达通透是因为她一直是局外人,一旦入局,谁不怯骤然失去已得到的权势、地位与情爱?“人若乖一则烦伪生,若爽性则冲真丧”[102]庄其言虚诞,不切实要,弗可以经世,骏意以为不然。夫,启春早已不是当年的启春了。“启姐姐素来刚强,何须我们去可怜?妹妹倒该谢谢她,竟毫发无伤地放妹妹出来了。我可是险些命丧信王府。”

易珠冷笑道:“她不放我又能如何,即便把我杀了,也是无用。说起来,还有一事更加好笑。姐姐听了也会甘心遂意的。”

“何事?”

“我与信王妃素日并无往来,信王妃尚且请我去饮茶,姐姐且猜一猜,信王妃还会请谁呢?”

我呆了一呆,失声道:“采薇妹妹!”

“姐姐猜得不错,正是泰宁君。”易珠垂头把玩裙上的一枚金镶白玉美人蕉平安扣,轻笑道,“泰宁君是施大人的夫人,最是性情爽快、不藏心机的。我初听闻此事,倒真有些担心。不想她竟也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可见施大人教得好。”

采薇一直视启春为亲姐姐,当年还曾在粲英宫一道抢白邢茜仪。于采薇或是小儿女的意气之争,于启春却是生死之搏。如今邢茜仪含冤自尽,采薇也当醒悟了。“信王妃对泰宁君,多少有几分故旧之情。”

易珠微微冷笑:“施大人坏了信王的大事,这点旧故之情若不能为信王妃所用,便一文不值。姐姐可知泰宁君是如何脱身的么?”

我摇了摇头,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想知道,还是不知道。

易珠笑道:“泰宁君去了王府,不但不惧,反而痛心疾首地抢白了一顿,说信王妃不顾姐妹情义,更不顾做人的信义,一味地逞强好杀,连玉机姐姐都险些害死。还说,若王妃问她施大人的事,她只知自己的夫君荷太宗与先帝厚恩,一切秉公而断,既不纵放真凶,也不偏听谣诼。若王妃还要问,不若立刻拿绳子勒死她,免得日后亲眼看见施郎死在信王手中。说罢便气得不说话,一面又哭。听说信王妃的脸色很难看,终究也没问出什么来,只得放泰宁君出府了。”

采薇情急痛斥之后,只说施哲,却不提我。启春惭愧之余,只当采薇担心夫君的安危,却并不知道施哲与人合谋,更不知道启春疑心施哲与我合谋,甚是符合一位贵夫人所应有的态度和知悉的范围。这必是施哲事先调教过的说辞和情绪。我不禁笑道:“这件事妹妹是怎么知道的?”

易珠道:“泰宁君是在妹妹之前被请去信王府的,出府后特意派人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妹妹,好让妹妹有个防备。”

我叹道:“是我连累了两位妹妹。”

易珠盈盈一笑:“姐姐言重了。倘若信王妃真要对我用刑,我熬刑不过,至多实话实说。只可惜我说实话也是无用,信王妃在姐姐面前已是一败涂地,这都是姐姐素日用心的缘故。姐姐的七窍玲珑心,我自愧不如。”

我哼了一声,淡淡道:“我若真的用心,又何至于到今日这步田地。如今是失了先手,苦思争劫罢了。”

易珠掀开碧纱笼,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神色转而清冷肃穆:“当年我虽不得宠,却也不忍见太宗的江山落入弑君恶逆之手。争劫虽难,却并非全无胜算。姐姐切不可灰心。”

我先落一黑子,扬眸道:“我不会。”

清晨入宫太早,往章华宫候着,却得知芸儿还没有起身,于是先往济宁宫看望玉枢。后花园的听雪楼沐浴在晨光之中,一半金红,一半铁青。草木都笼上一层淡淡的紫烟,池水倒映长天,宛若紫晶。楼下站着三个小宫女,挽着袖子细细擦拭道旁的树叶。寿阳的乳母下楼来,将夜晚喝剩的残茶泼在树根下,旋即掘土草草埋了。众人见我来了,都笑着行礼。我问那乳母:“我都来了好大一会儿了,怎不见你们娘娘下楼来?”

那乳母笑道:“回君侯,我们娘娘一早便去益园散步了,这会儿不在宫里。”

我笑道:“这倒奇了,济宁宫这么大一个园子不逛,去益园做什么?”

乳母稍稍迟疑,眸中现出忧色:“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已经连着三日出宫逛去了,也不告诉奴婢们为什么,只是每常回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娘娘不叫奴婢们跟着,奴婢们也不知从何劝起。”

我与绿萼相视一眼,都不明所以:“也罢,我就在这后花园散散步,一面等你们娘娘回宫。”乳母目送我走远,这才转身上楼。

转过听雪楼,向北望去,但见山石下一片石榴花开得正好,倒映在清流之中,似一线煌煌流动的烈火。过了桥,忽听石榴丛的深处,似有女子在哭泣。重重深翠让出一条通幽曲径,榴花明晃晃地照着,不觉生出一丝“尽日伤心人不见,石榴花满旧琴台”[103]的寥落之感。

绿萼轻笑道:“定是哪个丫头受了委屈,躲在这里哭。”我点一点头,正欲回身过桥,绿萼忽又道,“这哭声甚是耳熟,倒像是婉太妃。婉太妃不是在益园么?如何躲在这园子里哭?”

我示意她噤声,一面钻入石榴花丛中。转过两道弯,只见一个身着淡墨色纱衫的女子,独自坐在青石板上垂头抹泪。深灰落寞的侧影,像是被如火的榴花烧穿的余烬。我问道:“何事哭泣?”那女子猛地抬起头来,正是玉枢。

玉枢见了我,愈发委屈起来,抱着我哭个不住。绿萼递了帕子,劝慰道:“娘娘别伤心,有什么话,只管对姑娘说。”

玉枢将哭得半*的帕子藏在袖中,接过绿萼的帕子胡乱拭了泪,一面瓮声瓮气道:“你不是去了青州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笑道:“母亲不放心姐姐,所以命我回京。我本不想回京,谁知一进宫便看见姐姐在哭,可见母亲的忧虑是对的。”

玉枢白了我一眼,回身坐在青石上,背转过身:“我已经愁死了,你还笑我。”

我挥手令绿萼在路口守着,与玉枢并肩坐下:“再愁也要躲在听雪楼里哭,这副模样,让几位太妃太嫔看见了,才笑话呢。”

玉枢叹道:“你不明白,我正是不敢在听雪楼里,才一个人来这儿。”

我抚着她背,柔声问道:“究竟何事?”

玉枢叹息愈深:“前两日我心血来潮去外面闲逛,路过内官们的监舍,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初时我以为是新进宫的小子挨了打骂,也不以为意。谁知越听越是耳熟,一时好奇便进去瞧了一眼。看见——”玉枢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我看见濮阳郡王捧着一只脏兮兮的面饼在哭,身边也并无乳母宫人服侍。”说着泪珠扑簌簌地掉落在裙上,擦也擦不断。

濮阳郡王高晔是昱贵太妃的独子,昱贵太妃被诬谋反时,高晔被降为枞阳侯,软禁在监舍中。昱贵太妃平反后,高晔也回复了郡王爵位。听了玉枢的话,我也吃了一惊:“濮阳郡王为何竟不在宫中居住?”

玉枢却答非所问:“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面饼掉在土里,那几个内监却不肯给他换一个。他思念母妃,故此哭泣。所以这两日,我每天早晨都去瞧一瞧他,给他送些吃食,好在这两日他再没有哭过了。”

我又惊又怒,一时说不出话来。玉枢忽而转身,连声发问:“不是已经为昱贵太妃平反了么?不是恢复了郡王爵位么?为何信王还要如此对待他?那孩子才不过十岁,又没了亲娘,太宗的皇子便这样让他忌惮么?日后我的晅儿会不会也如此命苦,被关在见不到娘亲的地方挨饿受冻?”

玉枢越说越是仓皇焦虑,双目赤红,满脸是泪。我不忍看她,更不忍骗他,便转头望着曲折幽深的来路,合目道:“我也不知道。”

玉枢一怔,哭得更加厉害:“昨日沈太妃与我说起,她的儿子虽然继嗣睿王府,可睿王亲自去公堂作证,又收留华阳与祁阳二位公主,日后性命前程如何,也难说得很。太宗皇帝何等英武,如今他的子孙却任人宰割。”顿一顿,忽而举目向天,切齿憎恶,“若太宗有灵,就杀死信王!”玉枢素来温柔软弱,从来不曾这般疾言厉色。这几个字短促有力,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恨意。

皇宫早已密布信王的耳目,只怕济宁宫也不例外。我不假思索道:“姐姐慎言!”玉枢的目光忽而变作两道灼热的剑光:“怎么?难道你舍不得信王死么?”

我不愿与她争吵,于是淡淡道:“并没有。”

玉枢忽然紧紧捉住我的双手,急切道:“跟着你的刘钜不是功夫很好么?派他来了结信王也就是了!”

我摇头道:“没有这么容易。”

玉枢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冰冷而狐疑,面色铁青,开始口不择言:“我近来听见宫外的好些闲言碎语,都说你与朱云甘为信王爪牙,助他取得皇位。我瞧你这般舍不得他死,想来是真的了!?”

我心中有气,不觉冷笑:“上次我来,姐姐疑心我害死了朱云,这会儿又疑心我与信王合谋。姐姐究竟是怎样想的?”

玉枢彷徨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晅儿绝不能与濮阳郡王一般!”

我拨开她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指尖被泪水与晨风浸得冰凉:“如果眼泪能杀死信王,姐姐便只管哭吧。”说罢自袖中取出丝帕,拭净了手上的泪渍,起身离开。

玉枢提高了声音道:“他们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在意!”忽觉背后有东西拂过,转身看时,却是玉枢将帕子丢在我背上。雪白的帕子落在草间,又*了几分,再分不清楚是露水还是泪水。四目相对之间,玉枢的目光瑟缩起来,讷讷道:“妹妹,我……”

我头也不回地钻出石榴丛,却听玉枢愈加猛烈的哭声。双目迎上刚刚掠过宫墙的阳光,微微刺痛。我揉一揉眼睛,深藏泪意。绿萼从桥头迎了上来:“奴婢才刚站在路口都听见了,婉太妃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微笑道:“没什么。姐姐整日坐在宫里,听信一两句谣言也是有的。”说罢抚着耳下一道细细的伤痕,嘲讽道,“这样也好,信王听说姐姐大骂了我一顿,大概也不会*问得太厉害了。”

绿萼见左右无人,忍不住轻声问道:“姑娘很怕信王知道么?”

我叹道:“‘矜伪不长,盖虚不久’[104],信王……迟早会知道的。”

芸儿做了皇太后,却一直没有迁宫。章华宫的正门与侧门都有侍卫把守,身穿皮甲,手执长槊,直立如木雕泥塑。见了我也只欠一欠身,回身默默开了门。只见几个宫女正闲坐在廊下缝衣裳,见我进宫,都流露出惊喜的神情,一个年长的宫女丢下针线转身入殿通报。我缓缓上前,在窗下站定,只听偏殿传出潺潺水声,芸儿轻哼着一首儿歌,还有小儿的咿呀笑语。

乍离玉枢的怨责,芸儿母子的歌声笑语像苦夏的一片细雨,浸润每一寸燥热的肌肤。本以为章华宫一片愁云惨雾,不想竟如此安宁,这般无所事事地听着,竟发起呆来。好一会儿,歌声止歇,皇太后宣我入殿。

芸儿一身白衣,依旧以轻纱覆面。小臂上一道道横纹褶皱,显是刚刚放下衣袖,裙上沾了水渍,洇出几点暗青色。长发随意绾着,几丝碎发贴在颈后。

我正要上前行大礼,芸儿的眼中沁出笑意:“这里只有我和玉机姐姐,大礼可免了。”

我依旧行了一礼,这才起身问道:“皇太后与圣上可都安好么?”

芸儿命人赐座,一面道:“尚可。总算母子两个在一处,不曾分开。”说话间乳母将高朏抱了出来,因刚刚沐浴完,高朏只裹了一条细棉布,殿中顿时泛起潮*的香气,不觉心中一软。虽然芸儿被软禁,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分毫忧虑沮丧,望着高朏的目光,比往日更加慈爱与流连。

不一时乳母拿了一套小衣裳来,芸儿亲手为他一件件穿好。高朏心满意足地勾着母亲的脖子,把大拇指放在口中吮吸,一面静静地打量我。芸儿向我笑道:“玉机姐姐也抱一抱。”

数月前高朏还是整日熟睡的婴儿,如今已变得活泼爱动。望着他娇软的肌肤,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从哪里插手去抱,又生怕指甲太利,擦伤了他:“微臣笨拙,怕损伤龙体。”

芸儿笑道:“怕什么?”说罢笑吟吟地招手令我上去。

小宫女捧了铜盆来浣了手,我摘下小指上的宝石戒指,拿银剪齐根断去一双半寸长甲,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高朏。高朏却不乐在我怀中,一扭身又扑向母亲。芸儿柔声道:“皇儿让玉机姑姑抱一抱,玉机姑姑疼皇儿。”

高朏依然扭着身子向母亲伸出双手。芸儿故意退了一步,高朏叫了一会儿,终于大哭起来。芸儿忍着眼泪看他哭了两声,这才接过高朏,乳母上前拭泪,一面做鬼脸逗高朏笑。好一会儿,高朏止住了哭声,伏在母亲的肩头一动不动。芸儿轻拍高朏的背,在凤座下缓缓踱步,不一时便将孩子哄睡着了,这才命乳母抱下去。

殿中只余我和芸儿两人。手心里还有*漉漉的*香,乳母的拨动摇鼓的声音清晰得像长夜不眠的更漏。不待我问出口,芸儿便答道:“玉机姐姐,令弟是我写密信向施大人告发的。你若怨我,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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