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心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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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我入宫向皇太后请安。因皇太后还在谨身殿早朝,于是先往济宁宫看望玉枢。转过延秀宫,东二街绵延向北。头顶的一线天自深青转成橘色,半截朱壁迎着朝阳,血一样红。
银杏笑道:“如今皇太后也要上朝了,姑娘竟是来早了。”
我颔首道:“女主称制,自然日理万机。”
银杏道:“其实朝政都把持在苏大人和信王的手中,皇太后哪里会日理万机?想来不过上朝做个勤政的样子,摆个花架子而已。”
北风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暗昧,心头甚是清朗。“架子固然是架子,却不是花架子。幼帝登基,母后临朝,帝傅秉政,百官拥戴。自幼最要好的表哥,牢牢掌控着禁军。陆家和邢家都倒了,濮阳郡王再无即位的可能。可谓万无一失。”
银杏道:“这天下竟是她的了。”
我唇角微扬:“窃了天下又偷了人,总归要辛苦些的。花架子也不是这么容易摆正的。”银杏听了,掩口而笑。
说话间已到了济宁宫的侧门。怡和殿前的空阶上,散乱抛着好些家具箱盒。开着门,敞着盖,似张口大哭,又似仰天叹息。怡和殿的人都去掖庭狱受审,东西便这样抛撒着,像五脏六腑撒了一地,再也没有生的希望。宫苑冷清,只有一个小宫女坐在石墩子上支颐发呆。银杏道:“这里好生安静。”
小宫女猛地抬起头来,怔了片刻,吃吃道:“奴婢参……参见婉太妃。”
这小宫女才只十二三岁,明道元年我出宫的时候,想来她还没有入宫,故此不认得我。记忆中仿佛也有一个人在初见面时将我认作了玉枢,寻思片刻,却怎么都记不起了。
银杏笑道:“这位是新平郡侯,不是你们婉太妃。”
小宫女一惊,正要跪下磕头,银杏连忙扶住她,笑问道:“婉太妃起身了么?烦劳妹妹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新平郡侯来了。”小宫女疾奔而去,我和银杏也随她缓步走进后花园。
玉枢穿着寝衣,只披了一件大氅,长发半绾半散,便从楼上奔了下来。一见我便双目通红,抱着我大哭起来。我低下头,见她半裸的双足,亦是心酸:“姐姐怎么连衣裳也不穿好便出来了,小心生病。”
玉枢的双臂紧紧捆住我的肩膀,似是怕怀中的一缕幽魂在日光下灰飞烟灭。她抽抽噎噎道:“生病便生病,横竖不要这身子,也就一死!”
小莲儿忙劝道:“娘娘前些日子一直惦念君侯,如今君侯来了,娘娘该高兴才是,怎么又说这样的丧气话。”
我自袖中掏出帕子:“外面冷,我们进屋说话。”玉枢一怔,把头向后仰一仰,这才瞪着眼睛由着我为她擦干泪水。我这才想起,做姐妹近三十年,我从未对她有过这般温存的举动。
真阳和寿阳从楼上狂奔下来,两个乳母在后面追着,一面不住口地说道:“二位殿下慢些。”
寿阳先奔到我面前,扬起圆圆的脸辨认了一会儿,欢喜道:“姨娘,你来了。”说罢张开双臂抱住了我的腰,把头藏在我的怀中。
乳母松了一口气,笑道:“到底是小公主和君侯亲。”
玉枢拉起真阳的手,笑斥道:“一来就狂奔乱跳的,哪里像个公主?”又向寿阳道,“你轻些,姨娘的身子还没全好。”
寿阳这才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母亲说姨娘得了很重的病,姨娘疼吗?”
我弯下腰,微笑道:“是有一些疼,不过现下全好了。”
寿阳从乳母手中拿过乌木梳子,老大不客气道:“既然姨娘不疼了,我要姨娘给我梳头。”众人都笑了。玉枢道:“不可对姨娘无礼。”
我牵着寿阳进屋,让她坐在我的膝前。玉枢带着真阳与我并肩坐在桃花榻上,一面脱了大氅,草草绾好头发。我编了几条四股辫,轻轻隆起发髻,用银针别好。发髻毛糙,但寿阳性子疏豪,倒也并不在意。她揽镜自照,展颜一笑。玉枢对真阳道:“你带着妹妹去用早膳。”
真阳笑道:“母亲不来么?”
玉枢道:“母亲和姨娘说一会儿话就去。”
我目送小姐妹手拉着手出去,一面笑道:“外面都翻了天了,姐姐这里倒还井然有序,孩子们倒也没受什么惊吓。如此我也放心了。”
玉枢垂眸一笑:“宫里乱成一团,母亲进不了宫,我也出不去,连你也病倒了,若不刚强些,这日子该怎么过?”见我面有愧色,便不忍再说,忙又问道,“你的身子可全好了么?我听母亲说,你吃了很多苦头。”
我轻轻拈去膝头寿阳的柔发,微微一笑道:“幸而信王府的大夫医术很好,倒也不怎么痛。”
玉枢忙道:“我听说女医给你剜肉缝合,怎么会不痛?”
我笑道:“女医施术的时候,我喝了药总是昏睡,并不会很疼。”
玉枢叹道:“只是身上终究留下了疤痕。”
我笑道:“在背后,也看不见。既然看不见,只当没有好了。”
玉枢白了我一眼,眼睛又红了:“亏你笑得出来!你可知道,我和母亲日日哭泣,夜夜难眠,这些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垂头道:“都是我的错,让母亲和姐姐担心了。”
玉枢忙道:“这如何能怨你?平日里倒看不出来,华阳竟是这般心狠手辣。”
我叹道:“她恨我气死了她的母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60],说的便是我自己。”
玉枢不愤道:“这华阳当真糊涂。夷思皇后明明是病逝的,难道那一夜你不去见她,她就能长命百岁了么?”
我淡淡道:“姐姐别恼。华阳长公主刺驾,铁定是活不成了。”
玉枢嗤的一笑:“刺驾?那日他们带走了贵太妃和晔儿,我和孩子们都在后花园,没有亲见当时的情形。”说着神色愈来愈冷,“事后看见怡和殿人去楼空,只觉兔死狐悲。仔细想想,很是害怕。”
我宽慰道:“姐姐又没作恶,不用怕。”
玉枢缓缓转过目光,牢牢盯住我。晨光照亮她的双眼,似冷泉清冽:“作恶?我固然是没有作恶,难道贵太妃就作恶了么?”
后宫剧变,是非难辨,终究连玉枢都察觉到了。“御史台和大理寺都说他们作恶,他们就作恶了。”
玉枢哼了一声:“如果他们也说我有罪呢?你也信么?你不是不知道,掖庭属、大理寺和御史台狱的酷刑有多厉害,要造一桩冤案何其容易!”说着声音微颤,别过头去,仿佛不忍目睹阴森*冷的监狱和各样坚冷残酷的刑具,“我宁可认罪,也不要受那般苦楚。”
我颇为沮丧,但她的敏感与清醒又令我欣慰:“姐姐这样说,便是认定昱贵太妃母子是冤枉的?那么依姐姐看,是谁下令滥刑?谁造成冤狱?皇太后么?”
玉枢悚然,忍不住望了望窗外,双颊骤然苍白:“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叹道:“既然不是这个意思,这话从此以后不可再说。姐姐身边有小孩子,为人父母,当‘举善而教,口无恶言’[61]。”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华阳无意中泄露了夷思在各宫安插耳目的事,不禁凛然,“否则小孩子学了出去,那便万劫不复了。”
玉枢惭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凝视片刻,积郁多日的后怕突然爆发:“我知道,只因为濮阳郡王是先帝最年长的兄弟,他们怕他阻了皇长子的路。”她激动起来,我能听见她牙关打战的轻响,像她心中清醒的懦弱,“幸而我的晅儿年纪小一些,幸而从没有人提起让我的晅儿即位,否则——”
我断然轻喝:“姐姐!”
玉枢忙住口,怔了一怔,含泪道:“如今看来,倒是无儿无女的,或只生个公主,倒落得清静。今日他们说贵太妃和濮阳郡王刺驾,将来他们也会这样说我和晅儿。我和孩子们困在这深宫之中,也只好由他们摆布罢了。”
我连忙道:“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话说得再快,也及不上迅疾而来的心虚。
玉枢失笑:“只怕到时你自顾不暇,还如何顾我?”
我想了想,笃定道:“我们姐妹既然同生,也要同死。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处。”
玉枢甚是感动:“我也没什么主张,以后便都听你的便是。”自我进门,玉枢始终不敢提高曜突然驾崩之事,直到此刻方婉转相问,“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微微冷笑:“我半生所谋,一朝成空。如今不过是苟活,还能有什么打算?”
玉枢吓了一跳:“你既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不如便听我的。母亲和我都盼望你留在京中,好生度日。只要咱们一家在一处,过一日算一日,哪怕明日死了,也不后悔。你说好不好?”
我望着她殷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好。那我从此便留在京中,再也不出去了。待时局平稳,我便日日进宫来陪着姐姐,教寿阳读书,到时候姐姐不要嫌烦才好。”
玉枢笑道:“有妹妹这个‘帝师’教寿阳读书,我求之不得。”
听见“帝师”二字,我心中一空,有骤然下坠的无所依托与慌乱。玉枢自知失言,急切道:“玉机——”我笑道:“那便这样说定了,寿阳以后的功课便交给我了。”
从济宁宫出来,已近巳初,柔桑应当已经下朝了。然而在守坤宫门口候了半日,只得慧珠出来传话:“太后有旨,君侯尚未痊愈,恐彼此见了伤心,于君侯的身体无益。请君侯安心休养,于第待召便好。”
我恭敬道:“微臣遵旨。劳太后挂怀,微臣愧不敢当。”
慧珠笑道:“太后听闻君侯受了伤,很是关切,多次向信王妃问起。还请君侯保重玉体,待彼此都好些了,再来请安不迟。太后与君侯是自幼的情分,倒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
我微笑道:“多谢姑姑。那玉机便先行告退了。”
慧珠目送我转过西一街,这才回宫。银杏见左右无人,忍不住冷笑道:“什么彼此伤心,分明是心虚,没脸见姑娘。”
我叹道:“她若真这样想,还算有几分良心。若像信王妃这般若无其事,才真是无可救药。”
银杏道:“姑娘会与信王妃生分么?”
我摇了摇头,淡然道:“信王妃自幼见识过人,强过我百倍。从前我有难处,都是她开解我,教导我。我在掖庭狱坐牢,她都敢来瞧我。人生得此益友,夫复何求?‘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62]生分?永远不会。”
银杏赞叹道:“姑娘当真沉得住气。若是奴婢,只怕无法这般若无其事。”
我一怔,心中甘苦难言:“她毕竟救了我的性命。我病危之时,只要她像母亲一样拿不定主意,或是阻挠女医施术,或是故意命她们怠慢些,我就没命了。”
银杏撇一撇嘴,嗫嚅道:“这哪里是为了姑娘,分明是为了信王!”
我笑道:“是为了信王也好,是出自真心也罢,这个恩情,我永远记住。”
除了济宁宫和守坤宫,偌大的皇城,再无可去之处。于是默默向北,预备从修德门出宫。出了重华门,迎面便看见一大幅青灰帐幔三面围住了历星楼,寒风中飘荡着干燥的木屑香气和油漆的气味。两个瓦匠站在高高的木架子上,给历星楼换新瓦。还有一个坐在屋脊上歇息,迎着晨光极目向东。
自高曜即位,历星楼从未停止过清扫和修缮。这应是他最后一次下令大修母后的故居,可直到他入陵,还没有完工。惭愧、痛心、悔恨、悲愤一齐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银杏劝道:“姑娘,咱们快走吧。”不错,哭也无益,这些天我哭得还不够多么?银杏怕我太伤心,在宫中失了分寸,遂指着历星楼西面的漱玉斋道,“也不知如今姑娘的旧居是谁住着。咱们去瞧一瞧好不好?”
我背转过身,默默拭了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好。五年未见,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漱玉斋的粉墙上枯藤累累,似漫天的灰黄泪水滚滚而下。桐油黑漆大门严丝合缝,玉茗堂无言耸峙。银杏道:“看这个样子,漱玉斋是无人居住了。”
我微微迟疑,仍是走上前去。稍一用力,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银杏笑道:“原来门没有关。”我惦念漱玉斋昔日的盛景,于是闪身进去。漱玉斋和五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植了几株红梅,冬日里热闹了许多,一扫往年的颓唐萧索之气。
银杏笑道:“这里还是老样子,倒更好看了。”
周遭空无一人,玉茗堂的门挂了锁。我随手拈了一朵红梅藏在发髻之中,环视一周,淡淡道:“我还以为这园子荒废了,不想竟留存得这样好。”银杏怕勾起我的伤心,不敢回话。我默默站了一会儿,叹道:“走吧。”
忽听山石后有人轻轻唤道:“君侯……”
我和银杏都吓了一跳。银杏秀眉微蹙,不悦道:“谁在那里?!”
假山石后转出一个老宫女来,身着绛色半袖,顶着花白的高髻,薄薄的鬓发早已簪不住宫花,牙白的细绒花在晨风中颤颤巍巍。这老宫女十分眼熟,我怔了好一会儿,失声唤道:“良辰姑姑!怎么是你?”
良辰是当年服侍高思谚的老宫女,自高思谚驾崩,我便再也没见过她。良辰上前行了一礼,道:“奴婢恭候君侯多时了。”
我疑惑道:“我来漱玉斋是临时起意,姑姑怎知我要来?”
良辰微微一笑道:“奴婢并不知道君侯要来漱玉斋。奴婢只是在这里等着君侯,天可怜见,奴婢总算等到君侯了。”
良辰特意在漱玉斋等我,必有重大隐情:“不知姑姑有何赐教?”
良辰抬眸看了一眼银杏,我会意,挥手命银杏走开。银杏自去门口的凤尾竹影壁后面门而立。“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姑姑请说。”
良辰忽然跪在我面前,切齿沉声道:“人人都说君侯是最聪明的人,再狡猾的罪人也逃不过君侯的耳目。请君侯顾念太宗皇帝的情义,顾念与先帝十数载的师友之情,务必查清先帝遇弑的真相,为先帝报仇雪恨。”
梅树轻摇,暗香四溢。她的话沉静中满含怨愤。我淡淡道:“弑君的主谋不是已经查清了么?姑姑的话,我不明白。”
良辰道:“大人难道真的以为是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么?!”
宫禁之中,真假难辨。我冷冷道:“姑姑这话荒唐!姑姑请回吧,我今日就当从未见过姑姑,姑姑的胡话我也只当没听过。”说罢转身欲行。
良辰膝行两步,牵着我的裙子急切道:“君侯今日进了漱玉斋的门,这便是太宗与先帝在天有灵!只要君侯肯留下听奴婢一言,打死无怨!”
我一扯裙角,依旧背对着她,以掩饰我迫不及待想听她陈述内情的神情,故意用嫌恶的口气道:“罢了!你说你的便是了!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良辰道:“人人都以为先帝是被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所弑,其实先帝是被皇太后——”
我猛地转身,惊怒不已,指着她的鼻尖道:“你谮毁皇太后,是何居心!”
良辰一怔,仰面淡然:“先帝生前最信任君侯。奴婢今日来寻君侯说这番话,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除了求君侯查明真相,还能有什么居心?”
我慢慢蜷起笔直生硬的手指,稍稍平息怒气:“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良辰道:“自皇太后入宫,先帝一直待她很好,还想专宠于她。可惜皇太后并不喜欢先帝,新婚之月,便屡屡荐美貌的女御侍驾。久而久之,先帝也察觉出来,便甚少召幸皇太后。后来,先帝以沏茶为名唤桂旗去定乾宫,命桂旗好生监视皇太后的一举一动,若有所得,重重有赏。”
桂旗是守坤宫的掌事,在守坤宫当差多年,心腹耳目甚多。高曜选她监视柔桑,确是再合适不过。那一日陪高曜祭扫思幽皇后的陵墓,我已察觉高曜对母后的死起了疑心,只是他不言明,我也不好追问。
只听良辰续道:“先帝遇弑之前十数日,桂旗告诉奴婢,慧珠私下曾与皇太后说,若不是熙平大长公主悉心筹谋,思幽皇后哪这么容易就死。如今坐在这龙椅上的,只怕是濮阳郡王。皇太后立刻命慧珠不可再说。先帝从思幽皇后陵回来,便对皇太后说,自己在昔日守陵之所梦见皇后,盛赞熙平大长公主暗中扶持之德,要给熙平大长公主加品爵封邑。皇太后的脸当即变了颜色。之后数日,先帝便遇刺了。”
我虽然不知个中详情,但良辰的话却并未令我如何意外。他们本可以在我离京之后再刺杀高曜,之所以迫不及待,是因为察觉到高曜起疑,恐已有废后之意。
我冷笑道:“即便你说的属实,也不能证实皇太后派人刺驾。”
良辰不慌不忙地叩头道:“是不是皇太后刺驾,只待君侯查实。今日奴婢能对君侯说出这番话,便死而无憾了。”
我无言可答,亦不忍回头,只得拂袖而去。直到越过凤尾竹影壁,我才悄悄回眸。红梅灼艳,绛色深沉。良辰依旧伏地不起,鬓边的绒花滑落在地,和尘飘远。我叹道:“出宫吧。”
数日后,我听玉枢说,小东子自请出宫为高曜守陵。良辰惦念两位旧主,在监舍中悬梁自尽。皇太后欲留小简在身边,小简却执意去了皇太妃李芸处。
自我受伤后,比从前更加怕冷。一连四五日,只在家中睡觉养息。因体力不济,读书会客也有限。大雪过后,天地一片苍茫。时近腊月,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母子的死期将近。数着雪花,数着日子,我在梦里都在等待这一刻。
洗漱后,我歪在榻上读书,绿萼伏在桌上裁衣裳,小丫头们在外间游戏嬉笑。室内温暖如春,不过片刻,我便昏昏欲睡,手一松,书掉在了地上。绿萼放下剪刀,正欲上前拾起,忽听门外小丫头悄声唤道:“绿萼姐姐。”
绿萼轻笑道:“什么事?”说罢放下书,掀了帘子出去了。不过片刻,便回屋来将我唤醒,“姑娘,有客求见。”
我懒懒地坐起身,不悦道:“都这样晚了,谁还会来?”
绿萼摊开右手,洁白如玉的手心上,是一串红珊瑚梅花香珠,色泽殷红如血,经年暗香不消。我精神一振,拈起香珠道:“这是个好东西,看上去有些眼熟。”
绿萼道:“姑娘忘了么?这串梅花香珠是咸平十年的春天,姑娘初入宫时,升平长公主赐给姑娘的。后来在端午节上,因睿王的长女松阳县主讨要,姑娘就随手送给了她。松阳县主如今已是郡主了。”
我想了好一会儿,不禁叹道:“是了,那时候松阳县主才两岁,被生母董妃抱在怀中。睿王夫妇甚是恩爱。”咸平十年的端午夜宴,众人济济一堂,连高思谚与裘后也展示了帝后之间应有的信任、敬重与恩爱。柔桑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为了来见我,险些被长裙绊了一跤。如今高思谚与裘后早已不在人世,柔桑临朝称制。我的记性也平常了,竟连这一串红珊瑚梅花香珠的事都忘记了。
我笑道:“莫非是松阳郡主来了?”
绿萼道:“正是。松阳郡主只带了一个贴身丫头,悄悄地就来了。”
想起师广日,我觉得甚是无趣:“她来见我做什么?难不成也要杀了我?”说罢将香珠抛给绿萼。绿萼揣在袖中,道:“姑娘若不想见,奴婢亲自去回绝郡主。”
在京中度日,迟早会面对睿王。小小的郡主,见一见又何妨?“不。她既然来了,还是请她进来坐坐。”
绿萼担忧道:“姑娘是知道的,郡主的继母是昱贵太妃的亲妹妹,奴婢怕郡主也像华阳长公主一样……”
我笑道:“她不会。好容易睿王府没有受牵连,她若学华阳长公主,不是陷父王于不义,授人以口实?既然她搬出故旧之情,还是不要怠慢的好。”绿萼无奈,只得拿了香珠亲自出门迎接。
松阳郡主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圆脸清秀可爱,依稀还有小时候的轮廓。脱去大毛斗篷,露出浅湖绿的皴染黄花长衣,细长的红玉髓耳坠搭在银狐毛领上,似雪白的肌肤上一点殷红。
彼此见过礼,松阳笑道:“许多年不曾见玉机姐姐了,姐姐还和从前一样。”
我笑道:“上一次在济慈宫见到郡主,郡主还只有六岁,如今郡主已经是大姑娘了,玉机怎还能与从前一样?”
松阳的笑意平和腼腆:“那时候我在太皇太后那里住着,玉机姐姐天天来教我作画,我都记着。”说着一伸臂,特意露出左腕上的梅花香珠,“再小一些的事我是不记得了,不过父王说,这件心爱之物,也是玉机姐姐所赠。听说玉机姐姐病了,我自然要来看一看。”
我微笑道:“多谢郡主挂念。”
松阳道:“我整日在府里坐着,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所以来迟了。玉机姐姐莫怪。”
我从绿萼手中亲自接过茶盏:“郡主何须这般客气?天气寒冷,郡主请用茶。”松阳欠身道谢,却不喝茶,眉间一点一点涌上心事,双唇抿成一线。她也不问我如何受伤,伤情如何,只一味发呆。
松阳夤夜前来,绝不是来探病的。于是我径直问道:“不知郡主驾临,有何见教?”
松阳缓缓起身,一袭绢帕在手中绞成一团,泪水盈盈欲滴。她郑重地行了一礼:“我今日前来,是斗胆请君侯救救我的姨母。”
我起身欲扶,连运两下劲,松阳却纹丝不动。我这才想起,她曾随启春学过剑术,她的继母又是邢茜倩,她的武功亦是不弱。我叹道:“郡主是说昱贵太妃?”
松阳扬眸,“是。请君侯救救姨母。”
我缓缓道:“昱贵太妃母子密谋刺驾,这是大罪。恐玉机无能为力。”
松阳再也忍不住,顿时泪落如雨:“君侯素来明断,难道也相信这些生安白造的罪名?昱贵太妃母子多年来安守本分,先帝一直供奉优厚,礼敬有加。邢将军因有二女为妃,为避盛名,辞官在家,多年不通宾客。这样的情形,贵太妃即便刺驾,皇位多半也不会落在濮阳郡王头上。如今的形势不正是如此么!?”
此话一语中的。邢家在朝中无人,邢将军又放弃了兵权,即便群臣有意立长君,只要皇太后与信王坚持立皇长子,濮阳郡王便半点机会也没有。我既感动又诧异,想不到松阳郡主对继母的感情竟如此深厚,更想不到她的分析又如此鞭辟入里。
“此案经大理寺、御史台和掖庭属三方审讯,刑部覆案,铁证如山。况且案子已结,纵是全天下人都不相信贵太妃弑君,那也无可奈何了。”
松阳这才缓缓起身,目光凄然欲绝:“君侯断案如神,难道不能重新勘查此案么?”
我心中甚是酸楚,明知昱贵太妃是无辜的,却不能有一丝表露:“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若大理寺、掖庭属觉得烦难,来寻玉机帮忙,玉机自当尽力。可若他们没有开口,玉机便不能插手。还请郡主见谅。”
松阳道:“君侯不能悄悄地去查一查么?”
我摇头道:“先帝驾崩时,玉机重伤,十数日后方知晓此事,要查也已迟了。如今刺驾之事已过近五十日,恐怕查不到任何有用的证据。更何况,凶手邵奭在大理寺狱被严密看守,外人无从得见。即便他的证词中有破绽,旁人也不得而知。”
松阳侧转了身子,用绢帕捂着脸,哭得更加厉害。松阳虽是亲王之女,说到底不过是极普通的闺中女儿。她不涉朝政,无意权争。今日敢来新平郡侯府求我搭救昱贵太妃,恐怕已耗尽生平余勇。
她哭了好一会儿,方才稍稍平息:“玉机姐姐,你是先帝敕封的女郡侯,女帝师。先帝遇刺,满朝之中,只怕也没有比姐姐更伤心的了。姐姐就不想知道其中的真伪么?”
我强抑住满心的痛与恨,垂头不忍看她:“朝廷所言便是真的。”
松阳一怔,起身擦干泪水,眸中现出绝望的平静:“玉机姐姐所言甚是,是松阳唐突冒失,还请姐姐恕罪。深夜搅扰,甚是不安。松阳告辞了。”说罢拂一拂胸前的泪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回复了端庄矜持的姿态。
松阳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黑暗无穷无尽,路也望不到头。寒气扑在脸上,我周身一颤。松阳深吸一口气,并没有回头:“玉机姐姐,有人说你故意使苦肉计,栽害华阳妹妹和昱贵太妃。这样荒唐的话,我是不信的,就像我不信姨母会图谋皇位一般。”说罢飘然踏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我震惊之余,无言以答。待她走远,终于落下泪来。我困意全消,回到屋中呆坐无语。绿萼宽慰道:“姑娘和松阳郡主几乎从无往来,倒是她最懂得姑娘的心。”
我亦惘然:“至疏至远,忘我而不自必,懂得顺乎人情。”
绿萼道:“奴婢瞧郡主哭成那样,姑娘却不能告诉她实情,奴婢的心也疼。”
我叹道:“告诉她不但是害了她,更是害了睿王满门。”忽然想起一事,不觉笑意宁和,“当年董妃刚刚薨逝,郡主不愿父王娶继母回府,整日在济慈宫哭闹,我哄了她好些时日也不见好。如今为了这位继母,她竟肯来求我。‘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63]。当真难说。”
绿萼笑道:“王妃待郡主很好,所以郡主认定昱贵太妃也不会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姑娘对郡主也好,所以郡主也相信姑娘。”
我正欲回话,忽听银杏在外面拊掌笑道:“绿萼姐姐说得有理,但奴婢可不这样想。”说罢掀了帘子进来,也不行礼,就把榻上的手炉抱在怀中。
绿萼扁起嘴:“谁也没问你是怎么想的,何必特地来表白表白?”
银杏笑道:“姐姐不让我说,我偏说!松阳郡主虽然柔弱,可柔弱自有柔弱的好处。这般动情,不是已经打动姑娘了么?我今日听了一个故事,正好说与绿萼姐姐听。”
绿萼道:“我不听!你的心思越发坏了,凡事都有阴谋似的。”
银杏笑道:“姐姐不听,我偏说!后汉司空第五伦奉公职守,从不阿谀上意。有人问他,‘公有私乎’?第五伦道:‘昔人有与吾千里马者,吾虽不受,每三公有所选举,然心不能忘。’[64]奴婢想,第五伦虽不受礼,但心中总念着,若居官再长一些,说不定便举荐此人做官了。那些好听而动情的话,便是‘不受之千里马’,假以时日,焉知姑娘不会认同她的主张?”
绿萼瞪起眼道:“姑娘本来就认同郡主的主张!”
银杏笑道:“姑娘认不认同,郡主如何知道?郡主临走时最后一句话,正泄露了睿王府对姑娘的真实态度。郡主今夜敢独自前来,想必是出自真心。谁说有意厚赠的千里马,一定不是出自真情实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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