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廷尉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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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敲响云板,丧音激越,如锋刃一般将延秀宫的乐声、歌声、笑声、掌声拦腰截断。穆仙等人伏尸痛哭,守坤宫的宫人们一下子都涌了进来,将我挤到了门边。胸中并无悲意,泪水却源源不绝涌了出来。在她临死的那一刻,是有一丝快意像流星闪过。待她气绝,心头顿觉无所依托,变得空茫无物。冰冷空洞的心吸取了旁人的悲哀,凝成不知所云的泪水,伴着脚下的哭声如珠滚落,滴滴答答地砸在手背上,像是在笑。

如果她问我恨不恨她,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自然是痛恨她的。现下她死了,我发现我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痛恨她,就像她临死前觉察自己痛恨皇帝胜于痛恨熙平和我一样。

芳馨扶着我道:“姑娘节哀。”

我长叹一声,像在回答,又像在呓语:“她是一个好人。”

芳馨一怔,问道:“姑娘说什么?”

“我说,皇后是一个好人。”谁说不是呢?做贵妃时,忍性多思。母仪天下,令出公心。礼敬妃嫔,宽待宫人。后宫诸子,视如己出。她待我有知遇之恩、提携之德,我却令她身处可疑之地,百口莫辩。她从没有*迫过我,我却硬起心肠让她死不瞑目。

是很可惜,却容不得我软弱与后悔。善恶自在人心,成败却另有分辨的天地。

晋时叛臣苏峻曾道:“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72]于我和熙平亦然。

正自发呆,忽闻连绵凄厉的叫喊声由远而近,只见华阳公主赤脚散发奔了进来,众人纷纷闪身相让。华阳扑在母亲身上,大哭了几声,仰头昏了过去,穆仙连忙命人抬回了寝室。

芳馨目送华阳出去,流泪道:“姑娘站在这里也是无用,不若去瞧瞧公主。”

我退出寝殿向西暖阁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暗,胸口一疼,不得不驻足扶墙:“不必了。在公主面前,我只有惭愧。”

芳馨连忙扶住我,痛惜道:“姑娘的心疼病又犯了么?”

我苦笑道:“许久不犯病,已记不清楚心口疼是什么感觉了。”

芳馨道:“奴婢扶姑娘歇息一会儿。”说罢当先开了走廊尽头通向西暖阁的门,热气扑面而来,一道温暖的灯光如春水流泻,心生无限向往。终于到了这里,到了这一步,这片刻的小憩于我至关重要。

芳馨扶我缓缓坐下,又从茶房里寻了半壶温茶来,倒了一盏服侍我喝下,道:“守坤宫乱成一团,茶房里的炉子熄了大半,只寻得这些。”

我宁定片刻,叹道:“日后寻不到的,岂止这半壶茶呢?”

芳馨双手一颤,顿时溅出几滴茶水。她忧疑不定,嗫嚅道:“姑娘……这是何意?”

我伸手拂去裙上的水渍,微微苦笑道:“皇后好端端的和我说着话,突然就崩了,姑姑说呢?”

芳馨的眼中浮起一丝惧色,伏在我的膝上颤声道:“皇后早已病危,即便没有姑娘,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日了。这如何能怪到姑娘身上?姑娘好好申诉一番,未必就……”

我叹道:“姑姑倒不问我和皇后说了什么?”

芳馨道:“若奴婢没有猜错,皇后当年问了婉妃娘娘什么,今日便问了姑娘什么。不知姑娘是如何作答的?”

我微一冷笑:“父亲受尽酷刑,也不肯攀诬主上。我自也不会。”

芳馨舒一口气道:“皇后的病本就是心魔难去,纠缠成疾。这原也怨不得姑娘。照这样看,废舞阳君和陆将军的图谋,皇后恐怕真的不知。”

我释然道:“皇后是否知情,是否主谋,自有刑部公断、陛下圣裁。我只知道,长公主殿下和父亲都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芳馨道:“自然。但凡陛下有一丝疑心,婉妃娘娘如何能安然度日?”

我一哂,只别过头去喝水。芳馨愕然,随即目光一转,似有所得:“姑娘是说……”

我低声道:“皇后临死之际秉开一切人等,只为套取我的话。大约她以为我会对一个将要离世的可怜人吐露所谓的‘真情’。可是她若独自带着这‘真情’去了,不是白忙一场么?”

芳馨掩口惊呼,压抑道:“莫非是……当年在掖庭属私见于姑娘时的故技重施么?可是,陛下不是在延秀宫赴宴吗?!”

心头刺痛,很快化作冷冽的清醒:“时隔数年,又在节下,前面笙歌燕舞,后面孤苦病笃。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来探听真相么?他无暇亲自来,却可以派心腹来。李演不是已经回宫了么?”

芳馨惊惧不已,顿时跪坐在地:“倘若姑娘一时心软……”

我冷哼一声,不屑道:“长公主一世的清白和皇后一时的安心究竟哪个要紧,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况且……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芳馨道:“陛下终究还是不相信姑娘。”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倘若你是他,你会如何行事?”

芳馨想了想,恍然道:“既已无法验证,便听一听也并无坏处。自然是要听的。”顿了一顿,眉心略宽,“陛下既然听过,就不会责怪姑娘了,这又是坏事中的好事啊。”

夜深了,人却互相惊扰。云板声越发尖利,将连日来所有的庄严欢乐一一刺破,又将所有的阴谋假象统统击碎。我揉一揉红肿的额头,甚是灰心疲惫:“有姐姐在,大约我不会死。最好把我免官逐出宫去,也就能过些太平日子。”

芳馨起身为我揉着额角,柔声道:“姑娘若真的出宫,奴婢还是为姑娘守着屋子,守着婉妃娘娘。”

胸中有妥帖的暖意,像她的温热的手心按在我的额角上。我合目感激道:“多谢姑姑。”

忽听外间哭声如山岳坟起,又如巨浪汹涌。芳馨道:“定是御驾亲临!”于是我忙卸下钗环,脱下杏色长袄,将斗篷反披在身,露出雪白的素帛里子,这才和芳馨出了西暖阁。

椒房殿里黑压压跪满了人,我挨着边挤了过去。芳馨把角落里的花架子搬开,我才有地方跪下。刚刚埋下头,便听见一群人走进了椒房殿。穆仙带领众人跪迎,伏地痛哭不止。皇帝没有说话,脚步声径往皇后的寝殿去了。

哭声变成了压抑的啜泣,甚至有一瞬是停止的,整个椒房殿静得就像我今夜初来时一样,亟待一种情绪填满。果然,皇帝悲恸欲绝的呼唤声穿过层层隔扇与屏风传了过来,接着大放悲声。众人这才放下心,复又大哭起来。

皇帝哭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椒房殿,在雕花凤椅上坐定,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小简忙命人上茶,又向穆仙道:“无干的人等都叫他们退下去吧。”穆仙起身使个眼色,除了贴身服侍皇后的两个宫人和尚未离去的太医还留在殿中,其余人等都退了个干净。我和芳馨一身素衣如雪,伏在角落里不敢抬头。直到听见玉枢和颖妃低声哭泣的声音,心中稍稍安定。

忽听皇帝向我们道:“那边跪的是谁?上前来。”

我起身向前,重新跪在他的脚下,伏地答道:“漱玉斋女录朱氏参见圣上。”

皇帝道了平身,复又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恭敬道:“皇后娘娘召微臣来椒房殿陪伴华阳公主。”

皇帝嗯了一声,便不理会我,只问穆仙道:“皇后是几时去的?临去时可有什么话么?”

穆仙泣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是亥时一刻崩的。娘娘临去前说:忝位中宫,鲜有裨益,尸位素餐,谬荷皇恩。惟愿国运昌隆,社稷清宁,太后安康长寿,陛下子嗣繁盛。朝廷思贤举直,百姓安居乐业。请陛下勿以夫妻之情为念,万不可太过悲伤,一切以国事为重,以太后为重。于己,虽有遗恨,却无愧悔。”

皇后临死之前的真言,自然不能说给皇帝听。“尸位素餐,谬荷皇恩”“虽有遗恨,却无愧悔”听起来甚是矛盾,却也最令人动容。如果一个人至死都不放弃证明自己的清白,因着死亡,因着同情,也会得到几份信任的吧。何况,她在世时他虽有疑心,却从未阻拦她寻找旁人的罪证,更未曾废后。少年夫妻,相伴多年,即便失宠,也有几分真切的哀恸。

死,像雨夜的烛光,照见阴暗潮*处许多的美好。又像箕帚,扫除杂乱的情绪,归拢收藏抛弃。更像一剂补心丹,将剜除了糜烂臭胔的心,用鲜美馨香的血肉补齐。

我有些害怕,也觉出荒唐可笑,有些鄙夷,也不由自主地感动。

皇帝又问太医道:“你看过皇后,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么?”

太医道:“启禀陛下,皇后病重之人,本该服了药早些歇息,却不知为何,突然动了大气,以至肝气结郁,一时不能纾解,这才……”

皇帝冷冷向穆仙道:“动了大气?这是怎么回事?”

穆仙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因想念朱大人,特意请朱大人入寝殿说话。娘娘命奴婢等出来,说不得吩咐不能进去,奴婢只得在寝殿外等着。娘娘与大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奴婢们忽然听见有物事砸碎的声音,这才不管不顾地进去查看。却见娘娘用左手指着朱大人,脸上满是愤恨之情,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不久便咽气了。奴婢猜想,大约是朱大人对娘娘言语不敬,惹恼了娘娘。”

皇帝问我:“穆仙可有说错?”

我垂首道:“穆仙姑姑所言,句句属实。”

皇帝道:“那你承认你对皇后不敬?”

我叹道:“微臣无礼,实是罪该万死。”

忽见玉枢提着杏色长裙从皇帝身后疾步而下,恳求道:“陛下您忘记了么?您从前常说妹妹是后宫之中最有礼的。她才回宫,奉命陪伴华阳公主,怎会无故对皇后娘娘不敬?请陛下听妹妹申辩。”说罢又推我道,“你快说,皇后娘娘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我低头不语,只是拭泪。皇帝道:“朕准你申辩。”

我低低道:“启禀陛下,娘娘问了微臣几件旧年的往事,微臣应答不善,方才触怒娘娘。”

“往事?”皇帝长叹一声,“朕也知道她有些事放不下,竟还是来问你了。”

玉枢恍然大悟,嗵的一声跪在皇帝膝下,焦急道:“陛下,皇后娘娘定是拿从前问过臣妾的话,又问妹妹。臣妾无知,几番触怒皇后娘娘,皆因圣德宽宥,没有追责。如今妹妹也是如此,求陛下也像待臣妾一样,饶恕妹妹吧。”

颖妃亦跪下求情:“事出有因,请陛下饶恕朱大人。”

皇帝向太医道:“太医怎么说?”

那太医举袖擦了擦汗,哆嗦着双唇道:“皇后娘娘病势不可逆转,若将息及时,可稍延一两日。”

皇帝道:“一两日?”

那太医道:“正是。依微臣推测,皇后娘娘既有心结,必是想在大限来临前,了结此事,这才怒火攻心,耗尽了元气。”

皇帝向穆仙道:“你明知皇后已经不好,为什么不劝着?你不但不劝着,还躲了出去!皇后救治不及,这全是你的过错!”

穆仙叩头道:“奴婢罪该万死。”

皇帝冷冷道:“你自幼服侍皇后,她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她。赐毒酒殉葬。”

穆仙安然无惧,伏地道:“奴婢叩谢圣恩。”

皇帝又向我道:“虽说皇后心结不解,可是你应对不善,罪责难逃。”转头向小内监道,“告诉掖庭属,朱氏免官,入掖庭狱省罪,非赦不得放出。”我亦跪地谢恩。玉枢焦痛不已,顿时哭出声来,她膝行上前,抱住皇帝的小腿泣道:“求陛下饶了妹妹吧。妹妹身子不好,怎么能在掖庭狱吃苦?这不是要了她的性命么?”

皇帝嫌恶地缩了缩腿:“刚才在皇后面前,也没见你这样哭。”玉枢满脸是泪,张大了嘴愕然不语。欲待再求,早被颖妃扶了起来,退了两步。颖妃向她暗暗摇头,示意她不可再说。玉枢哭得更厉害,只是不敢出声。

皇帝向小简道:“你去济慈宫向太后回禀此事。朕再去陪一陪皇后。”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跪得久了,膝头刺痛,小腿又冷又麻,又硬又胀。因要等掖庭属当值的内监进宫缉拿,我不能起身,只得一直跪着。穆仙跟着皇帝进去,最后一次服侍主母,只待毒酒送到,就在皇后的灵前饮药自尽。

人都涌进了寝殿,椒房殿变得幽冷深邃。芳馨虽然难过,却还算镇定。她半跪在我面前,为我重新穿上那件杏色锦袄,若无其事道:“这里冷得很,姑娘还是得把衣裳穿好。奴婢不能陪着姑娘,要回漱玉斋把姑娘要用的东西拾掇好,一会儿姑娘过去了,一应都是齐全的,才……”她的音调像破败的石磬,陡然滑出一截,止住时,早已收不住泪水,“才……才不会冻坏了。”

我感激道:“多谢姑姑。”

芳馨泣道:“总以为那地方只有奴婢们才会去,想不到……”说着将斗篷反披在我身上,双手颤巍巍的,竟然连衣带都系不住了。

我稳住她的指尖,不想用力太过,竟然将她右手食指上半寸长的指甲齐根拗断了。我叹息道:“我走以后,姑姑要代我去瞧一瞧弘阳郡王,请他安心养病。”

芳馨不以为然道:“这时候还想着王爷做什么——”忽而瞠目旁顾,轻呼道,“姑娘的意思是……”

我颔首道:“王爷的身子要紧,旁的一概不用理会。姑姑快去吧。”芳馨会意,只得含泪去了。

我独自一人,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想起咸平十年十一月的那一夜,慎妃也是跪在这里,苦苦哀求皇帝放过年迈的父亲武英候,我就躲在紫檀雕花七扇屏风之后,密聆了这一幕。我看向那扇屏风,空隙中透出刺目的灯光、哀戚的哭声和丝缕不绝的冷风。过去的我就在那里,冷眼看着现在的我。

我在斗篷下暗暗摩搓着双掌,尽力体味掌心的一点温暖。忽然眼前一暗复一亮,一个人跪在我身前,一双白皙娇嫩的手捧着一只紫铜镂雕莲花的手炉伸了过来。那人柔声道:“殿中冷,大人暖暖吧。”我抬头,见是祁阳公主的侍读女巡龚佩佩。素衣如雪,乌发如云,不饰簪环,眉目温和。我正迟疑间,她已经将手炉塞进了我的斗篷。怀中一暖,鼻子微微一酸。

我身负过犯,已被免官,她却依旧称呼我为“大人”。我既诧异又感动:“多谢龚大人。”

只见一个二十**岁的女子走上前来,想是贴身服侍龚佩佩的姑姑。不由分说地扶起龚佩佩,用七分劝导三分训诫的口气低声道:“姑娘怎可怜悯一个罪人?若让人看见了,又要生事。”

龚佩佩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双手,带着三分恳求摇着她的左臂道:“并没有人看见,姑姑别生气。”

那女子道:“祁阳公主在后面哭闹呢,姑娘快些去劝一劝,若惊动了陛下就不好了。”

龚佩佩道:“这就去。”说罢仍不忘向我行礼,这才转身。我正感怀不已,忽听身后有人道:“龚大人倒是个好人。”

听见玉枢的声音,我大惊,侧转了身子道:“姐姐不在里面陪着,怎么出来了?”

玉枢跪坐在我面前,黯然道:“他正哭得伤心,又嫌我不够伤心,我……不想陪着他。横竖有颖妃在,也用不着我。”她早换了一身素帛长袄,一旋身裙裾委地,如深秋的严霜,带着呵不化的怨气。因急急摘去钗环,发髻和鬓角已经有些毛糙了。

我放下手炉,执起她的双手,切切道:“姐姐,你还是快些进去吧。”

玉枢反手握紧我的指尖,低头半晌不语,忽然肩头一颤,泪水连珠落在我的手上:“你才一回宫,就要去掖庭属坐牢。消息传出去,我怎么和母亲交代?”我举袖擦去她的泪水,咬紧了牙关,才不至于气短落泪。这几年,母亲虽也无微不至地待我好,却是七分客气三分疏离。她若听说我进了掖庭狱,大约不会如何惊奇,又何须玉枢交代?

她一抬眼,泪光中有深深的惶惑:“皇后从前向我提过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什么翟恩仙、奚桧……我一个也没听说过。她是不是也这样问你了?”

我答道:“是。”

玉枢急切道:“你也没有听说过这些人吧?”

我点点头:“略有耳闻。”

玉枢大惊,压低了声音道:“这么说,难道父亲……”

我忙道:“你不要胡思乱想。这些人牵涉宫中命案,我在内宫数年,怎能没听过他们的名字?”

玉枢松一口气,犹自不放心:“那父亲和长公主……”

我带着几分责备的口气道:“宫中的命案刑部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若长公主有罪,还能好好地活到今日么?”

玉枢先是叹服,随即狐疑:“长公主虽然好好的,可是父亲却……你们都说父亲是遭了盗贼,真是这样么?”

皇后已死,夫复何言。“汴城府尹不是已经捉拿河盗斩首了么?”

玉枢怔怔道:“也是。那皇后是因为没有听见她想听的,所以一时激愤,才驾崩的么?”

我叹息道:“算是吧。”

玉枢长舒一口气道:“我只怕皇后问我的那些话是真的。”顿了一顿,坚定道,“你放心,我还会再求陛下的。我一定救你出来。”

我心中感动,郑重道:“玉枢,你苦练歌舞,不过是为了留住圣宠。既得到了,无谓再为我失去。”

玉枢虽然只比我早出娘胎小半个时辰,但我自幼尊称她“姐姐”。若唤她的名字,便有些不容置疑的意味了。玉枢神色一凛:“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亲妹妹,难道我要看着你受苦,自己还贪恋什么圣宠?”说着扁了扁嘴,别过脸去,“况且,谁又稀罕?!”

落难之际,幸好还有手足之情。我感愧道:“不要赌气。我受苦,你才更不能不在意圣宠。”

玉枢的神色渐渐软和了下来,无奈道:“那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我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目下只是在掖庭狱自省,还没有被议罪,更没有被处死,情形并不算特别坏。你好好地做你的皇妃,只要你还是婉妃,我就还有指望。”紧一紧双手,又低低道,“我与掖庭令李瑞有些交情,想来他不会为难我。你若为我失了圣心,那才无法和母亲交代呢。”

玉枢的眉间松了两分,复又担忧道:“掖庭狱那种地方,去了就要掉一层皮。即便不用刑,也要日日劳作。你的身子,怎能经得起……”

忽有一种万念俱灰、如释重负的坦然。“匹夫专利,犹谓之盗”[73],况我德行已亏;“事不辞难,罪不逃刑”[74],她恩赐给我的,都还给她。若死在掖庭狱中,就算我偿了她的,也偿了她的,更偿了悫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从此百事不知,再也不用煞费心机。甚好。我淡淡一笑道:“劳作劳作也好,整日坐着,不是费眼睛,就是磨嘴皮子,也甚是无趣。”

玉枢愈加焦急:“我都急死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我摇头道:“记着我的话,好生保重自己。”

玉枢忽然抱住我,我的下颌抵在她骨瘦的左肩上,顿感坚实笃厚的绵软和温暖,像小时候母亲的怀抱。我终于落泪:“好玉枢,快进去吧。”

玉枢起身,依旧恋恋不舍地望着我。我扭过身子不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举足往寝殿去了。

在皇帝从寝殿出来之前,四个内监进宫将我带到了掖庭属。

场院漆黑而空旷,隐约有滴滴几响,六七座低矮的牢房像深夜慵懒的眼睛,不情愿地亮起一扇窄窄的窗户。一张苍白而渴望的面孔贴在铁栅上,另一张脸裹在深青色的棉被中冉冉升起,将先前的那张脸碰到了一边。衰草沙沙作响,像一阕事不关己的歪诗,轻描淡写地嘲讽着惊天动地的哭声。四只好奇的眼睛如游离物外的明亮尘埃,旁若无人地一上一下,一明一灭,羞煞千篇一律的悲伤面孔。

才只一会儿,我就远离了内宫的悲切与混乱,像无意中跳出红尘的魂灵,竟有几分安宁妥帖之感。这一刻,我几乎要感激皇帝了。

领头内监的指尖依次划过几座牢房,细声细气道:“除了那一间关着两个犯了错的宫女,其余的都空着。朱大人喜欢哪一间,就住哪一间吧。”

我忙道:“一切听从公公的安排。”

那内监道:“那就关了人的那一间吧,这里没有炭火,晚上冷得跟冰窖一样。三个人在一起,暖和些。”说罢命人开了门,将我轻轻推了进去,吩咐道,“宫门下钥了,没人送被子出来,一会儿记着给朱大人送一幅过来。”又向我道,“早些睡吧,明天一早起身,捣练厂还有许多活计等你们。”

牢门一关,两个宫女举了半截残烛凑了过来,在我脸上细细照了半晌。我侧过头,以袖障面。年长的退了两步,向年幼的道:“模样倒还不错。”又问我,“他们叫你‘大人’,莫非你是宫中的女官?”

年幼的只有十四五岁,怯怯地躲在年长的身后,颤巍巍地探出半边身子。铮的一声,她齿间一颤,像受了惊的小兽一样缩了回去。年长的宫女约有三十来岁,一张椭圆脸,五官并不分明。

我退了一步,答道:“我叫朱玉机,已被免官。”

烛光一颤,她惊诧的神情中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异样:“你就是他们常提起的女官朱玉机么?!大正月里,你怎么关了进来?皇帝不是很喜欢你么!宫里出事了么?我怎么听见哭声?”

我一哂,自寻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皇后崩了。”

她倒并不如何惊异,只是叹道:“皇后常年气虚血亏,邪毒凝积,病了这些年,想不到今日……”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灰黑的帕子,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边角,点了点眼角。平息片刻,她指着我怀中鼓起的一块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拨开斗篷,露出龚佩佩送给我的紫铜手炉。她欣羡的目光在手炉上闪成火红的一道:“热不热?”

我微微一笑,将手炉递给了她:“你若冷,就先用着吧。”

她老大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塞给了身后的少女,方感激道:“那孩子生病了,却非要陪我进来。多谢你了。”

我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因何进来的?”

她迟疑,吞吞吐吐道:“我叫秋兰,她叫银杏……我们都在御药院当值,因偷了药,所以被颖妃娘娘发落到这里。这孩子并没有什么过错,只是非要来陪着我。”

我赞叹道:“小小年纪,倒很有公孙瓒年少时的义气。”复又不免好奇,“宫中失落东西也常有,通常赔补后,不过就是做些苦役罢了,正月下,你们怎会在掖庭狱?难道你偷的药材很名贵么?”

秋兰垂眸,嗫嚅不语。银杏抱着手炉侧头问道:“公孙瓒是谁?”

我答道:“汉末幽州名将。为郡吏时,太守有罪,敕令槛车征入京中,公孙瓒变装,于路侍奉,不离不弃。时人称赞有加。”

银杏双颊一红,露出一抹喜色。她走上前来,将手炉双手奉还:“这个……还是还给你。你有心病,经不得冷。”

我正要接过手炉,忽而迟疑:“你怎知我有心病?”

银杏冰冷的指尖在我手背上一跳:“我在御药院当差,所以知道。”秋兰连忙用厚厚的棉被将她裹住,扶她坐在青布褥子上,“快些睡吧,少说些话。”

我追问道:“瞧你的年纪,至多不过入宫两三年。这三年我不在宫中,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我有心病的?”

银杏侧身倒下,不答我话。秋兰道:“是我告诉她的,我在宫里十几年,又在御药院管着药库,怎能不知你的心病?”说罢抛了一幅被子过来,“他们定是忘记给你送被子,你先用这个,早些睡吧。”

我心中甚是疑惑,追问道:“你刚才说皇后气虚血亏,邪毒凝积。这些是谁告诉你的,还是你识字,所以看过皇后的脉案?莫非你识药理么?”

秋兰吹熄了蜡烛,扯过银杏的被子,侧卧在她身边。黑暗中不便再问,我只得摸索着归拢了身下的干草,解下斗篷覆在身上,方展开被子。正要躺下去,忽听门外有人呵斥道:“瞎了眼的狗崽子,怎么把朱大人关到这里?还不请出来。好好收拾出一间,再多多弄些热水热炭热被子来。”几个内监唯唯而去。

狱中三个人同时坐起身来,只听咯啦一声,门开了。接着眼前一亮,李瑞提了雪白的宫灯走了进来,欠身道:“大人奉皇命省罪,实在不便在此处,还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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