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待沽之
上一章: 第十三章 时乎时来 | 下一章: 第十五章 绿鬓青衣 |
济慈宫宫门大开,墀上摆满了青红二色的跪垫。皇帝率先走上玉阶,在朱红色的垫子上拜伏叩首。左侧的跪垫本是留给皇后的,因此空着。阶下以三妃为首,慧媛、沈姝、齐姝带领皇子公主、女官宫人在后,依礼叩拜。宫门口站着一个年老的内监,拖长了声音道:“免——”
皇帝站起身,等了片刻,却不见老内监宣他进宫,于是目视李演上前询问。未待李演移步,忽见济慈宫执事宜修带了两个小宫女走了出来,向皇帝叩拜已毕,方躬身禀道:“启禀陛下,太后正在服药,还请陛下与众位娘娘稍等一等。”
皇帝关切道:“母后身体一向康健,今日何故饮药?”
宜修垂头不敢目视皇帝的脸:“启禀陛下,太后犯了头疼病。”
皇帝道:“从未听闻母后患有此疾,是几时得的?”
宜修听闻皇帝冷峻威严的语气,不由周身一颤,嗫嚅不语。李演喝道:“陛下圣询,胆敢不答?”
宜修这才道:“今日群臣朝请,太后只远远地看了一眼昌平郡王,不得宣召入宫,因此满心牵挂。后来妃主命妇来跪,太后张望良久,也没有看见昌平郡王的妾侍苗氏,便有些不大好了。用过午膳,便犯了头疼病。”
皇帝道:“昌平郡王的侍妾苗氏,未得册封,不能朝请。况且,她既然有了身孕,早起奔波未免辛苦,所以朕想,到了上元节再予以册封,让她进宫侍宴,不是更好么?”
宜修道:“请陛下恕老奴无状。陛下不是在十日前应承了太后,要在新年时册封苗氏为更衣的么?”
皇帝抚一抚额角,不悦道:“正月里都是新年,朕绝不食言。难道母后信不过朕?还是母后的心中只有四弟,却没有朕这个长子了?”
宜修顿时白了脸,却仍是强撑着不卑不亢道:“陛下言重。太后怎会厚此薄彼?只是太后与王爷三年未见,忽闻王爷纳妾生子,自是又惊又喜,不免特别关切。”
皇帝冷笑:“特别关切?那就请代朕回禀母后,既然母后凤体违和,儿子便不扰了。儿子告退。”说罢躬身退到阶下,转身而去。
他走到三妃面前,吩咐道:“你三人带着皇儿在此等候太后召见,其余人等,都散了吧。”说罢走到后面,携起慧媛的手,拂袖而去。
待沈姝、齐姝与龚佩佩等人走远了,我这才上前对玉枢道:“我先回去了,明晚我去粲英宫看你。”
玉枢送了我几步,道:“晚上有宫宴,还有我的歌舞,你且回去好好歇息,养足了精神好看。”
我忍着笑道:“你学了那么些年的歌舞,我却从未见你舞过一回,今夜一定大饱眼福。”
玉枢道:“不过是打发日子罢了,你别笑我。”
我笑道:“微臣怎敢笑话娘娘?是了,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和你说。前些日子我在城外,遇见了昌平郡王的侍妾苗氏。”
玉枢奇道:“你认得她?”
“不但认得,还很熟呢。那苗氏便是从前悫惠太子的侍读于锦素的侍婢若兰,和于锦素一起流放西北,于锦素被处死后,做了昌平郡王的侍妾。那一日去白云庵还愿,与我偶遇。她虽然未得册封,王爷对她却好,她自己也并没有什么不足的。若太后说起,你可略提一提,好教她老人家放心。”
玉枢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回禀太后的。太后听闻此事,心里也会好受些。”
正说话间,太后的贴身侍女佳期姑姑和宜修姑姑一道走了下来,朗声道:“太后请各位娘娘进去。”
沿着西二街向北走了许久,身子才有了些许暖意。芳馨默默地跟在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我低着头只顾走,在重华门与两个说说笑笑的宫女撞了个满怀,其中一人腕间的玉珠脱了线,珠子掉了一地,她连忙弯腰去捡。另一人正要开口呵斥,抬头见我容貌,顿时愣在当地。芳馨赶了上来,道:“这是漱玉斋的朱大人。”
两人连忙跪了下来:“女御王氏(邓氏)拜见朱大人。”我瞧她二人虽是宫女装束,头上却束着金环。妆容精致,体态风骚,双颊绯红,神情得意,正是得宠的女御,忙道:“二位姑娘请起。”
两人站了起来,让在一旁。我拾起门槛下最后一粒青玉珠,递于她们,便扶着芳馨的手跨过重华门,往漱玉斋去了。芳馨道:“那跌了珠子的,便是慧媛所举荐的小姐妹。”
我不觉笑道:“这也奇了,慧媛是何等平和稳重,她的小姐妹却有几分……轻浮。”
芳馨笑道:“这俩姐妹,一静一动,陛下很是喜欢。”
济慈宫前的冰冷凝涩如巨石压在心头,我问道:“姑姑,这两年两宫一直如此么?”
芳馨的笑意便有些僵,好一会儿才软和下来:“昌平郡王当年因于姑娘之事被赶去了西北,连新年也不准在京中过,这一去就是三年。太后怎能不心疼?不过,昌平郡王已然回京,这大好的日子,太后却推病不见,却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漱玉斋的白墙灰瓦已然在望,我不觉驻足,自心底深处涌上一丝惧意:“这漱玉斋纯是江南小楼的模样,在整个皇城里,是最别致的,所以太后赐给最心爱的幼女升平长公主居住。从前我只觉是天经地义的,为何今日觉得它如此……别有深意?”
芳馨一怔,摇头道:“奴婢愚钝。”
我淡淡一笑道:“宫里的人和事,如‘迅雷风烈’[46]。三年……却是我后知后觉了。升平长公主和亲出家的事,才是最让太后伤怀的。”
芳馨道:“还有悫惠太子和三位公主的事。还有,奴婢听宜修说,当年陛下大肆查问慎妃娘娘的事,导致弘阳郡王自危,自请出宫守陵,太后对此也大为不满。只是太后的性子姑娘也知道,一向是隐忍不言的,母子俩谁也不说,日子久了便成了今日这般情形。”
我念起一人,不觉叹道:“有些人不告而别,倒自在了。”
芳馨抿嘴一笑:“是呢,走了的落下一辈子的念想。若留下来,过个三五年,却又不知是何光景。”
走进漱玉斋,绿萼迎了上来,行礼道:“姑娘可回来了,沈姝娘娘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我奇道:“沈姝?”
芳馨也笑道:“这位沈姝倒奇了,奔波站立了那么久,不回宫歇着,却来漱玉斋做什么?她可从来没有上过咱们漱玉斋的门。”
沈姝本在玉茗堂中饮茶,见我回来,连忙迎出堂外,拜倒在地:“沈氏拜见女录大人,大人万安。”
我亲自扶她起身,微微一笑道:“娘娘何故行此大礼?玉机愧不敢当。”说罢还了一礼。
沈姝道:“妾身久闻大人清名,今日得见,不胜欣喜。”直到此刻,我才得以细细打量她。只见她一身湖蓝色绣鸢尾花长袄,在日光下闪出烟波浩荡的灰白。紫色的鸢尾花粲然盛放,却又带着欲拒还迎的浮光。寻常的如意高髻上,只簪着一朵蓝宝攒珠花,那蓝深不见底,如凝住了云外所有的天光。她一张圆脸,容貌清丽,一笑起来,连酒窝中都盛满了娇俏。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海。
我携起她的手,在玉茗堂中分主宾坐定。献茶已毕,我笑道:“娘娘美貌,世间少有。请恕玉机冒昧,未知娘娘青春几何?”
沈姝道:“妾身是咸平元年二月十二生人,至今虚度一十八载。”
我笑道:“玉机是开宝五年三月初六生人,虚长妹妹两岁。”
沈姝道:“那妾身便斗胆高攀,称呼大人一句姐姐。”
我赞叹道:“不敢当。妹妹青春貌美,圣眷正隆,当真羡煞旁人。”
沈姝欠身道:“妹妹入宫时,姐姐不在宫中。可这几年多闻姐姐轶事,连陛下都数番赞许,妹妹思慕已久。今日得偿所愿,实是快慰平生。”
我淡淡一笑道:“不敢当。闻妹妹谈吐,似是读过书。不知妹妹哪里人氏,令尊大人官居何职?”
沈姝道:“妹妹是越州德清人,祖上以烧瓷为生。家父只是一个小小的窑主,并无官职。妹妹是咸平十六年五月,被德清令选中,由越州太守送入宫中的。家父烧得一手好白瓷,家中吃穿不愁,就请了一位女西宾,读了两年书。入宫后,因我略通诗词,婉妃娘娘便将我留在乐坊抄词填词。只因偶然一唱,才见幸于陛下。”
怨不得玉枢对她有些厌恶,原来她出身于玉枢掌管的文乐坊。我笑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47]
沈姝澹然一笑:“妹妹不过胡乱唱两句罢了,便是练一百年也比不得婉妃娘娘的歌喉。今后恐怕是‘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48]了。”
我一怔,《洛阳女儿行》的最后一句是“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她想说的,其实是这一句吧。却不知,她是叹惋自己宠遇寥落,还是宁愿“贫贱江头自浣纱”?这心思却也堪称曲折委婉了。她没有家世,位分低微,又不得玉枢的喜爱,大约是栗栗自危,所以才来拜见我,多半是想我在玉枢面前美言几句。
见我沉吟不语,她忙命小丫头捧上一只小小的雕花木盒:“听闻姐姐最喜爱青金石,妹妹特备薄礼,些些微物,不成敬意,万望姐姐笑纳。”小丫头揭开盖子,但见是一只鹌鹑蛋大的青金石吊坠,金斑点点,色泽竟不亚于周围缠绕的金丝花,比当年封若水送给我的青金石坠裾还要名贵。
我微微一惊:“妹妹何故送此大礼?”
沈姝道:“这是颖妃娘娘赏赐的,只因妹妹不爱青金石,所以借花献佛,万望姐姐不要嫌弃。日后种种不到之处,还要请姐姐多多提点。”我命芳馨接了,又道了谢。沈姝似是松了一口气,又道:“今日姐姐才回宫,妹妹本不该扰。只因实在按捺不住钦敬之情,只想快些一睹真容,纵恣唐突之处,冒昧无礼之嫌,万乞见谅。”说罢起身告辞。我亲自送她出了漱玉斋,方才回到西厢。
我除去长袄,只穿一件杏黄色的夹袄,摊开薄被歪在榻上歇息。只觉胸口微微一动,睁眼一看,却是芳馨拿着那枚青金石吊坠在我胸前比画。见我醒了,便笑道:“这枚青金石的颜色,倒比从前信王世子送的那套坠裾更正,更比那尊披金童子像好。这样好的宝石,说不定是她产育之时,颖妃娘娘送给她的。一个小小的姝,当没什么好东西才是。”
我将坠子托在掌心,细细观赏上面的金斑:“姑姑看见她穿的衣裳,戴的宝石了么?都是蓝紫一色,大过年却不穿红的,可见她极其喜爱这种颜色。青金石是最艳最正的,她却肯割爱送给我,我倒要瞧瞧她究竟如何有求于我。”我将吊坠擦干净了,放回小丫头捧着的木盒之中,“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49]
芳馨命小丫头将盒子收好,便起身为我冲调*茶。*香四溢,心情顿时平静许多。我歪着头看她专注的神情,微笑道:“今日与玉枢相见,倒没想过竟如此轻易。”
芳馨微笑道:“嫡亲的双生姐妹,怎会有隔阂?”说着奉上茶来。
我饮一口茶,若有所思道:“玉枢说皇后曾问过她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可是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可见玉枢并没有将这些烦心事说与母亲知道。玉枢的性子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这样诡异不通之事,她为何不对母亲说?”说着一抬眼,似笑非笑道,“这件事情,姑姑当很清楚才是。”
芳馨低头一笑:“想不到姑娘这样快就知道了,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不错,当时婉妃娘娘被皇后问得无法,又无人可说,便由小莲儿引荐,将此事告诉了奴婢。娘娘本想将此事写信告诉家中,是奴婢说,熙平长公主和老大人怎会去做这些恶事?娘娘若写信回去,惊扰了夫人与姑娘,来日皇后娘娘知道了,岂不是愈加疑心?愈加疑心便愈要*问。清者自清,皇后问不出来也就不会再问了。婉妃娘娘这才没有写信回家。后来陛下见婉妃娘娘郁郁不乐,几度相问,娘娘却不肯说。陛下只得命良辰来问小莲儿,这才知道此事。后来便下旨,婉妃除却年节朝敬,可以不必去守坤宫,皇后便再也没有问过了。”
芳馨对我和熙平的事情似懂非懂,似知非知。她说“恶事”这两个字的时候,未必没有试探之心。但她对玉枢如此推心置腹,我深为感动。总有一天,她会知道事情的原委。我感激道:“哪怕姑姑不在我身边,亦能助我。”
芳馨道:“姑娘过誉。”
我拉一拉她的指尖,微笑道:“我心里都知道。”
晚上有宫宴。我坐在妆台前,细细擦拭着当年皇帝赏赐的小银铳。铳口雕着两朵梨花,仿佛要随火力一起热烈地绽放。红木柄上镶着的红玉髓,像永不熄灭的阴线。多年未见,爱不释手。芳馨慢慢挽起一绺用桂花油抿过的长发,不禁笑道:“姑娘这样喜欢火器,当年何不将它带出宫去?幸而这三年漱玉斋不曾动过,不然姑娘回来,还未必能见得到呢。”
我将银弹子塞进了铳管又倾倒在手心,几颗弹子攒成一团,如冰雪化于掌心,倏然温热。豌豆大的颗粒上,却雕满花纹:“这弹子,若装进了铳,发起火来能打死人。若在掌中把玩,最多不过赏人。该赏人的时候不能吝啬,该打人的时候也不能含糊。此一时彼一时,只看身在何处罢了。”
芳馨笑道:“姑娘回宫来,就爱说些奴婢听不懂的话。”
拿起这铳,我总会遐想先帝时候的往事:“我听说这柄铳刚刚造出来的时候,是给安平公主用的。”
芳馨道:“是。当时废骁王将此铳献给先帝,先帝便赐给了长女安平公主。那日在讲武场上,安平弹无虚发,连北燕的使者都赞不绝口。先帝常说安平像自己,因此人们都说,若安平是个皇子,定是要被立为太子的。”
我叹道:“弹无虚发……可怜裙钗之辈。这铳给女儿家用很合宜,可惜除了安平,大约不会再有女子用它了。她若不造反,便和熙平长公主是一样的,这铳也就不会在我这里了。”转念一想,熙平长公主也算继承了长姐的遗志。若安平还活着,我朱玉机又在何处?
芳馨轻拍一下我的右肩:“今日元旦,姑娘何必提起那个废人?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见了,还以为姑娘同情安平,传到陛下耳朵里,又要多心了。”
我将弹子一粒粒抛进盒子,淡淡道:“姑姑言之有理,我再也不说了。和姑姑说句实话,这一次回宫,我是有些怕的。”
芳馨笑道:“姑娘从前都没有怕过,如今怎么怕了?”
我心神驰远:“姑姑还记得咸平十年的春天,选女巡的第二日,昱妃和启姐姐在粲英宫的后院里比剑的事情么?”
芳馨道:“怎么不记得?昱妃娘娘还用蝉翼剑指着姑娘的眼睛。后来她的剑折了,奴婢们都称愿呢。谁知姑娘后来又将周贵妃赏赐的承影剑送给了她,奴婢们都替姑娘可惜。”
我怅然一笑:“咸平十四年,昱妃娘娘刚入宫的时候,曾因此事向我致歉。她说,知道从前的无知,便有些害怕了。以前我不甚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今日我多少也能体味一些了。”
芳馨道:“姑娘聪慧,怎说自己无知?”
我叹息道:“避世三年,只觉换了人间;沉湎五载,如今倒成了新人。许多事情若从头看过,不由人不后怕。‘经户无人,批帷斯在’[50],就是这样。”
芳馨道:“姑娘这话,似是别有深意。”
忽听小丫头在外面道:“莲姑娘来了。”
我一时还未省起“莲姑娘”是谁,却听芳馨笑道:“小莲儿来了,定是婉妃娘娘让她来的。”遂向外道,“快请进来。”
小莲儿拨开珠帘,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身碧色水云纹长袄略显紧绷,显出修长婀娜的身姿。随意走上几步,但觉妩媚多姿,步步生莲。我赞叹道:“莲儿长大了,也更美了。”
小莲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微笑道:“多谢姑娘夸奖。”说着命身后的小内监抬上一只一尺见方的雕花木箱,道:“婉妃娘娘说,姑娘今日才回宫来,怕没有好看的首饰和头面,特命奴婢送一些来。”
我瞧那两个小内监略有些吃力,便笑道:“这么多好东西,你们娘娘何不留着自己戴?”
小莲儿笑道:“姑娘和娘娘是至亲,姑娘戴不就是娘娘戴着么?”
芳馨笑道:“小莲儿不但变美了,也更会说话了。”
小莲儿道:“姑姑是看着我长大的,就别笑我了。”
我笑道:“代我多谢姐姐。这会儿姐姐在做什么?”
小莲儿道:“今晚娘娘要献歌,这会儿已经去延秀宫了。”说罢退一步道,“奴婢也要跟去伺候了,奴婢告退。”
小莲儿走后,芳馨掀开箱子,但见满满一堆珠宝首饰,晃得人眼睛发白。芳馨笑道:“果然是亲姐妹,竟送了这么多来。这下姑娘的心可以实实在在放在肚子里了。”
我斜她一眼:“玉枢待我的心,我怎能不知?”
芳馨笑道:“那姑娘就挑一件戴,别辜负了娘娘的好意。”
于是我随手拣了一枚赤金多宝发簪出来,对着镜子比在鬓边:“其余的收起来吧,以后出入御书房,也用不上这样多的首饰。”
妆饰已毕,便往延秀宫去。忽见一位红衣贵妇立在漱玉斋的墙下发呆,那一抹鲜红像布满枯藤的灰白墙体裂开的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在昏黄的日光中凝成一道华丽的痂。她衣衫单薄,正在用右手拨弄着墙上一片单薄的红叶。红叶飘落,淡漠的目光中浮上一丝苍凉和冷毅。若别人这般模样,我看了定会恻然不安,但此人却让我深觉“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松幽幽吟劲风”[51]的妙处。我失声唤道:“启姐姐……”
启春转身迎了上来,笑道:“我已经等你好些时候了。”
我嗔道:“姐姐是几时进宫的?来寻我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这样一个人站在墙外,也不怕冷么?”
她握一握我的手,只觉她手心滚烫的一团:“我不怕冷,妹妹知道的。”
我见她又没有带侍女,便挥手命绿萼退了几步:“姐姐进宫来,也不陪着王爷和王妃?”
启春道:“今日谨身殿大宴群臣,王爷与世子现下都在前面。王妃在太后宫里陪着说话,我才得空出来,想着也无处可去,便在这里等你。”
我见她眉间隐有愁绪,遂关切道:“姐姐这会儿来寻我,是有什么事么?”
她眉心一耸,垂头道:“她死了。”
我一怔:“谁?”
启春道:“智妃。昨夜死在汴城的小客栈中。”
昨夜是除夕。我叹道:“早便知道是这样,姐姐又何必太过伤感?”
启春道:“智妃的小丫头拼了性命来王府报信,被门子狠狠踢了几脚。后来门房怕出人命,才报了进来。谁知他只叫贴身小厮扔了一锭银子出去,便依旧坐下喝酒。我悄悄派了一个人多拿些钱跟着那小丫头去。耽误了太多工夫,智妃已经咽气了——死不瞑目。那孩子似是感觉到母亲已死,生生哭了一宿。今天早晨我已派人将智妃拉出城外葬了。”
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世子就不理会么?”
启春冷笑道:“他哪里理会得过来呢?这些日子,他一直流连在庄上一户姓刘的佃农家中,已经养了刘家的女儿做了外室。若不是新年,他哪里还肯回家?”
高旸是几时变得这样喜新厌旧、薄情寡义的?他若无情,又何必往我的马车下挂风灯,自己却摸黑回府?他若只是为了迷惑皇帝的耳目,又实在不必伤启春的心,竟这般羞辱她。自我识得启春,至今八年,从未见过她如此悲愤纠结、冷意灰心。我只得道:“姐姐别难过——”
启春澹然道:“我不难过。”
我颔首道:“那就好。姐姐和我一道去延秀宫吧。”
启春道:“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后悔嫁给他。”
“姐姐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裙钗辈中的侠客,爱什么要什么,自己最清楚不过。何须我多此一问?”
“实话告诉你,我后悔了。”
天又暗了几分,她的脸泛着苍白的光,有白云庵里观音像的凝重与悲悯,目光中却满是毅然决然。风从西边来,吱吱咯咯地钻入东边历星楼前的小树林中,只余嘈嘈切切的私语。我执起她的手道:“难道姐姐要求去么?”
启春道:“正有此意。”
“姐姐不在意世子远游为官,也不在意世子纳妾,更不在意世子正妃的尊贵荣华。姐姐是因为真心倾慕才嫁给他的,如今求去,是因为世子薄幸无情、残忍好杀么?”
启春叹道:“其实他从未将智妃和那个刘姑娘纳入府中,我身为正妻,当高兴才是。但智妃千里迢迢寻上京来,他却避而不见。她临死前不过想见一见他和孩子,他们在南方数载夫妻,又生下了孩儿,他却忍心不顾,流连于新欢之处。智妃与他相处数年,远多于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智妃如此,我又当如何?”
我淡淡一笑道:“姐姐说过,从未将自己与智妃相较,又怎会自怨自艾?姐姐只是疑惑罢了。”
启春微微冷笑道:“我是很疑惑,我千挑万选的如意郎君,为何如此不堪。”
绿萼已点起风灯,橘色的灯光逆风扑在她的左脸上,映出她飘忽不定的目光。启春是入了宗谱的信王世子正妃,未来的信王妃,又是高旸的母亲和熙平长公主素所看重之人,要求一纸休书谈何容易?我低低叹道:“就以此为题,试一试他也无妨。是留是走,也得一个心安。”
启春深为震动:“知我者,唯有玉机。”
我叹道:“不敢当。咱们在冷风里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该走了。再耽搁下去,太后就要先到了。”
启春道:“今晚我和茜仪表妹一起舞剑给太后瞧,我要早些去预备着。我先去了,你慢慢来。”说罢退了一步,依旧一阵风一样地去了。
绿萼捧了一只新手炉过来,笑道:“姑娘在冷风里站了那么久,手炉都凉了,换一个吧。”
启春的背影像一抹暗沉的热血融于无边的冷流之中,终于消失在重华门的黑暗里。启春的疑惑又何尝不是我的?只是她所关心的答案,我早已不关心了。我叹道:“是有些凉了,不过还可以用,不必换了。”
上一章: 第十三章 时乎时来 | 下一章: 第十五章 绿鬓青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