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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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在云层中隐去,鸟鸣与露水作伴唤走夜晚。
客房依旧空空荡荡,纯黑棺材将气氛变得寂静庄严,装点用的油花花瓶至今没有换上。
“马修的沉默很有趣。”安德烈椅靠棺材,闭着眼睛说,“有猜想吗?”
他询问了马修为何不把写满咒语的书毁掉这样一个出格又务实的问题,换来了马修长久的沉默和逃避。
当然,安德烈在那一瞬间能想到无数种回答,对血族几提防,对力量的渴望,对禁术的不舍。这些理由合情合理,逻辑完满,除了上不了台面以外,几乎完美无缺。
但他享受那些悲悯正直的人类无言以对的表情与情绪。戳破遮羞布后显现出的丑恶让安德烈厌恶,但他依然对此乐不思蜀。
就好像不断地印证本性的恶就能填补什么空缺一般。
血族不可逃避的恶趣味。
莱恩斯忽略好整以暇,等待唾弃人类的吸血鬼,回想马修的每一个表情,动作,得出珍贵结论:“那本书,有问题。”
“写满禁术的书,如同潘多拉的魔盒,当然有问题。”
“血族消失了尽百年,新任君王对战争和危机早已失去了概念,对抗血族的阵法对皇室无用。”莱恩斯说。
在大战后,君王换了三代,教会也经历了更迭。血族隐世果断而坚决,顷刻间,肆虐人间的魔鬼消失得一干二净,那些屠杀和灾难对寿命短暂的人类来说不过是先人做得一场梦。
“如今的皇室沉迷酒色权欲,贵族被捧养如圈内的肥美珍珠鸡,暴虐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侵略却不是。”莱恩斯轻描淡写,内容却尖锐无比。
安德烈对皇室没有印象。在他沉睡前,人类由伯纳尔家族统领,君主是位四十多岁,面容憔悴,眼睛好比鹰隼的中年人。
维乔莱尔基本平定内乱后,收到了伯纳尔一世的“邀请”,有意与血族签订条约,以密林为界,血族不再轻易猎杀人类,人类给予供养物质。
条约的规定并未执行,血族中不服维乔莱尔的数不胜数,维乔莱尔无法代表整个血族。而伯纳尔一世也不是真的想用人命臣服于血族之下。
那是场精巧的鸿门宴,没有猎人,没有牧师,只有一个面露疲惫的人类,将一众血族耍得团团转。
人类的奸诈与强大,在伯纳尔一世身上尽数展现。
维乔莱尔说伯纳尔有欲望,有能力,却将自己的欲望控制在国家与人民之下,他可以贪婪残暴地管控臣子平民,也可以善良宽容地治国救灾。
“那真是可惜。”安德烈想起裹在金色王座与红色衣袍中的人类,突然有些遗憾。
安德烈陷入久远的回忆,莱恩斯对此并不知情,但这是第一次安德烈对人类展现出可怜与嘲讽以外的情绪。
“伯纳尔是个好国王。”安德烈得出结论,作为回忆的终点。
“如果你说得是老国王的话。”莱恩斯说。
猎人的表情并未有敬佩或是感激,更多得是冷淡与拒绝。
对伯纳尔仅有的一丁点怀念转瞬即逝,转化为探究直直指向莱恩斯,安德烈挑眉:“听起来长官不喜欢伯纳尔。”
莱恩斯对此选择了沉默。
安德烈眯起眼睛,突然意识到人类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不然为什么马修的沉默看起来可笑又有趣,莱恩斯的沉默则惊不起一点内心的愉悦呢。
“如今掌权的是伯纳尔四世,老国王的侄子。”莱恩斯说,“老国王的两个儿子资质平庸,相继被赶下来后由其弟弟代理国王位置,后传位给未到二十岁的侄子,扶持傀儡掌管权力。”
伯纳尔家族是一笔烂账,在老国王活着的时候就有王后与其他贵族通//奸的传闻,国王后继无人,两个儿子一个蠢一个坏,不敌有权势有野心的叔叔,通通被斩首处死。
如今伯纳尔四世是个被养坏的小孩子,整日沉迷美色,伯纳尔公爵大权在握,却不治理国家,只想往自己的钱库里收敛钱财宝物。
“皇室形同虚设,全仰仗教皇处理国事。血猎能够在北区安顿,也是教皇的命令。”莱恩斯说,“因此有关战争的禁术对皇室不具有吸引力。”
这一段贵族密辛混乱且低俗,没有故事的美感,也没有八卦的快感,安德烈听得有些煎熬。
“伯纳尔的弟弟,很长寿。”安德烈说。
“他们相差二十多岁。”莱恩斯淡淡回答,“但公爵的确长寿,过两日就是一百零五岁寿诞。”
兄弟之间相差二十多岁,想来老国王那一辈的贵族也不消停。安德烈坦然接受这个设定,毕竟他不想再顺一次人类复杂的亲戚关系。
“大权在握,黄金珠宝满屋,公爵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安德烈轻笑,指尖敲打棺材,似一曲走调黑暗的童谣,嘲笑人类的妄想,“自然是,嫌命短。”
“马修与其夫人青春常驻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即便后续马修可以掩盖,皇室人多眼杂,总会找到蛛丝马迹。此时万人之上的公爵日益衰老,迟钝的身体与思维让他愤恨不甘,所以四处寻找长生的秘诀。而他渐渐发现,马修似乎永远不会老,这个老巫师身上一定私藏着密保可以加长人类的寿命。”安德烈满意地垂下眼睫,看向莱恩斯,“完整又合理的故事。”莱恩斯沉默地听完,问:“曼达的事情如何解释。”
安德烈无辜又“控诉”地看着莱恩斯:“您的顾问先生并不是全知全能。长官,请努力工作。”
安德烈没有任何证据,不过是猜测。但血族对人性负面的理解实在全面,故事中的伯纳尔公爵栩栩如生,莱恩斯下都能想到他会采取何种方式逼迫马修交出禁书。
但这些与血猎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曼达的异样和那个古怪的心理医生。这些和血族相关的案件才是猎人应该处理的事情。
“曼达醒来后,需要和她谈一谈。”莱恩斯不再继续有关伯纳尔的话题,马修对此事隐瞒,血猎就没有立场插手皇室之间的斗争。
安德烈听着窗外沙沙的草叶晃动声,天气有些阴沉,云层滚动着凝聚,太阳未出现就被遮住。
“啪嗒。”
安德烈凝视着有细线划过的窗户:“下雨了。”
维森诺尔不是缺雨的气候,四季都有降水。
这场雨来势汹汹,由一开始轻柔地滴落变作急促地拍打,地面很快积攒出水洼,波纹震动,将土地的颜色掩盖。
深林里大雨多见,安德烈熟悉雨后湿润腐烂的空气,他不讨厌雨,只是有一点。
“这场雨过后,别墅外细微的气息就无法分辨了。”
“有血族来过这里?”莱恩斯立刻问。
安德烈摇头:“至少我们到过的地方里,没有血族的味道。”
马修的别苑面积巨大,为了布置法阵,庭院部分尤其壮观。安德烈没有在这里闻到同类的气息,和复杂的法阵也有关系。
“莱恩斯先生。”敲门声打断了莱恩斯的思绪,马修的语气有些急促,似乎有重要的事情。
莱恩斯拉开门,马修对着屋内的状况一愣,一眼看到了正中央硕大的棺材与其上好整以暇的吸血鬼。
“……”
气氛朝着诡异的方向飘去,客房装修是马修亲自监工,即便久未住人,他也是最清楚别墅构造的人。
而如今……这简洁质朴的屋子和阴沉的棺材让他脑子一时想不起来当初他究竟建了个什么屋子。
“马修先生。”莱恩斯挡住马修的视线,平静的仿佛屋子里供着的是十字架与圣经,“什么事?”
“曼达……她想起来了。”
雨天仿佛有神奇的魔法。
急促的雨滴如鼓点,如出眠的秒针滴答。曼达的脸色依旧惨白,脏污的裙子换做干净的睡衣,脚底灰尘被湿布抹去。潮湿与闷热裹挟着她,好似陷入思绪的旋涡。
马修送走安德烈与莱恩斯后就在卧室长坐,石雕般一动不动。
曼达看到他的爱人眉间深邃的沟壑,看到他眼睛里凝重的忧虑,突然开口:“我是不是,不对劲。”
“你受伤了,我记得。”曼达闭起眼睛,将马修安慰与否认的话语通通堵住,爱人之间一句话代表着状态,思考,选择。
“不重,很快就好了。”马修摸了摸被包扎起的左手,“我替你叫他们。”
曼达点点头,窝在柔软暖和的被子里,像疲累的鹿找到了归宿。
安德烈见到曼达时立刻确定,这个女人与密室里的不一样,气味没有任何变化,但眼睛判若两人。
他是温柔,顾家,贤惠的妻子,不是轻佻,危险的敌人。
“没有任何气味变化。”安德烈这么想着,却对莱恩斯说了这样一句话。
莱恩斯点头,对曼达说:“夫人,马修先生说你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我想起来了一部分,一些片段。”曼达点点头,神色有些犹疑,随后抿着唇看着莱恩斯,“我只和你说。”
安德烈顿时挑眉,仔细打量这个躺在床上的柔弱女人,没有恶意,没有奸诈的气息。
纯净而担忧,是美好的气味。
安德烈露出一个无奈又气恼的笑容,看向曼达:“夫人是不信任我与您的丈夫吗?”
曼达咬紧下唇,是愧疚的味道。
所有的表现都合理,都善良,安德烈的嗅觉告诉他眼前是一朵在雨中飘摇的白玫瑰。同时,这是第一次安德烈怀疑了自己的嗅觉。
莱恩斯向他投来目光,询问是否有异常,安德烈不动声色地摇头,眉间去有消不去的折痕。
“不必介怀,夫人,我们来此就是为了帮助您与马修先生。时间是你们的。”安德烈柔和地宽慰,并抓起马修离开卧室。
“您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雨声不断落下,嘈杂的走廊里,安德烈突然询问。马修神色紧张忧愁,从与曼达相遇开始一直讲述到两人如何相依为命,在战乱里相爱。
这个经历战争与人间丑恶的男人在谈论爱情时喜悦又幸福。
安德烈看着紧闭的屋门,突然意识到,也许血族是不配理解与看到纯善的人类的。
与阴暗丑陋相处太久,看到美丽的花,也会犹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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