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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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帝欲做的事情便是在两月之内探查到关于鞑靼的情况。详细的内容定然是无法知道的, 最多知道一些粗略估算, 但这对朱厚照来说已经足够。

把人派出去后,正德帝便开始折腾起这些跟随着他奔波了三四个月的文官了。

其实大部分的文官现在对皇上都是抱着……不太友好的态度。毕竟离开大同前往宣府的时候, 皇上是直接把人打昏带走的。而在未同阁老大臣们商量的情况下,皇上又猛然丢出一个自封为将的劲爆消息来,这让这些捏着教条的官员如何能接受?

不被皇上气死就算好的了,对着皇上哪里还会有好脸色。

朱厚照倒也是不惧, 笑咪咪地挨个戳过去, 没事就找他们聊天谈心, 几日下来, 顿时把他们吓得够呛, 差点以为皇上是不是中邪了。平日里从来没有得到皇上这样好的态度,突如其来这么一招, 他们可受不了。

焦适之看着又一次心满意足回来的正德帝,哭笑不得地摇头,“您快要把那些大人们吓出个好歹来了, 难道现在还不打算跟他们说清楚原因吗?”

正德帝翘着腿躺在床榻上, 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告诉他们做什么?告诉他们现在我想打仗,还是说我想御驾亲征,又或者是我想去阳和?”

“适之倒是说说, 哪一个出来不会被他们反对?”

焦适之默然,皇上所说的这几件事,别说是行动, 连提出来都会有人以死劝谏。

朱厚照的心思其实很明了,相较于每年被动防御,他更寄望于明朝的军队把鞑靼彻底杀伤,令他们惧怕得不敢再犯境才是。

这几十年里,从屡战屡败到现在的势均力敌,明朝的军队并不逊色。虽然在骑兵上略弱,但此时的鞑靼也不是早些年的蒙古族,早就衰减了不少。若要论起来,倒也没有打不得的地方。

只是朝廷内部的主和派仍是占据上风,现在皇上在宣城的消息传回去,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之后如雪片般的奏章都会飞到宣城来。

“若是鞑靼真的有频繁调动的迹象,您欲如何?”焦适之轻声问道。

朱厚照毫不犹豫地言道,“当然是打!”

一旦有任何调动的痕迹,都说明他们确实有所谋划,不然现在的季节,可不是出动的好时机。

“但是您清楚,在鞑靼没有事先挑起战事的情况下,朝廷内是不会同意的。”焦适之思索着说道。

朱厚照眉峰一挑,语气古怪地说道:“适之,可还记得朝廷内对我的评价?”皇上那样的笑容,带着别样的魅力。焦适之在内心一突的情况下,无奈说道:“您怕不是又有了什么‘好主意’了吧?”

正德帝点头再点头,笑着说道:“自然是如此。”

焦适之暗暗提了口气,面上温和地问道:“您是不是可以提前告知在下,您想的是什么主意?”

正德帝摇头,怡然自得地说道:“现在可还说不准,适之不必担心,如果我真的想出了什么主意,定然不会不告知你的。”

半月后,探子回报,鞑靼首领达延汗自己所掌握的掌察哈尔、喀尔喀、乌梁海左翼三万户并无明显调动,而右翼三万户则明显有部分调往了四处,不知去向。

宣城总兵在告知正德帝此报后,朱厚照的脸色明显一沉,左翼三万户没有任何变化,达延汗是欲盖弥彰,还是另有企图?

“自从鞑靼于宁夏叩关后,这几年鞑靼可有什么异动?”朱厚照道。

陈巧平拱手说道:“近几年骚扰的次数变少了,不过偶尔接到探报,说是发觉鞑靼的铁矿开挖速度变快了。虽然鞑靼也没什么铁,不过据此看来,或许是在储存实力,以备日后再战。”

正德帝挑眉,望着陈巧平说道,“既然已经有此猜测,为何不先下手为强,而是任由着鞑靼准备?”若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也就算了,可这明显是知道有所企图,陈巧平还敢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叙述?!

陈巧平苦笑道:“皇上,我等在边镇驻扎多年,何尝不想能彻底消灭这个祸患。然而一来我等现在就犹如当初汉朝武帝一般不识鞑靼习性环境,贸然深入容易被破。二来,朝中主战派太少,末将即便摇旗擂鼓也无济于事啊。”

正德帝轻哼了声,“把鞑靼与匈奴作比,也未免太瞧得起他们了。他们不过是一群豺狼,可做不成雄鹰。”

眼见着皇上甩袖离开,陈巧平心里想着刚才皇上的话语,却是有点迟疑,如果他没有感觉错的话,难道皇上是打算……?

朱厚照在回去的路上心里一直盘算着一件事情,直到入了屋内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焦适之叫了一声才猛然回神。

焦适之把皇上仔细看了一眼,方才说道:“您是想什么事情想得如此入迷了?我还以为您出什么事情了呢。”

正德帝笑道:“我不过是去见个人,怎么可能就出事了。”

“可您的眉头倒不是这么说的。”焦适之伸手指着朱厚照,推着正德帝去铜镜面前,望着他隆起的眉间,“您难道觉得这不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明吗?”

朱厚照朗声大笑,“适之对我如此观察入微,我真的很高兴。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遇到了点事情。”他把刚才陈巧平告诉他的事情告诉了焦适之。

焦适之也不自觉蹙眉,“您的意思是,鞑靼的确在做着准备,只是时机不够,因此仍按兵不动。”

朱厚照颔首,在屋内走了两步,“之前因为看到了他们在大同的肆意发展,还以为已是迫在眉睫,不过今日看来,或许是我想差了。大同的事情并不急在一时,若不是我们提前发现,也得再过几年才能起效,而这时间刚好也是他们做准备的时期。我朝几乎没有主动挑衅的经验,因此对他们来说倒是难得的悠闲了。”

焦适之抿唇,不经意间力道稍大,令唇色带着苍白,“您是打算主动出击?”

“是也不是。”正德帝说道,“现在不是什么好时机,大雪天对他们来说不是活动的好时机,对我等也不是。即便我现在强令调动下可以调军队,但没什么用处。至少得等冬天过去。”

草长莺飞的好日子,也正是大雪融化的好日子。

焦适之苦笑道,“看来宫里得做好您今年不回去的打算了。”

正德帝假装吃惊,“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想着年前能回去吗?”

焦适之哭笑不得,“您自己给他们看的计划上写明明就写着十二月份回宫。这可不是我说的。”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笑嘻嘻地凑到了焦适之身边蹭着他的肩膀,“大臣那边你就多替我挡挡,每次被他们围攻实在是头疼。”

“不是您去骚扰他们吗?李阁老都说他们实在是不堪忍受了。”焦适之正色道。

朱厚照不满了,“他们对我这个皇帝有什么不满意吗?我都花了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谈心了,真是不知好歹。”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却带着明知故犯的顽皮笑意。

焦适之道,“是,所以您就别怪他们对您做些什么了,至少是互相的。”他做了个公平的判定。

正德帝撇嘴,拉着焦适之说道:“我可是皇上。”

焦适之漫不经心地安慰着他,“是,您是皇上。所以请您快点放开我,既然我们要在宣城过节,就得同京城那边说了,您还是先告知一下吧。”

朱厚照蹙眉,“我现在还没挪窝,他们应该早就知道了。”他摆着手说道,似乎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焦适之无奈地拉着他站起来,推着他往书桌那边去,“您就别贪图省事,还是快点写吧。现在写,估计还能赶在过节前把消息传递过去。就算您不想告诉朝廷大臣,难道连太后娘娘那边也不告知吗?”

成功把正德帝给劝去干活,焦适之埋首处理琐事,等到处理完后,他心里也松了口气。不光是为了无止境的事情,还是为了正德帝的放松。

来宣城的路上,正德帝一直都是紧绷的状态,焦适之知道他的心结,也没有去安抚他。这不是光凭安抚就能了事的事情,如果真的要战了,皇上的心情必定是万分复杂。既有一偿宿愿的高兴,又有战事将起的恼火。无论如何,现在都比之前被动的局面要好,只是不知道皇上现在的想法到底如何了。

得知要在宣城过年的消息,哦,其实也不是得知,当十二月过去了一半皇上依然没有任何动身的打算之后,大部分人已经接受了这个沉痛的现实。尤其是那几位已经被皇上遛习惯的大臣们。

焦适之亲自挨个去告知后,回想着某几个脸上绝望的表情,出来后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几位还真的是难得迟顿,不过很久未曾出京了,而出京这几个月的感觉又是如此的自在,他都有些担心回去后皇上会更喜欢往外跑了。毕竟连他都是这样的感受,又何况是一贯便不喜欢皇宫的皇上呢?连乾清宫也成了摆设,更何况其他。

回到他的屋子,正德帝早就霸占着最里面的炕,躺在舒舒服服的被窝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一看到焦适之回来就向着他招手,笑着说道:“适之,你过来看看。”

焦适之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顺从着走过去后,看着正德帝手中书籍上面……的人形尴尬了三息,强忍着要扭头的**说道:“您只是打算,再弥补弥补您的技巧?”

正德帝身体一僵,兴味盎然的表情也随之僵硬起来。他眯着眼睛抬头望着焦适之,露出了森白的牙齿,“适之这是打算试试?”为了安全起见焦适之猛然往后倒退了几步,认真说道:“毕竟我实在是无法想象您一手捧着春宫图研读的模样,令我差点以为您出了毛病。”

朱厚照掀开被褥盘膝而坐,把那本春宫图随手丢到床铺下,勾着手对焦适之笑道:“适之过来。”

焦适之诚实地摇头,“我怕您要做不太好的事情。”

朱厚照好气又好笑地指着外面的天色,“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能做些什么?”话刚说完,焦适之立刻就在他身侧坐下了,乖巧地看着正德帝愕然的眼神,“您说您什么都不做的。”

正德帝:……他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想做,那什么的。

败退在焦适之的眼神攻击下,朱厚照无奈地说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的。而且我看春宫图怎么了,难道你没有看过?”

焦适之视线可疑地游离了一刻,随后说道:“没有。”不知道当初不小心看到皇上差点被硬上弓的那一次算不算。

正德帝把焦适之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嘴里嘟哝着一些听不太清楚的话,“……怪不得,那么……纯……”焦适之瞄着正德帝的嘴唇,试图读出那是什么。正德帝察觉到后嘿嘿一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说为什么当初你那么纯,唔……”那话还没说完就被焦适之捂住了嘴巴。

掌心骤然*润了一下,焦适之瑟缩着立刻又缩了回来,正德帝舔了舔唇,笑眯眯地说道,“不管过了几次,适之总是记不得教训。”焦适之望着皇上脸上那可恶的笑意,有种想一拳打掉的冲动。

不过最后这念头还是消逝在落于唇间的轻*上。

……

宣城虽然是边镇,但城镇中的百姓在一年一度的年节时分也是欣喜迎接的,到处都是鞭炮的声音,还没到除夕夜便充斥着过节的喧嚣热闹。

正德帝蠢蠢欲动地打算往外跑,但是好几次不是被焦适之抓到就是被李东阳给逮住。这两个都是异常熟悉他性子的人,知道现在皇上肯定安分不了,但即便现在皇上出去了,到了除夕夜他定然也会忍不住又出去。

既然除夕夜那次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那么何不只担心一次就够了?

焦适之与李东阳都是这样的想法,两个人倒是很好地合作起来了,这可令正德帝难受了,他可怜兮兮地看着焦适之,“适之,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焦适之头都不抬地望着手里的奏折,自从不让皇上出去后,他就拒绝再批改奏章。李东阳和杨廷和每天不得不挤出一定的时间来批改,而余下的一些正德帝不愿意给两位阁老知道的事情,就只能让焦适之来处理了。这着实是把几个阻挠正德帝的主力全部都束缚在文书上了,不过焦适之也有法子。

他搬去正德帝屋子里了。

当然明面上是在外间睡,然后便一马当先地坐在外面的桌案上批改,正德帝即便再如何想出去,总不可能当着焦适之的面跳窗而出。至于晚上那就更加好办了,那时候焦适之处理完了事情,自然会跟着他。

“如果这几日您出去了,除夕夜您能不去吗?”

焦适之合上奏章,望着坐在对面一脸沮丧的天子。

“当然……不能。”

正德帝嘟囔着,焦适之摊手,“虽然宣城在陈巧平的掌控下,应该是出不了什么事情。但是过节街道上还是太过热闹,您还是少去比较好。”

“那天晚上还要跟那群家伙宴会,想想就头疼。”正德帝也是知道这个道理,后面再闹,却是为了吸引焦适之的注意了。朱厚照最喜欢焦适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模样,带着异常明亮的清澈与小心隐藏的倾慕,每一瞬都让他觉得非常舒适。

这样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心思,正德帝自是好好地掩藏起来。

“既然出不去,那我们不如来说点有意义的事情?”正德帝建议道,明显看到焦适之手边的奏章几乎完成了。焦适之示意性地看了眼奏章,正德帝坚定地摇头,表明自己不愿意批改的心情。

焦适之扶额,“您好歹看一下,这都是朝中的事情,就算我能处理,但这本来就是您的职权。”批红权只有皇上拥有,司礼监被授予可以使用一部分,而其他人丝毫指染不得。即便是两位阁老批改的奏章在送回来后,正德帝都会意思意思地看上几眼,但是焦适之批改的他却连看都不看便直接送走了。

最开始的时候焦适之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后来得知后先是诧异了片刻,便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够让皇上看一眼,不过至今为止并没有成功。

朱厚照挑眉说道:“好不容易我能轻松一些,难道适之还要让我再重新体会这么多工作的辛苦?”

焦适之叹息,“您,这真的不合规矩。”若是知道会这样,焦适之之前如何都不应该接手此事。正德帝握住焦适之握着毛笔的手,另一只手取过那根毛笔,在焦适之的手背上点了个墨点,含笑道:“适之难道不信任我的眼光?我对适之一直都是那么看好的呀。”

焦适之道:“倒不是这样的缘故,若是我对您有异心该如何?您对我的信任太多了,这样对您不好。”

正德帝用毛笔戳了戳焦适之的手腕,留下一个大大的黑点,恨恨地说道:“你就非得说这样的话来气我是不是,看着我生气你就高兴了?”

焦适之道:“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才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正德帝把毛笔一丢,毫不在意地握住焦适之的手腕,令自己的手掌也捏了一手黑,“如果我连你都不能信任,那我岂不是太过可悲了,身边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做皇帝做成这样也太惨了吧?”

焦适之抿唇,探身亲*正德帝的额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句话与上一句话一模一样,语气却是截然不同了。正德帝望着焦适之道,“你担心行差踏错,然又有何惧,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有我给你顶着。”

焦适之叹息着点头,没再提起这个话题。

眨眼间除夕夜便到了,宣城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那些官员的心思可就截然不同了。平日里远在天边的正德帝今年居然在这里过年,如何不让他们激动欣喜外又带着几分莫名的小心翼翼,毕竟皇上的性子可是出了名的。好在陈巧平将军亲自迎接过来后,宴会顺利进行,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

焦适之按着品阶坐在下位,看着上首皇上与几位宣城本地的官员闲聊,便端着酒杯溜出了宴会厅。外头又下雪了,焦适之出来的时候顺手扯了披风,倒也不觉多冷。踩着白雪走了几步,到底不敢走远生怕皇上来寻,站在树下深吸了口凛冽的气息,又缓缓在嘴边凝聚成肉眼可见的白雾。

“难得见到你跟皇上没在一起的时候。”身后传来调侃的声音,焦适之扭头望去,却是李东阳。李阁老身上披着件黑披风,倒是非常明显。

焦适之知道,李东阳是知道他与皇上之间的关系的。私底下,自然也应该是找过皇上聊过。只是皇上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些事情,面对着刚才李东阳隐隐刺探的话语,焦适之也只是沉默不应。

微醺的酒意令他思绪慢了点,刚想着李阁老是为何如此,还没想完,李东阳便走到他身侧,与他一起仰头望着那树上落满树枝的皑皑白雪。

李东阳手中揣着小手炉暖手,望着焦适之手中冰凉的酒杯笑道,“年轻人就是身强力壮,我便不行了,出个门若是手里没揣着个手炉,倒是觉得哪里都不松快。”

焦适之道:“您别这么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曹孟德吟诗的岁数与您相仿,您还有有大把光阴在后头等着您呢。”

李东阳嘿嘿笑道,“任之啊,好听话我听得太多了,唯独你这句我倒是喜欢。不过,这人岁数越大,就越爱唠叨,这段时日为了皇上的事情,我倒是也找你说了不少事情,还真是麻烦你了。”李东阳一旦脱离了在官场上的模样,便会变得非常温和谦逊,对人对事皆是如是。但李阁老的道谢还是令焦适之吓了一跳,连道不敢。

雪花落在眉梢,很快把两人的眉毛染成了白色,李东阳望见焦适之那两撇白眉毛,暗自笑起来后,复又谈了口气,“适之啊,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是那习惯拐弯抹角的人。皇上曾同我示意过一件事,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的想法。”

焦适之心头清明,这或许才是今日李阁老尾随他出来的原因。他回首望着屋内热闹的场面,对李东阳轻声道:“李阁老,我等往这处走吧。我愿听其详。”

等朱厚照从那群官员中脱身时,回首再找焦适之,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场内了。望着旁边李东阳也同样空缺的位置,他捂着脑袋*,心里诅咒着刚才劝酒的将士与喝酒的自己,站直身子把乐潇扯了过来,踢着他去找人。

他坐在上首揉着额头,武将本来就豪爽,在边境待久了更是如此,正德帝在面上挺着毫不逊色,但实际上已经有点过头了。

焦适之随着乐潇进来,一眼便望见正德帝皱眉的神情,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去,“您还好吗?”正德帝抬头望着他,视线有些溃散,不过一下子便凝聚在一起,低声说道,“无碍,已经喝了醒酒汤了。”

朱厚照望着周边开始有人喝瘫软的模样,臭着脸站起身来,“走吧,今日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我们自己的时间,我可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焦适之在旁边搀着正德帝绕过外层往外走,倒是没有吸引多少人的注意。

在出门的时候,李东阳刚好进门,乐呵呵地看着正德帝的脸色说道:“皇上今日可算尽兴?可别在外头逛得太久,早点安歇才是。”他们能阻止皇上到今日已经是莫大的惊喜,即便现在能看得出皇上脚步踉跄,李东阳也知道今日是阻止不了他的。

正德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嘟哝着出去了,“真是多嘴。”

李东阳站在原地,与两人擦肩而过,许久后才动了动僵硬的脚往里面走,他可不就是多嘴吗?

他眼前闪过刚才在花园中与焦适之的对话。

李东阳知道,他与焦适之终究会有一场对话,只是连他也想不到竟然会是在这个时候。只是北巡以来,李东阳察觉到某种咄咄*人渐渐而来的态势,隐约中他已经觉察出皇上的不对劲。

虽然他并不知道正德帝的打算到底如何。

他望着一脸纯良,几乎被皇上挡住所有风雨的焦适之,心中不禁感叹他的好运,又感慨其厄运。若是女子,这当然是全天下最好的运道,可落到男子身上,那怎么都说不得一个全然的“好”字。

李东阳想说的事情不少,但他没想到最先开口的人,反倒是焦适之,“李阁老,今日的对话不会传到第三人的口中。您是想问我关于皇上的事情吧?”虽然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沉稳。

李东阳一叹,手心下意识摩挲了两下手炉,在觉察后又停了下来,“此事……之前皇上已经找我谈过。但明日一过,皇上就二十又五了,再拖,又能拖延到哪日呢?”

焦适之的唇色有些淡,轻呼口气,一大团白雾在嘴边消散,“此事,李阁老找我,也是无济于事。您既然知道事情经过,若劝的人是我,皇上定然勃然大怒。若我做那等闲云野鹤飘散离去的事,想必正德年间第一个天下通缉的人便是我,冲动之下皇上会做何事,我等皆不知晓。”

“我不会拿着这些不知道的事情去赌,如果李阁老是来说此事,我只能拒绝。”

李东阳欲说的话几乎都被焦适之给说完,怔愣片刻后才无奈摇头,“任之倒是已经想得透彻了。”

焦适之轻笑,那小小的笑意点亮了刚才略显阴暗的脸色,“您该早两年来寻我的,若是那个时候,或许还有挽回的可能。”那个时候,别说在一起了,连焦适之自己也在矛盾的关头,好与不好到底是如何评判,他也不知道。但决定一旦做下,焦适之就容不得自己犹豫后悔。

焦适之的话语令李东阳眉毛一动,忽而问道:“任之的性格,当不愿行这样妄为之举,若天下皆知,也不过是骂名覆身,可为何却……”这种略显八卦的话题显然不是李东阳经常提及的问题,在还没说完的时候,自己便先住了嘴。

焦适之眉目含笑,“您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了。然情之所至,一往而终。没有什么愿不愿意,可不可以的事情。别人若因此轻我辱我,那又有何惧?我本便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至于千百年后史书如何记载,史书中的焦适之或是荣华富贵,或是令人不耻,又什么关系呢?与现在的我又有何干系?不过是一纸令人随意涂抹的白纸罢了。”

“我能活不过百年,顾得了的人不多,能顾得一个是一个,其他的,与我毫无瓜葛。”

当时李东阳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片片落下的雪花上,心中想的却是,果真是年轻啊。

他年轻的时候,似乎也有过这样纵情肆意的时刻,可是人终究会老的。

李东阳一边哈着气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身边的杨廷和望着周围喝得一塌糊涂的武官,带着不明显的厌恶,“李大人刚才去哪儿了?倒是让我一阵好找。”

李东阳笑道:“屋内太闷了,我出去外面散散步。”

杨廷和以手帕捂着口鼻说道:“要不我们也随同皇上先走吧,再待下去,便要更加不可收拾了。”李东阳欣然应允,令侍从把东西收拾了,便起身出门。

出门的时候,屋外的雪花早已把刚才那几行连绵而去的脚印掩盖,恢复如初。

杨廷和搓着手说道:“这天气也太冷了,比京城还要冷上不少。”

李东阳含笑着望着雪景,“但是也别有一番滋味不是吗?杨大人,要不要去外面逛逛?”

杨廷和诧异李阁老居然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不过望着天色,又听着那不断续的鞭炮声,竟也生出了几分期待。

新年啊。

朱厚照即将回去的时候酒醒,对焦适之试图偷偷带他回来的行径进行了严重的谴责,然后两人直接一头扎入了热闹的街道。

即便是九边重镇的宣城,也是有资格享受着过年的喜庆的。而这里的年节,与京城截然不同。京城是带着优雅雍容的贵女,而这里便是哼着乡村小曲儿的活泼姑娘。同样是身处北方,这里的年味却来得更加喜庆热烈。

正德帝显而易见更喜欢这里。

焦适之庆幸他有带碎银出门,在不到一刻的时间内,正德帝已经搜刮了不少摊子,甚至还给两人买了个面具。焦适之看着递到他手里的半边面具,无奈道:“您这是……”

朱厚照笑着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已经让锦衣卫跟在身后了,难道我们的身形他们还认不出来?这不过只能挡住一半的脸罢了。”

的确,焦适之手上这个银白色的面具仅仅只能挡住上半张脸,焦适之在正德帝的怂恿下终究还是戴上了面具,而正德帝的面具则是金黄色的。戴上后正德帝望着焦适之许久,然后摇头说道:“果然还是不戴面具好看。”

焦适之好笑地伸手欲摘下,“我便说这没什么意义。”正德帝却伸手拦住焦适之的动作,牵住了他的手腕,继而滑落掌心。焦适之怔住,却被正德帝一扯往前走了,“现在无人能知道我们是谁,难道我们连牵个手都不行?”

他们身后还跟着锦衣卫呢。

这句显而易见的反驳被焦适之吞下,两人继续闲逛起来。

震天响的鞭炮声惹来四处弥漫的烟雾,那略呛鼻的味道却成了除夕夜最鲜明的点缀,孩童的大笑声,少男少女的欢乐,擦身而过的路人脸带笑意,摊主热烈吆喝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构成了众生百像。

一张银白面具,一张黄金面具,躲在面具后面的人偷摸在街角摊位后偷了个*,面具后的人是谁,没有人知道,路过之人起哄地吆喝了几句,也随着人潮慢慢散开。

而那两张面具,也在人潮中随之而动,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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